曾府勉强而言,并非世家,毕竟曾丞相乃草民出生,没家境没钱财,靠的是自己努力和老天爷给的运气才在朝堂中左右逢源,风生水起。
是以,即使后来曾氏一族壮大,但其实人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办寿宴时,一间花厅都太过大,坐不满。
于是柳氏便费劲心力将膳食做得极其精美可口,屋里布置也是绞尽脑汁叫人弄好,还要打点好外头送来的贺礼,免得被抓住话头,她自己也得为夫君备上一份,前前后后忙了几日才得以松口气。
日暮将尽,寿宴便要开始,大家也纷纷落座,因寿星要晚到些,所以便先聊着天,桌上摆了点心和甜茶给孩子吃,说是孩子,其实年岁都十几了,所以无需特意管着。
青氏是曾府二老爷发妻,平日里也帮着柳氏打理曾府琐事,此刻看着近处相谈融洽的孩子们,笑意愈发温和,转头去问柳氏道:“今年给老太爷做长寿面的可是珠姐儿?”
曾家有个习俗一直持续至今,便是老太爷曾丞相生辰时,孩子会给他做碗长寿面,但小孩子家哪会做面,大人也会在旁边帮忙,然后捧到床头请他吃,这皆凭孩子自发而非要求,久而久之,大家便觉得理所当然。
柳氏笑道:“对啊,珠姐儿今日起了个大早跑去做面,偏偏还不让我帮,自己琢磨许久才做出来,那面倒没多少正形,难免老太爷赏脸吃下去。”
灯火摇曳,青氏蓦地感慨道:“一眨眼,珠姐儿都快要及笄了,日子过得那么快,我感觉自己就睡会儿觉,孩子便窜得比我还高了。”
穆氏给她面前放杯热茶,自己也是已为人母,自然明白她的感受,便道:“今日可是大喜日子,咱们不兴谈这些,好好说说笑笑,给老太爷庆生。”
青氏接过茶道:“你说的对,我若再讲这些,可就是驳了大家性子,该罚。”
“好,待会儿比得小酌几杯。”柳氏见这小插曲过了,也没再提,不动声色把话头转到别处。
她心里也有些难过,辛辛苦苦将曾莘珠拉扯大,如今女儿快及笄,就说明理嫁人也要到时候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曾府不可能让她没个依靠被夫家欺负,但终究是嫁为人妻,日后有事也没那么容易管。柳氏看了眼乖巧坐着喝茶的曾莘珠,一颗心像被揪着般。
难过归难过,然而面上却没半点显现出来,仍是嘴角弯弯说着话。
男子们本坐得远些说事,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坐回各自位上,仿佛刚才那边凝重的气氛全无,皆笑着讲其他话,柳氏用余光瞥过自己夫君浅笑平和容颜,才稍稍安下心。
朝堂复杂,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问,可刚才的的确确听到了夫君和其他几位说事说到最后,都快吵起来,倘若如今不是老太爷生辰,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柳氏在暗下捏了把冷汗。
曾丞相来时,玉冠白鬓,穿着暗红底支柱绣金纹的衣裳,虽花饰简单,但那缎子却是极好极难见的蚕丝锦,连金线都是明亮打眼,尽管是暗红色缎料,可也衬得他精神气好,仿佛沉淀多年的玉石在灯火下光泽淡淡。
正准备跨过门槛时,暗影里突然显出一个人,飞快在他耳边耳语几句,曾丞相听罢扬眉,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随后吩咐一句便继续走进屋子里。
那人退后几步,消失在光后的阴暗处。
大家没有看见刚才那一瞬,只是抬起头后便见曾丞相已走来,仍是笑得云淡风轻,波澜不起。
待他坐入主位,柳氏赶紧打个手势叫下人上菜。
这顿饭吃得极安稳,因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曾丞相也是对家人纵容,所以孩子偶尔讲几句话也是无碍。
饭后,柳氏安排了唱曲儿和耍杂耍给大家打发时间,现下秋日里不怎么凉,院子里摆上几盏大灯笼,再架个台,听上去似乎简陋,然而柳氏却花了一番心思布置,从座椅茶盏到戏台,都是她费劲苦心安排的,院里还摆着秋菊,花香浅浅,在月下犹如美人。
曾丞相甚是满意道:“老大媳妇倒是个心思玲珑的,这些东西看着就叫人喜欢。”
不过是句夸奖话,但柳氏也是高兴,不妄这些日子劳苦劳心,又叫人拿来折子请曾丞相点戏。
柳氏请的是有名的戏班子,这唱起来自然好听些,长辈喜欢听但小辈们就不一定,尤其是定不下心的哥儿,听了几句便觉得无趣,又不好说先离开,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曾莘珠身边几个表姐表妹话头正讲得起兴,她兴致缺缺应着,瞥了眼戏台上的戏子,眼珠子一转,掏出手帕咳几声。
云姐儿问道:“妹妹可是身子不适?”
