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初绽惹人怜,碧池绿水满目浓,这一年的春日倒是极好,至少没有让到这个时候都会缠绵病榻的皇后娘娘昏睡过去,相反,皇后十分难得有兴致赏花。
故此,皇后还趁此机会,发了请帖邀几位名门闺秀进宫里一同赏花。
收到帖子的人家,难免不约而同想歪了——这皇后娘娘,莫非是想给五殿下和六殿下先择几位侍妾之类的?否则怎会突然发请帖呢。
而如今,五皇子和六皇子其实也不过十六岁,离及冠还有三年。大洐男子及冠是十九岁之时,女子及笄则是十六,寻常人家会早早就给孩子相看婚事,所以难怪大家想歪,就连皇宫里的人都开始暗自揣测。
御花园里,宫女们齐齐垂首站着,并无一人敢随意乱动,带刀护卫偶尔巡逻走过,也只是肃穆着脸。
亭中石墩放了软垫,桌上也特意拿来印银边祥云金丝绸布铺着,绸布四边是杏黄流苏,几碟可口糕点便放在上边,伴着淡淡茶香,显得极为好看。
皇后执起青花瓷茶盏,素手轻轻拿着茶盖拂盈盈茶水,虽然已是两个皇子的娘亲,却仍然美如画卷,那些岁月似乎没有在她淡然面容上留下痕迹。
一旁的小姑娘已稚气略褪,杏眸明亮似青山绿色,粉唇微启,咬住坐着花瓣样的糕点,桃色花底衣裳在春风中显得尤为好看,衬得安安静静吃着糕点的姑娘愈发显得乖巧。
糕点吃完后,棠儿赶紧将湿布递上,姑娘抹净唇,擦好手后,皇后才将茶盏放下,缓缓道:“明儿个就是花宴了,你虽准备得差不多,但本宫私心想着,还是放在晚上吧。”
“阿霓愚钝,可以问问娘娘您为何如此打算吗?”霓轻抿出笑意,却是真心实意的,又生的好看,瞧着就让人喜欢。
皇后抬手按了按眼角,倒有些疲累:“这些日子本宫只有在夜里时才没那么发困,若白日里办花宴,恐怕不消半会儿,本宫便累的倒下。”
“即是如此。”霓轻干脆点头道,“便挪到晚些点的时候吧。娘娘,其实您可以直接安排,不必问阿霓。”
皇后却笑了,笑意柔柔,犹如三月春风:“你这孩子,本宫一时兴起便托你打点,你劳心劳力准备了那么久,本宫怎可直接就连招呼都不打就给驳了。”
霓轻在宫里待得有些时日,脸皮也厚上些,当下便笑赞道:“娘娘真真是体贴阿霓。”
皇后见她如此,忍不住敲敲她额头:“本宫不体贴着你,该体贴谁?”
“很多啊,皇上和五殿下,还有宫里上上下下,都是娘娘您体贴着的。”
皇后佯怒:“愈发皮了,都是谁教的?”
“五殿下。”霓轻不假思索答道,这些年她变成这样,有一大半的原因都是翁钧霆那个始作俑者。
“你们啊,就晓得拿话来哄本宫。”皇后想到越来越忙起来的儿子,难免有些想念,毕竟儿子来自己跟前说体己话的日子开始渐渐少了,她这个当娘的,自然会有些不舍,“这些日霆儿都在忙什么?”
霓轻略一思索才道:“几乎都在少傅大人那呆着,陛下也常常叫他去御书房问功课或者去武场里练拳。”
“终究是大了,本宫总觉得他还是当年粘着本宫的孩子。”皇后兀自笑了,用手比了比,“那时候他才这么点高而已,可前些日子再看时,霆儿都比本宫还高。”
霓轻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对亲情看得很淡,事实上,甚至有些反感,后来在铭天宗待了许多年,即便到被说成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渐渐看开许多,但仍然觉得亲情此物自己仍然摸不清。
“好在有你陪着本宫。”皇后爱抚般拍拍一时呆愣住的霓轻,看着她的眼神,格外似母亲打量自己女儿,“这些年你侍奉在侧,本宫才得以宽慰许多。”
霓轻回过神,摇摇头笑道:“这都是阿霓该做的。”
皇后看重面前这个小姑娘,不仅因为多年陪伴和没有暗怀其他坏心思,更重要的是,当年皇后曾育有一女,可惜不慎小产,孩子没了,听太医说那个女婴已成形得差不多,因此皇后常常叹息,也成了自己心病。她时常想,倘若自己女儿还活着,也该像霓轻这般聪明乖巧,或者似莉言那样活泼好动,会笑会哭会闹,甚至可能跑到自己跟前撒娇。
然而一切不过是自己妄想。
“娘娘?”霓轻微微偏着脑袋,簪花上的流苏便轻轻摇动,“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皇后伸手将她簪花定好:“没有,只是在想些事而已,莉言那孩子的帖子你有送过去吗?”
