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之中,凤翎宫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已被覆盖上皑皑白雪,宫里暗淡,没有多少光彩,宫女都已撤走,房檐回廊里,跳跃过几个黑影,转瞬即逝,让人捉摸不到,几乎会以为是错觉。
寝宫里,数十个影卫静静立着,垂首不语。
夜明珠装在桃木架子里,散发出淡淡光芒,这玩意珍贵,却拿来当灯火,仔细数数,少说有几十个,摆在垂了几层纱帐的床前,光柔和得很,却足够照清周围。
皇上穿了常服坐在椅中,合着双眼似乎在休息,但眉头却是紧紧拧起,眼窝处一片青黑,面容在淡淡珠光里显得愈发阴沉,犹如涛涛江河翻滚时,连绵万里的乌云。
一名影卫突然落在他跟前不远处,单膝跪地,头埋得极地,有条不紊道:“属下已查清了凤翎宫近几日以来有谁到过,当中有一名侍候襄妃的宫女,在今日皇后娘娘病重时突然跌入御花园僻静处湖里淹死,尸体打捞上来检查过,并无异常,应该是自缢。这宫女是从伏壁城进来的,身世清白,但她家姐被赫王强行抓进府里,生死不明,可是几天前,却给这宫女送了信,然后她奉襄妃命令送了一盆罕见的垂枝莲。”
皇上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桌上,罩了层纱布的盆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盆中妖娆的浓艳红色。
“垂枝莲?”皇上冷哼一声,“世上根本没有此物,这东西,是巫彩国的碎胭红生花吧。”
那影卫点头:“是的。”
巫彩国是个及其神秘之国,几乎不和他国来往,据说此国擅长巫术,而且毒药遍生,奇花异草简直跟路边泥巴一样常见,但由于管束极严,所以药材和毒物很少流出。
“好,很好,赫王真是愈发有本事了。”皇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双拳紧握,让经过腥风血雨的影卫都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居然能弄到来自巫彩国的毒物,我这个当皇兄的,简直欣慰不已啊!”
欣慰这两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吐出的。
碎胭红生花是皇上对巫彩国仅知的毒物中的其中一种,其他人别说见过,恐怕闻所未闻。
“哥哥。”
女子清冷的声音从层层白色纱帐里传出,让本在发怒的皇上顷刻间怔住,他猛地站起,绕过金丝楠木绣远山轻烟雨屏风,撩开纱帐走进去。坐在床边的女子一袭简单的月白色长裙,轻纱蒙面,锥纱帽放在旁边红香木桌上,旁边仍然摆了巴掌大的夜明珠。
女子抬起头,眉目清冷,轻纱遮不住的胭脂红唇微启:“嫂嫂已经无碍了。”说罢便站起身来,给他让出位置。
皇上想都没想便立即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曾毓姝,那个被大家称为六宫之首,尊贵无比的皇后娘娘现在却仅剩半条命,沉睡于此,若不认真听,几乎听不见她的呼吸声。
或许旁人看见这个女子,都会认为她已消香陨命,魂归故里。
皇上伸出手,那手竟是颤抖着的。他动作及其轻柔的抚上曾毓姝毫无血色的脸颊,仿佛手下,是一碰就碎去的宝物。
似乎是感受到一丝丝暖意,皇上才松了口气。
“嫂嫂身上的毒还没解全。”女子带上锥纱帽,青纱垂到脚踝边,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住,只能看见月白裙角,“之后只要按时服下我开的药,届时再休息上半个月,就没有大碍了。”
“幸亏有你,曼妆。”皇上没有收回手,定定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阿姝她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女子答道:“这次毒太厉害,再睡上两日才会醒。”顿了顿,又继续说,“哥哥,别告诉她,我来过,我不想让她知道。”
皇上闻言才抬起头看向她,印象中,自己的妹妹从来都是笑得那么开心,即使生气,明眼人一看,也都会看得出,可现在她已学会如何掩藏情绪,连话语里皆是冷意。
“妆儿你……”皇上一时思绪复杂。
女子直接打断可他的话:“哥哥,我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我已经是铭天宗的祈天司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刺痛了皇上的心,当年自己立誓要强大到保护妹妹和发妻,而如今终于登上皇位,一个,成为祈天司,拒人于千里之外,另一个,却屡屡收到伤害。
翁斐奕不禁想,这么多年,他做错了吗?