“这几日转凉,我没太注意,或许被风冷到了。”曾莘珠朝她眨眨眼,面上却是难受极的模样,“我去换件厚衣裳,等会儿再回来。”
云姐儿与曾莘珠同岁,交情也好,此时她一眨眼,云姐儿当下便明白几分,颔首道:“你快去吧,这里有我看着。”
听她这么说,曾莘珠才站起来安心离开,多年姊妹,云姐儿聪惠又有主意自己最是清楚,毕竟有时闯祸都是云姐儿给出点子好让自己避过一劫。
曾莘珠猫着身子悄无声息走出院子,曾丞相也算半个习武人,怎么可能没看见,但这里是曾府,不会出什么事,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管。
戏终罢,瓜子都磕得差不多,柳氏怕孩子隔天上火,就让丫鬟把瓜子和花生收下去,换糕点和银耳莲子汤败败火,糕点是花蕊样,粉色、桃红,也有明黄色的,甚为好看,里面还加了花瓣,味道也极佳,大家一尝,便是赞好。
但这东西也不好吃得太多,怕夜里积食难受,于是又叫耍杂耍的赶紧上台,这才把人的目光从点心上挪开。
台上两个孩子,身子骨娇小,却柔软如蛇,后空翻和侧身翻,打拳跳圈子,不在话下,这终归有趣,哥儿们皆喜欢。
等杂耍谢幕,哥儿们都还想接着看下去,曾丞相见孩子高兴,便让戏班子继续耍着,他自己倒无所谓。
班主只好赶紧叫他们把压箱底的功夫全拿出来。
夜幕颇凉,杂耍将近,曾丞相看看茶盏里快没的茶水,抬抬手示意停下,又唤旁边管家给些金瓜子赏给班主,班主眉开眼笑收下,说了好几句吉祥话方才退下去。
风清月朗,秋花满院,正是好时节,曾丞相刚想开口讲让大家回屋休息,琴声便忽然响起,在灯火朦胧中,却显出几分铮铮铁骨的意味,琴音一转,柔情似水,犹如置身江南水乡,女子如花,可以想象到,绿水轻舟,诗情画意。
曲罢,曾莘珠才抱着琴从院旁走进院子里,曾丞相朝她招招手,小姑娘温顺得跟只猫儿那样凑过去。
“珍珠儿出落得愈发水灵了,琴艺也好,可见有用心学。”曾丞相拍拍她小脑袋笑道,“我还记得你年岁幼小时,抱着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跟只花猫那样,说不想学琴。”
最后那句话逗的大家都笑起来,却然,曾莘珠小时候总爱哭鼻子,小脸皱得跟受了天大委屈般,看着就心疼。
曾莘珠脸一红,忙道:“祖父!我才没哭过,您莫要胡说。”
“好好好,是我胡说,我们珍珠儿可坚强了。”曾丞相也不恼,顺着她的话道,“这琴,学了多久?”
曾莘珠不好意思道:“从去年便开始跟先生练,但总练不好,先生都嫌我笨,到如今才能弹个大概。”
曾丞相欣慰笑道:“怎么能说大概,这已经弹得极好,不信你去问问你爹爹和伯伯伯母们。”
曾莘珠眨巴着亮晶晶的双眸看向他们。
被她这么一看,都不好意思摇头了,便夸奖几句,毕竟她弹的确实好。
曾莘珠笑逐颜开,跑到云姐儿跟前摇着她手,像个讨糖的孩子:“莘云姐姐,我很厉害吧。”
云姐儿点点她额头:“对啊,就珍珠儿你最厉害。”笑容却是极美的。
曾莘珠这才满足。
一旁年岁小的姐儿和哥儿有些羡慕,两眼巴巴看着她,曾莘珠便大义凛然道:“这回是我弹琴,下一年祖父生辰,咱们就一块出点子,给祖父惊喜,可好。”
曾丞相笑道:“那会你都及笄了,也该嫁人咯,还会惦记着祖父么。”
曾莘珠红着脸跺起脚:“祖父~”
“这就羞啦,真真脸皮薄。”云姐儿戳戳她脸蛋道。
满堂大笑。
曾莘珠看看祖父,又看看表姐表哥,立即羞红了脸,说不出话。
那时她总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永远都是曾府最尊贵的嫡女,祖父阿爹阿娘很疼自己,哪怕日后出嫁,也不会变。但她却忘了,光后,永远都是阴暗,而促成这所有的,是他们曾氏一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