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与曾莘珠那头说得开心,曾丞相这头却显得愈发沉重。
沉重的自然不会是老奸巨滑的两朝元老曾丞相,而是那位蒙面黑衣直直站着的男子,他大半张脸都被遮住,只露出一双漆黑眼眸,黯淡无光,仿佛没有丝毫感情。
“禀大人,赫王派来密探喜欢能得曾府之助,在夏狩上,夺得先机。”黑衣男子垂首道,“他说自己已寻到了大批兵马,完全有十分的把握,倘若再有您和曾府的一臂之力,那必然胜卷在握。”
曾丞相不紧不慢品着六安瓜片,早已鹤发鸡皮的容颜上没多少感情,连双眸自始自终都合着,懒懒问:“你觉得他这话如何?”
黑衣男子默了片刻:“属下认为,一派胡言,不足以挂心。”
“为何如此想?”
“赫王早已因被泡在温柔乡多年而失了头脑,再加上身子愈发虚弱,褫夺王位恼羞成怒,此时此刻,只不过是天真以为可以和皇上来个玉石俱焚。”黑衣男子将脑袋埋低,“属下妄言,大人莫要责怪。”
曾丞相呵呵笑道:“不,你说得大部分很好,只是有一点错了。”
“请大人指点。”
“赫王他并非想同皇上玉石俱焚,而是蠢笨地意为,自己能伺机行刺,自己成皇。”曾丞相笑得悠游自在,仿佛嘴里说出的是今日糕点吃什么,茶什么时候凉,“赫王本就烂泥扶不上墙,到现在更是蠢钝如猪,他想单刀赴黄泉,便别理他,反正曾家早已和他撇清关系。”
黑衣男子颔首应道,随后飞快离开。
枯槁双手中,紫砂茶盏里,水清叶绿茶香袅袅,曾丞相缓缓吹了口气,涟漪渐渐漾开,一圈又一圈,又沉寂无痕。
曾丞相睁开那双仍旧有神的眼眸看着茶水,半晌,突兀笑了声,七分轻蔑,三分无谓。
倘若说起蓄意造反,大家都会觉得最有可能者,便是两朝元老曾丞相,人家有有权有头脑有家底有实力,且全是当年一穷二白的自己拼出来,最后稳坐于高位,你说这样的人没野心,那绝对没可能,至少自古每个皇帝都用血一般的往事来给后人教训,千万注意着权臣,因为他们往往会在不知何时把你从皇位上扒下来,还踩着你脸得瑟。
但大家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赫王造反。
某地儿摆摊说书先生曾壮起胆儿调侃过:“当今天子智勇双全文武高手,但瞧瞧赫王,除了个王位,担着皇上皇弟名号,会强抢民女外便什么都不会,这样的人就算想造反,人家也只能在白日里打瞌睡时梦见,过过瘾。”
说书先生总是有大智慧,他这番话博得听者无一不点头赞同。
要知道,造反也是个头脑钱财活,而这些赫王显然都沾不上边。
六月十四这日,霓轻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还以为是天太热了才导致而成,棠儿在旁边摇扇子,见姑娘写大字写得心不在焉,当下便有些担忧。
棠儿稍稍俯身轻声问道:“姑娘可是觉得太热?还是先歇歇吧,热坏身子怎好。”
霓轻看着笔下略带缭乱的静字,一时间沉默了,许久才颔首同意。
翠菊端来消暑冰过的酸梅汤给姑娘喝,待她喝的差不多,道:“姑娘,少傅大人方才说了,姑娘您功课做得好,琴也学得七七八八,若身子哪里不适,可以回屋休息。这书房虽放着冰盆,却终究不及咱们屋里凉快些。”
“我只是在想些事儿,你们不用如此担忧。”霓轻接过手帕抹嘴,“或许是我太清闲了,才容易胡思乱想。”
棠儿和翠菊:“……”
天啊姑娘,你简直比奴婢们忙得事情好多哪里清闲,每日天未亮便已起身练字,用过朝食就开始温书看古籍,再逗逗白球儿,然后去书房,又是一通事要忙,待少傅大人离开,姑娘回屋后休息过后又是练瑶琴又是练银针,练完才肯歇下小憩片刻,醒来后便是习武,虽说是女儿家,却因铭天宗的方圆老者说即便身在皇宫仍是要习武,还请皇上同意,所以午睡后就要起身练武,请的武先生,还是大内高手……
姑娘没什么想反对的,便日日夜夜反复下去,除了上回晕倒休息几天,其他时候,姑娘都是有条不紊过着这样的日子,棠儿和翠菊看得都觉得枯燥无味。
霓轻放下手帕,突然问道:“明日便是十五吧?”