“哥哥,这是我选择的路。”女子转身撩开纱帐,手忽然顿住,“我叫你哥哥而非皇兄或者皇上,是因为我仍当你是曼妆心里那个始终最疼爱我的哥哥,所以别想太多,我和嫂嫂无论何时都会支持你的。”
讲完,却是毫不留情离开,一如当年她决心前往铭天宗那般。
恒武七年,皇上胞妹长公主翁曼妆,因染重病离世,厚葬,封号静胧,与此同时,铭天宗迎来祈天司,赐名静胧。
这些事,辗转多年后才被众人所知,而现在所有人只知道长公主去世多年,并不知道铭天宗的祈天司,毕竟祈天司素来是铭天宗及其神秘之位。
皇上想到这些,叹了口气,靠着床沿静静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因为不能被旁人得知皇后重病,于是他仍要上早朝,批奏折,还安排了影卫乔装成皇后的模样受众嫔妃每日请安。
影卫除了武功高强,易容术和模仿也是首屈一指,所以皇上并不担心会被人看穿。
深夜寂静时皇上才赶来凤翎宫照顾皇后,其实他不来也可以,影卫自然会看好皇后娘娘,但他放心不下,非要自己亲眼看见她安稳才肯。
皇后睡得很沉,然而平日里她总是浅眠,一点儿风吹草动就可以把她惊醒,太医给她开过安神茶和助眠的药都没用。
这件事情皇上知道,曾经用过无数法子尝试,可都以失败告终。
所以此时此刻看她脸上终于有些许红润,且睡得如此安稳,皇上才松出一口气来,替她掖好被角后,他单手撑着腮帮子无言看她。
那目光在夜明珠柔和的光晕中愈发温柔,这是皇宫内所有女子都日夜期待并且思之如狂的眼神,因为皇上永远都是冷冷淡淡,可谁又知道,唯有面对皇后时,皇上才会无比温柔。
在他眼里,阿姝不止是皇后,还是他的妻子,他想好好过一辈子的人。
直到第二夜,风雪越来越大之时,皇后才慢慢醒来。
似乎还能听见呼啸风声,但身子却暖和得很,她仿佛睡了很久很久,久到都开始有些迷糊,连看见帐顶栩栩如生的凤凰纹时,她都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
稍稍侧目,床边坐了个男子,常服是明黄色,绣龙纹,但毓姝印象中,翁斐奕是穿绣蛇纹的衣裳。
她睡得脑袋跟和泥巴一样,乱七八糟的,还以为自己仍然是太子妃呢。
“斐奕……”才刚开口,她就感觉嗓子一片沙哑,干渴得不行,“你怎么在这里?”
皇上猛地睁开眼睛看向那个沉睡许久的女子,她现在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伸出手抚上她温热面颊时,他才知道,不是梦,阿姝真的醒来了!
“阿姝,你终于醒了。”翁斐奕简直开心得不知该如何,只是摩挲着她如凝脂般的脸庞,动作轻柔,一如既往。
毓姝刚睡醒,都没想起发生了什么,只眨了眨眼,仍有些困倦的说:“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再久一点,他都可能发怒将襄妃赐死,“你醒来就好,还困吗?接着睡吧。”
毓姝蹭了蹭他带了冷意的手,真有些发困,但她还是从被窝伸出自己手来,握住他,一瞬不瞬看着他:“你手怎么这么冷?”
“无碍的,你睡吧。”翁斐奕没有收回手来,他知道现在毓姝只是睡迷糊了,否则不会待自己如此温柔,“我就在你身边陪你,安心睡吧。”
翁斐奕猜的没错,毓姝真的已经有些困得迷糊,她紧紧握住他手,贴着自己脸,缓缓合上眼,在快睡着时还不忘喃喃道:“阿奕,你别傻坐着啊,也要睡觉的,我知道你很累了……”
翁斐奕看她跟个孩子一样睡过去,不禁失笑,附身亲亲吻住她眉心,又掖好被角,轻轻抽出手,撩开纱帐走出去。
屋里空无一人,待他坐好后,十几个影卫们才突然出现。
皇上语气淡然问:“赫王近日在做什么?”
影卫看他如此平静,顿时在心里默默抖了抖,领头的保持面上的镇定,答道:“赫王近日都在府中饮酒作乐,时不时召舞姬进府。”
皇上突然就笑了,嘴角微扬,眼里却没什么笑意:“赫王喜饮酒,前些年还抢了一家酒窖对吧,在酒里加些佐料吧,铭天宗里不是还有“月宴”吗,味道应该很好,他会喜欢的。”
月宴这名字听上去雅致,其实是种慢性毒药,它不会致命,除非用上两年。但最厉害的是它容易上瘾,每日都必须要服用上一些,否则人就会开始抽搐,全身疼痛,四肢无力,但大夫是查不出什么的。
皇上想是想到什么笑得更加开心:“两日断一次,别把他弄死了。”
影卫点头,飞速离开。
无论是下毒还是直接砍脑袋,对他们而言,都差不多,反正杀人跟吃饭一样正常。
翁斐奕坐在椅上,抬头看着龙凤共游于云海间的壁画,眼里笑意渐浓,却阴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阿姝受的苦,朕要你百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