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站在旁边的紫纱姑娘倒先开口了:“你若不是故意指错路,害我们胡乱走路,我丫鬟见着你也不会生气,说到底,你是始作俑者,我身边的丫鬟代我教训你,有何不对。”
莉言笑意渐浓,丝毫没有窘迫,连语气都是极其理所当然:“我觉得这是你们不对了,倚月阁彼时走水,我简直害怕得心慌意乱,一颗心七上八下,便拿梅子冻糕吃,权当压压惊,孰料不慎吃太急突然被噎住,讲不了话,你们又掐在这个时候出现来问路。”顿了顿,她抬眸看着她们,“我指着倚月阁点头,可你们觉得那里黑灯瞎火,执意疑心认为我说假话骗你们,我前前后后拦了你们那么多次,又硬是不听。”
橘衣气得直跺脚:“胡说,你明明又指着荷……咳咳,别处。”
莉言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暴跳如雷的丫鬟:“我指着那里摇头是想好心好意提醒你们,别瞧那儿灯火辉煌便以为它才是倚月阁,彼时我拦着你们,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偏偏你们眼里却只有明亮灯火,飞蛾扑火似的奔过去,挡都挡不住,我有什么办法。”
“这、这、你是强词夺理!”橘衣半天找不到词,支支吾吾,躁红了脸,“你别以为自己能言善辩就可以为自己解释,你根本就是想陷害我家小姐。”
怎么又回到原话来,霓轻微垂眼睑,漫不经心抚平衣裳的褶皱,还说曾府是大户人家,丫鬟居然如此无礼,而且说辞如此苍白,谁都会以为她有问题。
其他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名门闺秀多多少少都觉得那丫鬟太过蛮横,主子竟如此任由她胡说,而且到最后连话都不说出来,结结巴巴,更像她才是没有脑子执意走错路还针锋相对的人,错的并非那个笑靥如花的姑娘。
她们心里都下了结论,却没人敢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曾丞相身居高位,甚至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势力之大,让这些名门闺秀在家里时就不断听自己爹娘说,千万别得罪曾大小姐,所以她们根本没可能为了一个没交情又不晓得身份的人去跟怒气正浓的曾莘珠说情。
得不偿失,聪明人都明白这道理,所以不会去做。
橘衣恨不得蹦上三尺瞪面前那姑娘,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你是故意想陷害我家小姐。”
莉言抬手揉揉额角:“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绞尽脑汁,大费周折设圈套害你们。”
“你!”橘衣一副摔在地上磕了满嘴泥巴沫子,又气又恼的模样,“我小姐可是曾府嫡女,丞相大人最疼爱的孙女,你怎么可能不晓得。”
莉言摊摊手无奈道:“我本就极少出门所以甚少听到外边说什么,前些年我又生了场大病,病好后修养许久,再也没怎么外出走动,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万事都知晓吧。”
橘衣一时被噎住。
紫纱姑娘始终没有摘下纱帽,但却终于开口,冷笑道:“你倒能说,连我丫鬟都讲不过你。”
莉言觉得当初自己真是被白球儿那只肥鸟撞傻了才会以为这大小姐是个温柔人儿。
佛曰:多说是错,说多是劫,与其误会继续深下去,还不如就此打住。
可惜紫纱姑娘却没有如此高深想法,反而继续道:“你没见识可以原谅,我现在跟你再说一遍,我是曾莘珠,曾府嫡女,方才的事我不同你计较,你只需道个歉,我便饶你一回。”
莉言很想捂脸,天啊,这大小姐脑子怎么比白球儿还要诡异万分。霓轻悠悠瞥她一眼,险些笑出声来,平日里春风得意日日反驳人,如今终于遇到高手了吧,看你怎么摆平。
“那什么,曾大小姐,我想你是误会什么……”要莉言认错绝无可能,因为她没错,没错的事为何要让她道歉。
“你不愿意道歉?”紫纱姑娘微微扬起下巴,虽然看不见脸,但也能想象到紫纱下的她,笑容有多么轻蔑,“我问你,你是哪户官家女儿?父亲是何官位?”
“我并非官家女儿。”莉言不假思索回答,她确实不是,她是铭天宗的弟子!这辈子都是。她很骄傲。
“哦?好啊,原来你是连个身份都没有低贱下人。”紫纱姑娘向不远处站着的宫女命令道,“先将她抓起来,再向皇后娘娘禀告。”
宫女们一直在旁边看,也觉得那曾大小姐和丫鬟理亏在先,却仍如此嚣张跋扈,难免让人觉得有些讨厌,但曾府得罪不得,她们犹豫一会儿,才决定慢慢上前。
霓轻看了眼踌躇的宫女们,几步走过去挡在莉言面前。
曾家大小姐看宫女动作如此磨叽,又对身边丫鬟打个手势:“你们太慢了,橘衣你习过点武,去把她们擒住。”
橘衣喜出望外,那笑容简直可以说是小人得志,大概跟莉言仇怨较深,她直接就把手伸向她。
两人神情出奇的平静,就像苍苍竹林深处,幽幽的古潭,无法捉摸。
不知道得罪铭天宗有什么下场?