“是的。”翠菊接过帕子,看着姑娘若有所思,便疑惑了,“姑娘可是担心夏狩之事?五殿下年年都去,从未伤过,所以您且安心吧。”
霓轻也说不上来是否因为夏狩将近才有些心神不宁,毕竟以往即便到夏狩日子自己也未曾感觉哪里怪怪的,而且关五皇子什么事,为何莫名其妙间要扯到他身上?他武功可比自己高上许多,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受伤。
棠儿见姑娘没吭声,暗暗急道:“届时夏狩要去三日,六殿下也陪皇上去,可要请莉言姑娘进宫里走走?免得莉言姑娘在长安没人说话。”
霓轻抬眸看了她一眼,却摇摇头:“六殿下定不同意的。”
棠儿讶异:“为何?”
“倘若没有他在身边陪同,六殿下无论如何也没可能让莉言出门。”霓轻随手拿起旁边的诗经,语气淡淡的,“别忘了,莉言外出的时候就比我多那么一点点而已,我估摸着她连长安都没怎么到处走过。”
霓轻虽然和六皇子接触不多,可每次白球儿扑向莉言,他就一掌打飞它,若白球儿飞到她肩膀坐着,六皇子非得将它给拎起来丢湖里,只要莉言高兴,他便敢容她乱玩,包括将白球儿的毛拔掉或拿猫儿吓它,霓轻每次想到倒霉的都是自己养大的白球儿,便气得想给莉言和六皇子几拳。
翠菊似乎也想到这些事,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劝姑娘:“六殿下和莉言姑娘到底待着久些,所以自然才将她当自己妹妹般,至于捣鼓白球儿,莉言姑娘小家子性子贪玩,姑娘您也不是不知道。”
“罢了,我一想起这些便头疼得很。”霓轻揉揉额角,愈发无奈,“从前她在铭天宗就爱乱来,如今没人管着,简直就成脱缰的马儿。”
棠儿走到她身边给她按太阳穴,柔声道:“姑娘是莉言姑娘师姐对吧?师妹活泼实属常事。”
翠菊连连点头:“对啊,而且白球儿也没恼,许是笑得莉言姑娘是您师妹,所以才肯接着和她闹着。”
霓轻翻书的手一顿,意味不明笑了声:“她是我们小字辈女弟子里最早入宗门的,论真按入宗门多久来立辈分,我们还得喊她声大师姐。”
“……啊?”棠儿顿时便傻眼了,半天找不到自己声音。
霓轻给她们耐心解释起来:“莉言打小入的宗门,由元辰老者扶养长大,我四岁才进铭天宗,而其他师姐也是后面来的,宗主说,辈分这东西还是按年龄定,于是我们仅有的五个女弟子和当时刚入宗门的男弟子在大殿分了辈分。”
翠菊还傻傻问:“那你们定好后又来弟子,且都比你们大,该如何是好?”
霓轻看她们两人都诧异不已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宗主说了,后面入宗门的小字辈无论大小,都接着排下去,没理由换,有不满可以找他聊聊。”
“……”翠菊捂脸,“肯定没人敢找宗主大人谈这事。”
霓轻翻着诗经,不假思索颔首。
据她所知,其实小字辈弟子都没见过宗主,包括最先入门的莉言,毕竟他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长老和几位德高望重的祭司,几乎没人能见着他,那句有不满找他聊不过只是镇住不懂事弟子而已。
但至少这话,还真挺有用的。
想起从前几个人心胆大弟子被他们师傅唬得一愣一愣,最后亮眼泪花花,霓轻便觉得逗趣。
乐过之后,霓轻才静下心来,重新拿起毛笔练字。
翠菊见姑娘渐入佳境,便朝棠儿打个手势后轻轻拿起碗退出书房,合上门才没走几步,五皇子身边的贴身侍卫徐树正往这边走来。
因男女不同席之礼,所以待霓轻和五皇子年岁大些了,皇后就给二人各自安排一间书房,也离得不远,就在隔壁,方便少傅走动教书。
徐树就比五皇子岁数大那么点,却也是个练家子,长得高壮,笑起来让人生份不起来。
二人走在长廊上,路就这么一条,当面撞见,徐树便顺口朝她笑问:“翠菊妹妹可是有什么好事,高兴如此。”
“也没什么,姑娘高兴,当奴婢的自然也开心。”翠菊摸摸自己脸,发现嘴角果真是扬起的,待说完那番话,当下心里一咯噔,姑娘早前就让她们管严嘴巴莫要随意将自己的事透露出去,这是大忌。
徐树挑眉,笑意如同三月春风:“翠菊妹妹莫急,我还要去见五殿下,你赶紧把碗放回厨房吧。”
翠菊点点头,拔腿就走。
唉,霓轻姑娘多严谨聪明一人,底下丫鬟却毛毛躁躁,嘴风竟如此不严。
徐树感慨般笑笑,去五皇子说赫王动静时顺便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翁钧霆仍握着狼毫,笔下生风,待言罢字已成,等字如刀。
徐树脸色微沉,唤道:“五殿下?”
“无事。”翁钧霆看着那等字,嘴角微勾,黑眸仿佛万里乌云,却平静似水,难以揣测,“霓轻素来有分寸,她不回希望我插手她的事,至于夏狩,静观其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