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狩前日清晨,莉言是被木檀给唤醒的,她睡的素来很沉,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是如此,所以木檀总要唤上许久。
莉言睡眼惺忪坐起来,全然一副没回过神的模样,待迷迷糊糊看着面前忙忙碌碌来回走动的人影,半晌才眨眨眼,让木檀扶她下床。
洗漱罢,木檀为她梳发,桃木梳下黑发如墨,镜中人,双眸仍然空荡荡,像个魂都掏出的木偶,漂亮却没有生气。
起初看见时,木檀和红芍总会默默担忧不已,可后来侍奉久了,发现姑娘每每醒来没睡过发呆时都是这副神情,并非身子或哪里有问题,才安下心。
“今日六殿下便要先进宫再去夏狩,会在外边待上几日再回来。”木檀用几根玉簪定好发髻,动作利索,虽知道姑娘没在听,但她还是絮絮道,“殿下本该大前天便出发赶往皇宫,也不晓得为何非要执意到夏狩前一日才肯快马加鞭匆匆赶往,竹青很是担心,怕殿下归于疲累休息不好,又说自己没法跟着去,殿下平日习惯没人知晓,过的不安稳。”
“他不是孩子了。”莉言突然开口,倒吓得木檀手一抖,险些把刚拿出的簪花又掉回盒里去。
莉言微微偏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满意颔首道:“就这样吧,不必再多添些首饰往发上别,满脑袋金光闪闪,瞧着就累人。”
木檀敛好脸上讶异神情,兀自浅浅笑道:“便依姑娘说的,而且六殿下也不喜欢姑娘打扮太过俗气。”
“什么俗气啊,我就是上回入宫陪皇后娘娘说些话时带的首饰多点,回来顺口跟他抱怨几句,怎料他此后见我身上首饰多便说我俗气,还一口咬定是我的问题。”莉言打个手势让红芍别给自己脸上胭脂,“这些胭脂我也不太喜欢,反正清王府不来客人,轻轻淡淡即可,木檀你弄快些,我去送送殿下。”
木檀哎了声就赶紧将姑娘身上那件鹅黄绕花裙理好,又整整衣襟,打量她一回后才道:“姑娘今日这个衣裳颜色极好,殿下定会喜欢的。”
“跟你赌一块糕点,六殿下见到后只会说他要走我还穿那么打眼的颜色,是何居心。”莉言见木檀忍俊不禁,挑挑眉得意道,“先别笑啦,我可没逗你玩。”
陈少傅作为六殿下先生,自然也要跟着一同去夏狩,故此清王府只留莉言坐镇,反正不是第一回,所以下人们对此并无感到诧异。毕竟自从六皇子得皇上批准可以进宫或出去走动后,偶尔三两天不在府里,陈少傅因事愈发多,所以也时常离府办事,这时候莉言便也开始忙乎起来,但她从前起便多多少少接触过管事,所以不算陌生,府里打理的井井有条。
长此以往,六殿下尽管总挑三拣四,但还是很信任莉言能力,府里下人对她自然更加恭敬。
莉言到大门前时,翁墨规和陈少傅都已准备好,东西也都打点完。
看见她来,翁墨规却突然皱眉:“你怎么穿得如此打眼,知道我要走,就故意来气我是吧,简直居心不轨。”
莉言也不恼,回头朝满脸窘境的木檀春风一笑,然后才答道:“对啊,我就是居心不轨,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翁墨头又是干脆利落敲她额头一记,扬眉笑道:“今日要赶路,所以先不跟你计较,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等我回来,再陪你出去外边走。”
“少来,次次都这么说。”莉言捂住额头撇撇嘴,“古人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了你这里,几乎全没了,以前起就说陪我出去玩最后话都打水漂。啧啧,时候不早了,赶紧走吧,省得碍我眼。”
翁墨规作势就要再打她额头,莉言眼疾手快退后几步,朝他们摆摆手:“少傅大人您可要看着六殿下,就他这暴脾气指不定得罪多少人呢。”
陈少傅笑吟吟道:“这是自然,臣当督促好六殿下,姑娘,我们离开几日,清王府便托你照顾了。”
莉言点头:“放心,我会的。”
翁墨规趁机拍拍她脑袋,大抵是要走了才终于露出浅笑:“等我回来,届时给你带好吃的。”
莉言将他那比自己大上一圈的手扒下来,唇角微扬,笑得如初晨般恬淡:“嗯,自己注意点。”
翁墨规收回手,同陈少傅一起走出府门,外边已经备好马车,侍卫们都已静候多时。
莉言没有动,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翁墨规走上马车,马夫甩起鞭子重重一抽马儿,马车便飞快驶去,留下满地尘埃。
似乎自己每一次,都是看着别人离去,从前是师傅,如今是六皇子和陈少傅,而她能做的无非静候原地,慢慢地,平静地目送他们远走,而后从容面对其他事。
