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翁钧霆放下玉箫坐在石墩上,拿起茶抿了口,并不着急说话,霓轻仍然仔细看着瑶琴,似乎也没兴趣讲些什么,两人即使如此,也不尴尬。
棠儿和翠菊正在心里暗暗好奇,明明刚才还相处得好好的,怎么眨眼间都不理对方了。
这个好奇没持续多久,二人就知道为何了。
两个打扮娇贵的小姑娘带着丫鬟袅袅走来水亭这里,看似步伐平稳,实则脚步飞快。二人也不着急,先缓缓行了大礼礼,然后已经在心里打好腹稿的胡秀云才开口问道:“我乃胡尚书家嫡女,这位是慕家嫡女,不知两位身份便来打扰,可偏偏迷路许久,所以才斗胆上前问路,请多多见谅。”
霓轻默默喝茶没说话,因为她也不晓得路。
背对她们的翁钧霆嘴角含着一贯平淡的笑意,目光却是落在棠儿身上。
棠儿机敏,立马矮身福了福,转过去对她们四人道:“原来如此,这也非大事,恰好奴婢在宫里待得算久,带路也是没问题的,要是各位不介意,便由奴婢领路吧。”
胡秀云愣了愣,看着那苍青色衣着的男子背面,对棠儿那番话自然不满意,她哪是特地来问话,无非是想来见见五皇子,最好能让五皇子记住自己。要知道五皇子可受皇上喜爱,而且他博学多闻,尽管身子弱,而且才年仅十岁,但据说容貌随了皇后,甚为好看,见过他的人除了夸他的学识便是样貌了。
这些话听得多就自然而然心生向往,胡秀云八岁,算个大孩子,对五皇子难免好奇,自家娘亲也说过,皇家最是华贵,她今日进宫来看才发现自己家根本不是个事,皇宫华贵如此,若能嫁入……
八岁姑娘,心思就大成这样真让人唏嘘不已。
相比之下慕雨晰正常得多,她进宫前听五皇子赞美太多太多,所以也怀着好奇心,再加上刚才那箫声,当然也一探五皇子容颜。但现下肯定不可能,五皇子身边的丫鬟都说要来领路,显然他没兴趣见她们,为了不招人嫌,慕雨晰便开口道:“我想去珍妃娘娘的倚霞殿,若不算劳烦便请这位姐姐带路吧。”
胡秀云身边的丫鬟偷偷拽了拽自家主子衣袖,示意她别想那么多啦,还是赶紧走吧。
“我想去襄妃娘娘的紫云殿。”胡秀云娇贵是娇贵,但也不蠢,只好挤出一个笑容道。
棠儿含笑点头,心里却在想这位大小姐到底沉不住气,明眼人都瞧得出那笑有多假,比那珍妃娘娘的女眷还不如,也罢,反正姑娘比她们都要好上百倍。
“二位请随女婢来。”棠儿走出水亭,侧身对行个礼后便打算抬脚走。
胡秀云咬咬牙,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时候,五皇子就在眼前,偏偏不能见面,实在气人。
石榴见小姐这幅模样便晓得小姐是生气了,但这里是皇宫,哪怕犯件小事很可能都会给胡府抹黑,夫人出门前还特意吩咐,千千万万不能让小姐在宫里发脾气,否则,回来后就乱棍打死自己。石榴心里害怕,却不敢随便开口,只得在背后暗暗轻扯小姐袖子,希望她机灵些,别闹事。
胡秀云回头嫌恶的瞪了眼石榴,鼻子哼了声,又转头对棠儿道:“不知道刚才那二位是何身份,可否请你告知,好让我对恩人知晓几分,到襄妃娘娘那也能给个交代。”
到底是在气头上,这话说得简直漏洞百出,棠儿连头都懒得回,只道:“胡小姐太客气了,只不过让奴婢领个路送二位到娘娘处而已,着实不足挂齿,恩人两字,太过夸张。”
“我……”胡秀云刚想继续说,棠儿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便让自己生生将话噎下去。
棠儿笑意深深,端的是盈盈有礼:“胡小姐进宫前可听过家中夫人教导,话要少说,否则宫里规矩多,小姐头回来,讲错话该如何是好呢?”
