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想救人的话,该怎么办呢?”
夹竹桃终于开了满枝头,沿着青石墙高高缓缓攀爬而上,绿影娑婆,粉嫩花瓣在叶子中若隐若现,近处,竹椅上坐着个小人儿,半身都沉入斑驳竹影间,瞧不清容颜。
药香满院,挥之不去,手执蒲扇的老人顿住,炉火烫红,依稀能看见一抹黑。
老人头也不抬问:“为什么想救人?”
“因为你教了我杀人,理所当然,也要教教我如何救人啊。”这小姑娘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风再大些,就会被吹散。
竹椅上茶白长裙在轻风里黯淡无光,衣袖露出半截细小手腕搭在腿上,沐浴着光时,显出诡异的苍白,仿佛只要轻轻一握就会彻底碎裂。
老人单手拿着瓷碗走来,将袖子拉下完完全全笼住小手,他的模样在炽热艳阳中模糊起来,只能看见他鬓边白霜,如漫天飞雪,语气如叹息般:
“你能活多久,我很期待啊。”
莉言在漫长沉睡的梦中苏醒过来时,突然间有点儿想学医术。
当初在铭天宗时她常常跑去百草园里玩闹,偶尔拔几株模样,味道不错的草药回屋里吃,师叔和看守师兄对此举甚是烦恼,也有些担心,毕竟百草园里除了无害草药之外还种着毒草,倘若不慎吃进去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还会累得他们被元辰老者叫过去训话。
为了避免莉言年幼无知中毒,于是师叔们特意给她灌输了一大堆怎么辨认草药有毒没毒之类的,以保她不会出事。
莉言对草药挺有兴致的,此前没学医只是因为自己嫌麻烦,而终日躺在床上修养的日子简直要把她逼疯了,所以又央着陈少傅传授医术。
半年内,陈少傅已经将自己一身医术都教给了莉言,包括针灸按穴,这段日子绝对是翁墨规最难熬的,因为莉言总拿他当做折磨对象,天天逼他给自己按几下穴位尝试尝试。
后来某日,陈少傅一位故友来拜访,说是拜访,但人家不走寻常路,直接从半空中跳下来,害侍卫和翁墨规以为是刺客,纷纷拔刀相向,话都没讲几句就打起来,弄得满院鸡飞狗跳。
彼时莉言在屋里玩扎针,外面突然发出动静便惊得刚刚游神的她一个手抖,差点儿就把自己给扎了。
愤怒不已的她叫木檀抱起自己,推开门一看,翁墨规领着侍卫和青衣男子打得正火热,并顺带把她才种了没几日的花也给劈了。
打碎自己东西的后果很严重,因为莉言突然挣脱开木檀自己跑进屋子拿起陈少傅教她做的迷烟粉统统撒过去,将他们放倒,事后莉言还在青衣男子脸上用狼毫潇洒画了只风流倜傥的……乌龟。
幸亏洗得掉,人家没生气,否则事情就闹大了,因为那青衣男子是陈少傅请来教武的高人,顺便指导莉言医术之人。
青衣男子无姓氏,单名泊舟,字行之,莉言和翁墨规称他为行之先生。
行之先生道:“医者,切勿躁也,心之切,针何落?”
于是莉言在下手前总是先捂住双眸,让自己镇定如初,再次放下手后,她眼里便只有不起波澜的平静。
棠儿和翠菊想上前阻拦,天晓得莉言姑娘平日多懒散之人会不会用银针,万一伤着姑娘如何是好,可竹青已走过去挡住她们。
竹青诚恳道:“姑娘医术精湛,安心吧。”
彩云阁里也没人敢说半句废话,多半是吓傻了,连橘衣和曾莘珠这两个本欲找麻烦的都无其他动静,她们只是一瞬不瞬盯住近处那两个姑娘。
莉言稍抬起手,银针在灯火中掠过冷光,旋即便是令人咋舌的一幕,那个女子面色从容,手却在眨眼间将银针刺入霓轻身上的穴位,快得难以置信,甚至看不清是何时下手何时收回,连御医都没回神。
而下一刻,银针尽回,霓轻苍白面容渐透出淡淡红晕。
莉言为她把脉后,松出一口气。
御龙控穴手,这是行之先生唯一教给她的医术,从最初时到如今,她都在练这种运用点穴医人的法子,日复一日,枯燥至极,她甚至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怎么练下去的。
冷汗沿着脸颊滑落,啪嗒坠入地面,她从恍惚中醒来,勉强动动唇,低声唤道:“竹青……”
竹青闻声匆匆走到她跟前蹲下,待仔细看清她脸色时,不禁讶异出声:“姑娘您怎么了?!”