清王府早些时候下人们做事都渐入佳境,即便主心骨的两人离开,有莉言在府里盯着,大家也乱不起来。
莉言还是同以前那样温书写大字,练练刺穴或御龙控穴手,算算账本,闲下来时便吃些糕点打发时间,虽然少了个人同自己拌嘴,但日子过的悠游自在。
老天爷是个很喜欢捉弄人的家伙,所以它决不能容忍莉言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清闲不已。
夏狩当日是十五,日光暖和,木檀便来劝着让姑娘出去外边晒晒太阳,舒活筋骨,姑娘生性疲懒死活不肯走动,想在屋里磕瓜子看话本子。
竹青侍候六殿下多年,算府里老人,六皇子走前特意让她去盯着莉言,万不可让她懒惰下去,否则回来非得扒了那呆木头的皮。
于是竹青很识时务地上前劝,姑娘态度坚决,义正言辞说晒月光比较适合自己,所以此刻大家还是都歇着吧,竹青朝她柔柔笑了,让厨房的人别做糕点,姑娘吃不得。
你一言我一语后,莉言败下阵来,因为点心诱惑太大,她无法抗拒,而且竹青还有六殿下给的权利,可以直接将她那份的点心克扣。
依旧是那张美人榻摆在屋檐下,从前莉言躺在上边,总会空出一大半位置,而如今,才算刚刚好。
木檀一如既往给她打伞,油纸伞是当初陈少傅给的那把,十里桃花,灼灼其华,因打理得当,仍是崭新。
红芍去给她端莲子羹,竹青便拿着团扇扇风,团扇扇面是莉言绘的,清丽的青花绕底而生,旁边写了排小字,字迹锋锐,看来为男子所写,词是:愿此生,云卷云舒,潮起潮落,看尽一夜长安花。
词写得随意,不过是莉言画的疲累,迷迷糊糊随口绉的,然后翁墨规兴起写上去的,尽管事后他觉得这画着实配不上自己的字。
莉言左手握着书卷,半合眼,右手支着头,显得昏昏欲睡。
木檀叫一旁丫鬟去屋里拿件薄裳给姑娘盖着,免得她体弱,着凉可就不好。
红芍说去去就回,但莉言快睡着时才瞧见个模糊人影向自己走来,待那人走近些才发现并非是红芍,而是栀绿。
六皇子多年前曾发怒过一次,彼时栀绿便是被他用剑指着的丫鬟,因梅红和栀绿相熟,就跪下求莉言救救她,最后莉言用红缨枪和翁墨规大打一场。
多年过去,莉言都已经把这件事抛到脑后,根本想不起来这丫鬟是谁,但接过冰镇过莲子羹,手中透骨凉意让她清醒些,才回想起往事。
其实她偶尔也很好奇,那些事故后的人或者刺客下场如何,比如当年被迁怒的栀绿,比如被女刺客调包的梅红以及那时差点儿和自己玉石俱焚的女刺客。
莉言曾问过翁墨规和陈少傅,陈少傅只是笑笑不语,用各种话题转移,而翁墨规干脆给她额头一拳,让她有时候多去做点事,别总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
木檀和竹青对此避之不谈,甚至清王府上上下下都没人敢说过,大家如此故意淡忘,莉言作为一个心比天宽的人,也随波逐流,选择去淡忘。
而如今,这个小丫鬟就站在自己跟前,模样没有多少变化,瞧着便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影儿。
竹青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飞快掩饰好,板起脸道:“你不是厨房里的丫鬟吧?红芍呢?”
栀绿扑通跪下,诚惶诚恐答道:“奴婢的确非厨房里的,方才厨房的热水突然洒出来,伤着红芍姐姐,里面忙成一团乱,奴婢恰好路过,怕姑娘等着急,便被派来送莲子羹。”
莉言悠悠端起碗,栀绿看见她抿了口,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收紧。
木檀见姑娘没有太在意眼前人,便给竹青打眼色,竹青受到后,便道:“既然如此,莲子羹已送来,你可以走了。”
栀绿跪在地上没动。
莉言双手捧着莲子羹的碗,碗是青花底白瓷,甚是好看,她纤细长指摩挲着碗身,凉意便沿着指尖缓缓爬上。
“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栀绿将头埋得极底,半晌才道:“姑娘,这么多年,您可有什么疑惑的事一直得不到答案?”
莉言轻笑一声,抬手拦住木檀和竹青二人开口:“如果我说有,你便可以给我心中所惑一个答案?”
“是的,奴婢能。”栀绿微微抬首,眼眸秋水涟涟,真真是动人,“姑娘想知道的无非是那些事后,六殿下如何处置。”
莉言笑意不减,连眸子里都是笑意,如同一朵花完全绽放:“我有没有说过,我不喜欢别人揣测我的心意。”
“奴婢不知,奴婢从未侍候过姑娘,但从前却侍候过殿下,姑娘知道吗?”栀绿说到这,也笑了,“奴婢是无足轻重的下人,姑娘怎么可能记得。”
莉言缓缓摇头:“你叫栀绿,梅红的好姐妹对吧。”
栀绿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