胡秀云这才想起娘亲三番两次的吩咐,叫自己低调些,别捅娄子,万一随随便便得罪人还被皇后听见,留下坏印象,那事情就大了,弄不好这辈子都会被毁掉,此话虽夸张些,但也足以见宫中有多可怕。她赶紧闭上嘴巴,静静跟在棠儿身后。
慕雨晰从头到尾都保持安静。
倒不是她没那个兴趣问,更多原因是她怕惹祸上身,从小被教导要稳妥处事的慕雨晰,宁愿把自己憋坏,也不愿给自家找麻烦。
霓轻看她们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才对翠菊道:“茶已经凉了,给我换杯茶来吧。”
翠菊点点头,上前来拿茶盏。恰好翁钧霆也将茶盏推向她,示意她自己也要换一杯。
待翠菊走好水亭便只剩下霓轻和五皇子以及他的随从。
霓轻这才开口道:“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我为什么不想见刚才那两个人?”翁钧霆把玩着手里的玉箫,抬眸见她点头,便笑着解释道。“其实就只是单纯的不想见而已,没太多原因。”
霓轻颔首表示自己理解,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她们两人的?”刚才他明明在吹箫,应该没注意到啊。
翁钧霆含笑执起玉箫轻轻敲了敲她额头:“本来没看到,可我一见你脸垮下来,立马就知道了。”
“……”瞎扯,她的表情素来控制得很好,怎么可能如此明显,“殿下,请别开玩笑。”
“这个理由不喜欢吗,那我再换一个。”
“殿下,我想大概明白了,您可以不用再找理由。”
翁钧霆又拿玉箫轻敲她额头:“啧,我如此善解人意迁就你,你就摆出这样一张呆脸来对我?”
“很抱歉殿下。”霓轻捂住自己额头毫不留情道,“因为我脸皮薄,不如此,怎么对付您这厚脸皮的。”
很难得听见小姑娘会直接抨击别人的翁钧霆:“……”
“而且我不呆,我只是听你的闲话太多导致成的。”霓轻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呆,因为自己见过更加呆的,“所以,殿下您善解人意,又聪明机智,应该会体恤人吧。”
“……”翁钧霆干咳一声,没想到这小姑娘嘴巴竟然如此能言善道。
旁边傻站着的随从在心里憋笑,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殿下会被一个小姑娘噎得说不出话来,真是奇观。
五皇子扫了随从一眼,他立马板起脸装透明。
两人又闲聊几回,可惜五皇子次次都被人家小姑娘呛住。
霓轻有些奇怪,换个茶水不必用这么长时间啊,又坐了一会儿,就远远看见翠菊走来的身影便也止住话,若非刚才五皇子又敲自己脑袋又讲自己呆,她无论如何都懒得搭理他,所以见五皇子已经无话可说,那自然更加无视掉他。
翠菊将青花瓷茶壶和茶盏一同端来,以免茶凉又要离开,棠儿不在,姑娘独自坐在这里终归不好。
霓轻看着端盆上的那碟精致的秋菊糕,问道:“为什么要拿这个?”霓轻虽然也挺喜欢吃糕点的,但之前夏末时生了场病昏迷过去几日,太医给她把过脉,让她多吃些补品和肉食,糕点这些就吃些粗粮的,其他先忍着别动,待身子调养好后再吃。
翠菊抿住唇跪下,先瞥了眼五皇子,五皇子点点头示意她说,她才敢开口道:“奴婢去换茶水回来时,刚好遇到襄妃娘娘和之前问路的那位胡小姐,胡小姐和襄妃娘娘耳语几句后,襄妃娘娘就将这秋菊糕交给奴婢,让奴婢拿给姑娘您和五殿下吃,奴婢试着拒绝过,但襄妃娘娘只是碟点心,不算什么,所以……”
霓轻让翠菊站起来,然后把点心推给翁钧霆:“殿下,太医说不宜吃太多糕点,这秋菊糕您吃吧。”
翁钧霆知道她前阵子突然就生了场病,昏了几天后才苏醒,皇上对这件事情没发脾气,但满皇宫都知道,可他不打算吃,毕竟自己对糕点也没多喜爱,于是笑笑:“你确实不该贪嘴吃。徐树,你拿去给八皇妹那里,她刚刚还跟我念叨着要吃御膳房里做的秋菊糕。”
专注装不存在的徐树即刻回神来拿,然后端着糕点,没带一丝声响离开。
翠菊想,这糕点会不会有毒啊,姑娘不吃就算了,连殿下都不待见。
霓轻望着空无一人的远处道:“殿下,那糕点没巴豆。”
“我知道啊。”翁钧霆觉得她说的有些奇怪。
“那您对它的态度怎么跟见到巴豆或者耗子药一样?”霓轻回头看着他说。
“……你可以认为我不爱吃甜的。”
霓轻顿了顿,果然如此呢,跟宗门里的师兄师弟差不多,虽然有些喜欢吃,比如陵白师兄,他对吃的就不挑剔。
翁钧霆见她似乎在想些什么,便颇有兴致问道:“铭天宗里有人会做点心么?”