“仔细听我说完。”莉言抓住她袖子,黑眸有些涣散,“将霓轻送回自己院子后把此事禀告给皇后娘娘,让她定夺,还有,告诉她的丫鬟,她可能会昏迷睡上许久,但不会有什么大碍,还有……”莉言缓缓垂下脑袋,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告诉他,别恼,我只是小憩,很快便醒来,记得,带我回长安。”
言罢,已倒进竹青怀里。
昏昏沉沉间,她似乎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在黑夜中碎裂的声音,如此细微,仿佛叶归尘埃,转瞬即逝。
她们两人是被影卫带走的,送进凤翎宫时,皇后以及五皇子六皇子都在,大家脸色都不大好看,皇后由宫女搀扶着走过去,见二人无恙,只是睡着时才稍稍安心。
但此心尚未安多久,听见棠儿和翠菊说一开始御医诊脉时霓轻没有脉象,但莉言将人救回时,皇后霎那间身子僵住了,自己只是没管事的这么一会儿,便天翻地覆,连人都差点儿走了。
竹青瞥见六殿下阴沉脸色时,几步上前跪下,强装镇定将莉言此前吩咐的一字不漏说出来,众人才慌慌忙忙把霓轻送回她院子,还去找给皇后医治的御医并请他过去看看。
皇后将彩云阁的姑娘都召来询问情况,所以莉言暂且安置在凤翎宫,翁墨规去照看了,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半句。
翁钧霆已十六,理所应当不该露脸,所以也向皇后告辞离开,说是去书房,实则想瞧瞧霓轻身子如何。
此事皇后大发雷霆,将曾家大小姐贴身丫鬟以任意妄为,越主欺上,以对铭天宗弟子无礼动手为由,杖责三百,毒哑,抹去良籍,送至曾府,让他们自己好好教管下人,再给铭天宗与皇室一个交待。
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件小事,但注重弟子的铭天宗宗主可不如此认为,得知此事后连夜上书,为只身在外,辅佐皇子的宗门弟子无故受伤讨个说法。
皇上勃然大怒,训斥曾丞相,若铭天宗弟子出事,便扣俸禄,收回兵权,等着宗主上门找他问话吧。
百姓们倒觉得正常,铭天宗是国宗,底下弟子日后不是为大洐向天祈福便是上阵杀敌,更何况此次被伤的,乃去辅佐皇子的弟子,皇上发怒很正常。
但朝堂官员心里都晓得,这是借铭天宗重视弟子的理由趁机来打压曾府,并顺便收回半边兵权,此前为助先帝稳定江山远征边疆,所以曾丞相才手握兵权,直至现在。
也是在这时,赫王游玩到亘衡都,喝醉酒后竟当街强抢民女,女子誓死不从,争执间落水,半条命都没了,其父是个平民,无权无势,见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在父母官面前撞死。
皇上仍盛怒之余,得知此民怨,立马下令将赫王软禁府中,俸禄减半,不许闲杂人等探望,也不许府内人出去,然后还让他对那民女道歉赔礼,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出府。
众人皆赞圣上英明,终于处置赫王那个衣冠禽兽。
“看来他们积怨已久啊。”莉言剥着五香瓜子,手边的瓷碗里堆着一大半,“可见赫王平日横行霸道之久,若游街,估计大家非得把丑鸡蛋往他脑门上砸。”