那么可以试试,哪怕宗主没追究,素来以护短受到广大铭天宗弟子喜爱的元辰老者绝对会把伤害到自己最后一位关门弟子之人慢慢折磨致死。
就算闹到皇后跟前,依皇后对霓轻的重视以及对曾府下意识的疏远,恐怕最后也会选择小事化了。
所以莉言和霓轻才可以有持无恐。
没什么可以威胁到自己,即使有,也要从容面对,绝不将狼狈显露给他人看。
而且她们打小时候起,就被灌输倘若被仇人扇了一巴掌,如果没法子及时报仇雪恨,也要耐下心静候时机,待时机成熟再将仇人掀翻在地,然后无比从容的把他扇你巴掌碾成渣碎。
有如此优良品行多年熏陶,她们想不冷静都不行。
橘衣往旁边走了走,试图先绕过沉下脸来显得阴暗可怖的霓轻。
莉言默默在心里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鬟送两朵烂白菊花,凭霓轻武功程度,若有人擅自动她分毫,她绝对会把对方手卸下,再一脚踹地上。
而橘衣,虽嘴笨却也算机敏,因为她突然脚步顿住,往旁边飞快退后一步,在霓轻还没反应过来时又扑向莉言。
莉言没有武功底子,木檀和竹青从来都是如此以为,但她们曾见过,她眉目冷清,红缨枪耍得出神入化,直挑六皇子将他打败,她们也曾知晓,姑娘拦下刺客,尽管没亲眼所见,却大抵能想到当时她彼时费了多大力气。
姑娘下定决心之事似乎总是能成功,虽然后果,苦不堪言。
莉言一时怔住,目光却无意间定在了眼前的霓轻,霓轻恰好也回头看她,黑眸是上好砚台,跌落于地,碎裂满地,仿佛很久以前那个梦境里,她支离破碎的身影站在悬崖上,而自己,只是坠落。
霓轻几乎是没有任何想法就转过身子想去阻止。
眼前似乎白茫茫一片,雪地里,慢慢渲染开绮丽浓艳的红,像冬日中无声间绽放的红梅,那个小姑娘神情安然躺在雪里,美好得不像话。
那不是梦,或者幻觉。
霓轻知道的,她从来都知道的。
尽管莉言就在自己眼前,可有人想去害她,但怎么能,自己在梦里,亲手将她推落悬崖,那时候,心仿佛被挖空了一般。
不行!不行!
我想活下去,但我也想让她活下去。
橘衣在瞬间被反手擒住,直接按在地上,好生狼狈。
曾莘珠简直难以置信:“天啊,你做了什么?!”
霓轻站起来,身子似乎有些摇晃,她抬起头,眸子里依旧是支离破碎的黑,莫名让人感到心疼。
“阿言……”她声音颤巍巍的,仿佛挂在万丈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石子,“怎么办?怎么办……”
——我毁掉了你,亲手。
莉言愣在原地,突然间笑了,像安抚不知所措的孩子般伸出手:“没关系,你看啊,我正站在你跟前,我很好,一点伤也没有。”
灯火朦胧,莉言逆着光,身姿伶仃,笑意温柔得有些迷蒙。
你可曾看见过,她身后是诡异的伤痕累累,似掩埋在雪下,疮痍满目,无法触碰的枯草。
霓轻的脚步明明才刚刚踏出,却只觉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转,再也没有光亮。
这是惩罚吧,因为她曾亲手毁掉了自己挚友,所以不让自己再接近她。
还真残酷呢……
场面顿时乱了,所有人都没想到橘衣会突然站起来,扑过去将霓轻打晕,甚至没想到她整个人都跌落在地。
橘衣显然也没想过自己如此失态,所以傻住了。
莉言的手还僵在原地,连笑都没敛,可本该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却双眸紧闭倒落于她眼前,犹如风雨呼啸里,崩塌的石子。
啊,我的阿霓呢……
这是噩梦吧,她又做噩梦了。
那梦,什么时候结束。
“御医。”莉言突然动动唇,旋即厉声冲旁边的姑娘吼道,“给我叫御医来,现在!立马!”
宫女们这才回过神,吓得赶紧拔腿跑去找御医,而橘衣,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足无措。
莉言将阿霓轻轻捧起来,双眸没有丝毫光彩,却仍胡乱喃喃道:“没事的,我在这里,没人可以让你出事,别忘了我们还要一同回铭天宗,寻到玉佩的缘故呢。”
彩云阁蓦地死沉一片,也没敢出声,终究是没见过世面,看见有人似乎死去般晕倒,便都不敢吭声,呵,就跟方才看好戏那样。
御医匆匆而来,用布绢铺在霓轻纤细手腕上,然后诊脉,可下一秒,他的脸色显得十分难看:“没、没脉息了……”
满屋寂然。
莉言垂眸静静看着躺在膝上的霓轻,面容苍白,似乎不见血色,像那些被岁月打磨而出的羊脂玉,温润,冰凉。
她伸出手,轻轻将她的放在地上,然后将御医旁边的药箱打开,取出细长银针,她做这些时,面无表情,指尖却忍不住颤抖。
“庸医。”莉言冷冷吐出这几个字,而后看向曾莘珠和橘衣,那双平日里熠熠生辉的眸子,阴沉如墨,又似漫漫长夜里坠落深渊的冰,一点一点,都是寒意,“若我与她有事,你们两个,就静静等着吧。”
——等着子夜梦回,我将尔等,拖入地狱黄泉,让尔等,永生永世,不得于世。
讲罢,银针已被莉言右手握住,左手却抬起捂住自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