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绿闻言愣住,她似乎从未想过姑娘会记得已相隔许久的事,且当时这么乱。
“姑娘好记性。”栀绿直起身子,咧开嘴勉强笑了笑,“奴婢卑微,也能让姑娘记住,真真是奴婢天大的福气。”
莉言将青花瓷碗放到旁边,拿过竹青手中的团扇,自个给自己有一搭没一搭扇风,面上笑得漫不经心:“别说那些逆心话了,我眼睛还算好着,多多少少瞧得出你想什么。”
“怪不得六殿下对姑娘百般呵护,除了这副脸皮外,也是聪惠至极。”栀绿敛起笑意,秋水涟涟的双眸直直盯着榻上美人胚子的姑娘,戾气渐渐蔓延,“那时殿下无缘无故发火,用剑指着奴婢脖子,好在奴婢姐妹梅红去找姑娘,得姑娘相助才逃过一劫,此等大恩,按理而言,奴婢也是要报的。”
言罢,当机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时,额间红了大片,隐约有磕破皮。
栀绿连眉都没皱道:“奴婢今日给姑娘磕头,是为报恩,如今恩报完,便再也不欠姑娘分毫。”
莉言看着她额头上红透了,执扇的手蓦然一顿,随后接着摇:“所以呢?”
“梅红虽不是奴婢亲姊姊,甚至没有血缘,却打小认识,待奴婢如同亲姊妹般对真心待,奴婢在殿下平息怒火后被打发去外院做事,梅红姐姐担忧奴婢受苦还将自己每月银钱分给奴婢,有此等好姊姊是奴婢的福分。”栀绿忽然垂下眼睑,掩去眼里烧起的怒火,“奴婢一直想着六殿下姑娘和少傅大人是好人,定会优待底下人,怎料才过多久,梅红姊姊便被莫名其妙打发走清王府。”
她咬咬唇,终于抬头看向榻上美人,笑得狰狞:“姑娘可知为何?”
“……”莉言抿抿嘴,蹙起双眉,她其实隐隐想过,她们后果会如何,但翁墨规待自己极好,虽爱发脾气,却不至于做事毒辣,莉言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竹青忍不住呵斥制止道:“大胆奴婢,六殿下怎可容你胡言抹黑,姑娘你莫听她乱语,您先回屋歇歇吧。”再说下去,或许就会发生殿下不希望看见的事情了。
木檀也哄道:“今日太阳毒辣,晒多不好,奴婢给你拿冰过的豌豆黄和绿豆汤,消消暑气。”
倘若是平日,听到她们这么说莉言定会高兴地点头,但现在,莉言她只想知道发生什么,为何翁墨规要大家和他一块来隐瞒自己得知真像。
“无碍,我还想多晒晒光。”莉言面无表情扇着风,“栀绿,你继续说吧,我还真不晓得后续如何。”
栀绿兀自笑了,带着几分怒意:“姑娘您自然不晓得,殿下待您极好,怎么舍得这些事污了您的耳朵,扰您清净。”
莉言面色无异。
“那个女刺客易容成梅红姐姐的模样混进内院,半身不遂晕倒被捕后,因您一直昏迷不醒,殿下让人用毒药慢慢将她折磨至死,那死状,恐怕姑娘您看见后这辈子都不敢再沉睡了。”栀绿目光满是恨意,“而我可怜的梅红姐姐,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被赶出清王府,远赴他方,最后因疲劳过度,就这么走了。这一切都怪你啊姑娘,倘若你从来没出现在清王府,怎么会用如此多事蜂拥而来。”
莉言面对她的怒火和指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却没停下摇扇子,半晌才开口道:“或许你说得对。”
竹青扑通一声跪下:“姑娘您莫要误错意,殿下只是担心您身子不好,若再被这些琐事扰心恐怕会终日郁郁寡欢,殿下为您着想,才不愿让您知道,所以让下人都关好嘴,并非是其他意思。”
莉言望着远处苍穹,容色悠远,仿佛早已看淡:“我知道,他总是把我当小姑娘看待,此事他并没有错。”
如果换作莉言是六皇子,她也会做出这样的打算,让被刺客易容过的奴婢离开清王府,毕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被易容过,那么至少还是会有些阴影。
至于那个女子,身为刺客,自然没可能从轻发落,拜托,那是特意来夺自己命的,你放过她,她不一定放过你,而对于翁墨规用毒药折磨刺客,或许是想得知她背后主子是何人。
这些道理莉言都懂,她已经不是三岁顽童,明白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人情世故各有各苦。
翁墨规是真心将她捧在手心里对待,就像兄长照顾妹妹,光是这点,莉言也没可能恨他怨他。
人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多少人是真心待自己,或许认真数来,不过寥寥,所以,要好好珍惜他们。
莉言收回目光,道:“你有你心里的恨意,我明白,自然我也不指望你会原谅我们,然后再接着真心实意待在清王府。错在我这儿,你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吧。”
栀绿冷笑:“我想要姑娘你的命。”
木檀和竹青一惊。
莉言却似乎早已猜想到般,没有丝毫讶异,只是接着道:“一命抵一命?可我好怕死,我不会那么早死的,哪怕梅红多恨我。”
栀绿厌恶看着她,笑意冷冽:“我就知道姑娘冷血无情,也对,你身在高位,怎么会明白我们这些下人。”
莉言坦然道:“确实,我不懂,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一座孤岛,没有人能完全摸清旁人想什么,痛苦什么。虽然如此,我还是想跟你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吗?”