翁墨规给她递了杯荷叶茶,听罢皱起眉头道:“他那是咎由自取,还害皇室名声抹黑,如果只是一方恶霸,我早就把他头拧下来喂狗吃。喂,木头,够了啊,你少吃点瓜子,明日上火看你怎么办。”
木檀将湿巾拿给莉言擦手,她擦好后直接把瓷碗的瓜子往嘴里一倒,特豪爽嚼起来,摇头晃脑笑着,像个几岁大的娃娃吃到山珍海味般。
几个才有机会靠近点侍候的丫鬟见状都想捂脸转身,姑娘,您怎么可以如此随意呀,六殿下可还在您跟前呢。看向旁边的六殿下,他一副见怪不怪已觉得十分正常的模样,让丫鬟们瞪目结舌。
六皇子不是脾气暴躁吗,怎么一点都不生气,还继续催姑娘喝茶败火。
竹青轻描淡写瞥了她们一眼,示意她们目光收敛些,几个丫鬟赶紧低下脑袋。
莉言咕噜咕噜把温茶喝下大半,靠着椅背轻轻拍肚子,显然吃撑了。
“你敢再没点姑娘家矜持的模样吗?”翁墨规将她手上的杯子拿走,颇为嫌弃道,“学学人家霓轻,端庄文雅,比起你好太多了。”
莉言摆摆手,倒也没恼:“阿霓和我不一样,我从小胡闹惯了,如今才没个正行,但你若想我斯斯文文跟朵黄菜花那样对你也可以,要试试吗?”
翁墨规试想一下,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别!怪别扭的,比见鬼还恐怖。”
莉言鄙夷道:“多大人儿还怕东怕西,你平日里生气的模样可比鬼瘆人多啦,啧啧,该在你发火时递面镜子看看自己,瞧瞧那张脸有多黑。”
“……”翁墨规扭头看向竹青,竹青抿抿唇,踌躇半晌才颔首,于是他道,“会吗,我怎么没发觉。”
莉言伸手想拿茶杯:“废话,你生气发火时还掏出面镜子照啊。”
翁墨规:“……”
水亭下,锦鲤嬉闹,荷叶田田,碧绿青翠,水珠盈盈,悄无声息滑落叶子,滴入池里,无影无踪。
“殿下呀,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件事。”莉言望着亭外万里无云,“我这回昏睡过去,你有发脾气吗?”
她醒来时翁墨规恰好在行之先生那儿学新招式,木檀问要不要去告诉他,莉言还周身乏力得很,只摇摇头。
待日暮时分,少年匆匆而来,见到他的小姑娘正坐在椅上,眼睑微垂,略带倦意。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笼住昏昏欲睡的莉言,她抬眸,兀自笑了,朝他招招手问是否开饭了。
那时他只有些讶异,旋即便敛好神色,走过去陪她一同用夕事,从头到尾都没提皇宫之事,仿佛莉言只是睡了一觉,梦醒了,什么也没变。
翁墨规挑眉:“我又不是莽夫,怎么可能在皇宫发火。”
“我想去见阿霓……”莉言没有对这句话冷嘲热讽刺激他,连望向远处的眼神都没有收回,“六殿下,我想见她。”
她眼里似乎可以倒映出苍穹,然而翁墨规看不真切,却能想象到那双黑眸有多明亮清澈,仿佛花在凋零前,斑驳的颜色。
翁墨规又皱起眉头:“不行,除非必要,以后你少去皇宫。”
“哎,你跟阿霓一样小孩子脾气。”莉言回头撇撇嘴,看着他紧锁的眉宇,蓦地又笑了,手在半空朝他眉头比划,“连生气时的表情都这么相似。墨乌龟,别皱眉头,很难看。”
她的笑颜在光下愈发模糊,犹如一场美梦到尽头,你琢磨不透,也难以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