因为铭天宗严禁外人进出,所以根本没请厨子。
霓轻道:“宗里的伙食都是学过做菜的弟子去做。不过没人会做点心,有时候师叔他们出去办事,回来时偶尔捎带些点心给我们。”
这倒让五皇子翁钧霆吃惊,铭天宗居然连点心都很少吃,要知道连寻常人家都能吃些米糕之类的。
“那些馒头蒸糕师兄师姐也会做。”霓轻看他一眼就明白得彻彻底底,似乎又回想起什么,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玉箫一转又搭在小姑娘额头上,翁钧霆看着她双眸笑问:“想些什么呢,说出来听听。”
霓轻沉默。
“你说了,我便将我屋里那个刻墨兔捧花的砚台赠你。”之前少傅在翁钧霆书房里问功课,又唤来霓轻给她指导,那时霓轻下意识看了博古架上的砚台几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翁钧霆知道,她其实挺喜欢的。
霓轻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刚刚想的小事和此前见的砚台,最后才接着道:“宗里也并非没有人会做点心,就是……”
翁钧霆挑眉:“就是什么?”
“就是有些奇怪。”霓轻看着自己手中茶盏里的茶水,“有一年夏日,师兄师弟住的地方莫名其妙闹老鼠,经常咬破他们衣裳,陵白师兄也深受其害,后来她听说了这件事便打算帮帮忙。”
“她跑去问嫁出去又顺路来宗里探望的上一辈师姐怎么做桃花酥,学会后做出了一碟相当好看的桃花酥。二师姐从厨房回屋里时还认真夸了那点心的模样做的真棒。”霓轻语气淡淡的,是形容与自己全然不想干之事的语气,“大师兄看见她端着糕点来,甚至想拿来吃,幸好及时被制止。师兄师弟都不相信桃花酥是用耗子药直接做出来的,接过当夜他们看见偷偷摸摸来的耗子咬了桃花酥一口,即刻归西的模样,吓得一夜没睡好。”
“他是?”翁钧霆显然更在意霓轻口中之人是男是女。
霓轻看了他一眼:“她是什么人有那么重要吗。”
翁钧霆只好道:“你继续说吧。”
“因为桃花酥模样做的很好看,所以师兄师姐让她再做一次,让大家尝尝。”霓轻说到这面容平静但脸色有些难看,“桃花酥看起来很好看,可我没吃。之后吃过的人无一例外都因肚子疼喊了半宿,当中也包括她。”
“她做的每个点心,好看是好看,然而据二师姐说,吃着就跟吃耗子药似的。”
“打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点心。”
霓轻觉得自己很明智,呆木头亲手做出来的任何饭菜点心都没有尝,否则真要生不如死啊
翁钧霆沉吟道:“我还真想见他一面,看看那点心是否真如你所说。”
霓轻奇道:“殿下若想吃耗子药,叫人给你做就好了。”
“……当我什么也没说。”
霓轻将仅剩的茶水一饮而尽,她隐隐约约觉得奇怪,自己的所有记忆中,似乎都有她,那个终日游手好闲的呆木头。
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