栀绿莫名笑着:“为何不,你欠的,自然要还。”
莉言徐徐扇风,突兀笑了:“所以你就在我碗里下蒙汗药?”
“你!”栀绿张张嘴,显然十分吃惊。
“蒙汗药这种东西我就算晕过去都闻得出来,何况如此劣质的。”铭天宗多少师叔师兄都是被她手上蒙汗药给折腾过的,简直苦不堪言,“你还是太嫩了。”
木檀赶紧去瞧那放在旁边的莲子羹,当真半点没喝,方才姑娘应当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而已。
栀绿狠狠瞪住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一开始你将莲子羹给我时。”团扇青花满目,莉言轻轻抚着它,摇摇头笑了,“你很聪明,知道会有味道,特意冰镇过,好掩饰掉,可惜蒙汗药我玩得太多回实在了然于心,否则你便真会成功将我弄晕倒,能问一句如果我晕后你想做什么吗?”
栀绿不假思索答道:“报仇雪恨。”
莉言猛地沉下脸:“好志向,但我方才就说了,我怕死,真的很怕,即是如此,我便不可能让你把我杀了,抱歉。”
“姑娘,你错了。”栀绿连神色都未变分毫,这般水灵的姑娘面容肃然,全然是不该属于她的仇意,“你想不想死从一开始就由不得你决定啊。”
话音刚落,几个黑影掠过恰好从半空而落,都是八尺男儿,长剑别腰,黑衣衬得她们身上冷意愈发浓重,以至于风里似乎都弥漫着淡淡血腥味。
栀绿正想得意,当这些人抬起头露出戴白面具的脸时刹那,她却震惊不已。
莉言扇着风想了大半天,在他们眨眼间擒住栀绿按到地上完全没有怜香惜玉之意时,才突然想起来,这些人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光隐”——影卫,铭天宗培养出来专门听从皇上调遣的杀手。
木檀和竹青以及旁边小丫鬟都被他们给吓得说不出话,皆畏惧得打颤,恨不得立马转身逃离。
栀绿被按在地上,失神喃喃道:“没可能啊!明明、明明有人去牵制他们的,没可能那么快……”然后,突然挣扎地想起来,挣扎中,发髻被打乱,活生生像个疯子。
其中一个影卫干脆利落给她一手刀,将她打晕,速度之快,完全是眨个眼的功夫。
莉言从没见过影卫,虽然都是铭天宗弟子,但“光隐”和“空迹”太过特殊,所以等闲弟子被挑入后,这辈子就戴着面具穿上黑衣脚踏人命过日子,失去往日身份,从此无法再出现在从前友人或师傅面前。
而王府里有影卫一事,莉言原先并不晓得,毕竟她不习武,对察觉他人气息这种诡异而又神秘的绝招完全不懂,而某日莉言再想溜出去玩被翁墨规第二十次抓住后他就干脆跟她说了,府里有影卫驻守,不仅在暗中保护自己,还顺便盯住她的一举一动,此后莉言再也不想偷溜出去。
有人身处暗处观察自己这件事根本很恐怖好吗!莉言简直想摔茶杯宣泄了,翁墨规那个混蛋还不如不要把此事告诉自己呢。
影卫拎起被打晕过去的霓轻,朝在内心打冷颤却还硬装作镇定自若的莉言点点头,便准备离去,也不愿意多说。
莉言没阻拦,反正影卫肯定不会听自己话,铭天宗弟子这身份拿来唬唬旁人好可以,想吓同门弟子,那还是算了吧。
影卫才想用轻功跃起走人,怎料院门外突然有什么东西丢进来,他们虽然即刻察觉到,但也来不及,迷烟丸落地便飞快向四处散开,铺天盖地袭来一阵烟雾。
莉言只听见身后有丫鬟突然大声尖叫出声,她手里的玉柄团扇没拿紧,啪嗒摔在地上,随即而来的是阵轻风,莉言感觉心咯噔一下,拔出发髻上的玉簪就要往后面刺。
“噗!”是钝器刺入身子的细微声响,莉言垂首,看见自己腰间出现了把玉刻匕首,血盈满双眸,而玉簪重重跌落于地,粉身碎骨。
那一刻莉言在想,自己这辈子的好运,大抵,都用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