“早些日子就送过去了。”霓轻想起那个呆木头笑得跟个傻姑娘一样,便顿时头疼,“皇上召六殿下入宫,恰好她顺便陪陈少傅来亘衡都办点事儿,也收到帖子,明日应当会按时到。”
“规儿也回宫了?此时本宫怎么不知。”
霓轻笑笑:“估摸着是想给娘娘您一个惊喜,我说漏嘴,您可别在意,莫要骂阿霓愚钝。”
皇后摸摸她脑袋:“本宫怎么舍得骂你呢,再则,平日里最精的便是你了。”
霓轻但笑不语,她做的一切事,包括笑脸迎人都只是自己假装出来而已,为的只是及笄之时平安而归,皇宫是个大染缸,没几个人有真心,她渐渐学会如何抿出笑,但对着一些自己比较喜欢的人时,也不吝于真心以待,比如皇后,可不包括五皇子。
皇后秋水涟涟的双眸里包含温情,叹出一口气:“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终于到了尽头……”
霓轻颔首:“确实呢。”
四年前,铭天宗宗主夜观星象后特意上书禀皇上,星宿斗转,六皇子命中有贵人相助,身子已愈,宫中戾气暂且影响不到皇子,所以可让六皇子偶尔回宫。
皇上听后大喜,召六皇子回宫暂住,随即带他前往夏狩,结果独自狩下一匹珍兽,众臣皆赞六皇子武艺高强,但皇上怕有可能再被戾气所伤,并未多留。
事后宫中办宴,莉言便受邀前往皇宫参加,与霓轻不期而遇。
霓轻此前偶尔无聊时试想过和呆木头相遇的场景,也许二人连彼此模样都认不出来,也许会相视一笑,没什么话可以讲,但事实证明,只要摊上莉言,所有事皆会超出意料。
那日棠儿翠菊陪同霓轻到宫宴,路上灯火明亮,三人转个弯,便瞧见有人坐在抄手游廊的栏上,神情那叫一个迷茫。
棠儿以为是哪家小姐走散迷路,便好心问道:“姑娘,您可是要去宫宴?”
莉言回神看她半晌没说话。
翠菊觉得这姑娘脑子估计不大好使,偏偏生的就讨喜,所以提醒道:“您只要走过这个游廊便会看见远处有座宫殿,那里就是宫宴之地,很好认的。”
霓轻鬼使神差就认出依旧神情迷茫且与自己同岁的姑娘是莉言,印象中只有她才能将发呆发成沉思状或迷茫。但自己没说话,因为想看看这个呆木头究竟想做什么。
棠儿以为她没听懂,瞧她那脸云里雾里的模样便可怜,随即再说了几遍。
莉言仍然迷惘地将她们看着。
其后果导致棠儿和翠菊把路线说上好十几回,弄得二人开始疑心她是不是在耍她们。
不过莉言没给她们这个想法持续太久,因为她终于开口了:“啊咧,我怎么在这里?你们又是哪位,不好意思啊,我刚刚在发呆,没听见你们说了些什么,你们是不知宫宴在何处吗?前面左拐走好,那里便有宫女站着迎人。”
棠儿和翠菊旋即黑下脸:“……”这姑娘绝对在耍人。
莉言笑得灿烂:“不用谢,我是好人。”
翠菊问道:“……姑娘,您怎么在这里坐着吹风?你家奴婢呢?”
“宫里太大,迷路了,我打发她们去问路。”
棠儿十分疑惑:“您不是知道路吗?”
莉言笑意未减,晃晃脑袋,发上的流苏跟着摇动:“刚刚那条路我是瞎说出来的,你们还真相信啊,哈哈哈哈。”
再次黑脸的棠儿和翠菊:“……”真心没见过如此脸皮厚之人,而古怪的是,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唔,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莉言摸摸自己脸,看向一直盯住自己的霓轻问道。
霓轻收回目光:“没有,要和我一块过去吗?”
“你真是个好人。”莉言笑着摇头,“但我得等她们回来,否则见不到我,她们会着急,你若闲着,也可以暂且等等,陪我聊聊天。”
棠儿过了半天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姑娘平日很少搭理宫外的女眷,怎么今日她们贸然出问这姑娘是否迷路时也没点反应,而且还跟她说话,这太古怪了。
尤其是当霓轻真的“嗯”了一声答应,翠菊和棠儿都讶异愣住。
莉言倒没吃惊,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道:“来来来,坐我这里。”
棠儿刚想说些什么,霓轻已默不作响坐下了。
“……”姑娘,您是怎么了?!棠儿在心里差点诧异得把下巴都掉在地上。
翠菊缓了半天神才结结巴巴开口:“姑娘,宫、宫宴那里……”
霓轻无所谓应道:“不急,反正离开始还有段时候,皇后娘娘和五殿下没那么早到。”
“他们很晚才来?”莉言从袖袋里摸出用油纸仔仔细细包好的糖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模样精巧糕点,然后在摆出两个不敢相信的表情宫女面前吃起来。
霓轻连眼睑都没抬,仍然平静道:“刚才皇后娘娘跟我说了,她要五殿下说些体己话,或许没那么早过去,让我别闷着,在外面先走走。”
莉言吃着糕点,口齿不清道:“他们二位感情真好。”
“嗯。”霓轻皱皱眉头,“你多久没吃东西了?饿成这样,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莉言已经把第五块糕点咽下肚子:“我知道啊,但此前听说这种宫宴,底下人伙食皆是在锅里扣着,拿出来后,都是温热温热的,没那么好吃。”
“会吗?”霓轻觉得差不多,当然,平日里吃的确实比在宫宴上的菜要更好些。
莉言停下往嘴里丢糕点,想了想才答道:“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我这是第一次入宫参加宫宴,之前一直待在府里没怎么出去。”
“你日子过的挺无聊。”霓轻顿了顿,“长安那里不好玩吗?为何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