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气阴沉,正殿里便早早点亮了从边境送来独有的琉璃灯,灯火柔和,染得殿中一派温暖景象,淡淡馨花香由模样精致的青鸾展翅衔明珠镂空香鼎袅袅飘出,馨香满殿,丝毫未有刺鼻之味,南田暖玉石板上铺着朱砂红底攒金边绣春花繁叶软毯,黛紫檀木四边刻花矮桌上摆着青瓷茶壶和几个小巧玲珑的茶杯。
笑声蓦地响起,仿若琉璃珠在春日和煦阳光里跌落在白玉盆之中般,那么清脆悦耳,让承文帝一时竟挪不开双眸。
两人坐在矮桌旁,男孩儿大概正说着些什么趣事,惹得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女子虽已是二八年华,但暖黄秋月攀枝花蜀锦衣裳衬得她如凝脂皓月的面容愈发静美,杏眸里星光璀璨,樱唇没有丝毫遮掩或收敛便高高扬起,纤细葱指微微弯曲,敲了敲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男孩儿的额头,黛眉微挑,带着两份佯怒八分笑意。
这样好看而又明媚的女子,或许很难让人与母仪天下的皇后想到一起。
毕竟,大洐的皇后是个以端庄娴雅而声名赫赫的女子,出生于曾府,是曾府唯一的嫡女,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曾丞相最疼爱最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仿佛这样的女子,生来便是该有传奇的人生。据闻,她五岁习字,七岁沉浸在诗书之中,八岁已是诗歌随口拈来,九岁习舞,十五岁御前献舞惊艳了天下,从此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承文帝定下婚约,后来果然不出众人所意料,成为了大洐蕙质兰心的皇后,入住凤翎宫,并诞下两位皇子。
五皇子翁钧霆率先发现了有人在看着这边,也明白那未经通报就进来的人究竟是谁,所以便没回头。
皇后见自己孩子似乎有些走神,这倒是件稀奇事,所以用手又轻轻敲了一下他额头,笑意渐盛,佯嗔道:“小没良的,想什么呢,竟把阿娘搁在旁边给忘了。”
宫里都说五殿下小小年纪有多沉稳,温和有礼,但在外人面前总是浅浅笑着,活似话本里不沾凡尘的谪仙。
可就是这样的五皇子,有些苍白病态的脸上此时此刻却稀奇古怪笑了,将娘亲的手拿下来,悄声对她道:“阿娘,你猜今日阿爹回不回来看我们?”
宫中规矩繁琐复杂,但翁钧霆却独独喜欢私下唤自己母亲为阿娘而非母后,皇后在他面前也懒得称本宫,对阿娘这两字简直情有独钟,大抵是家人性情相近,恰恰好皇上对阿爹此名甚为满意,由着翁钧霆喊。
皇后正疑惑儿子怎地会突然问这样的话,稍稍抬起头便看见站在近处门前的男子,不禁一愣。
可只是短时间愣了愣神,皇后就立马回过神来,脸上飞快敛起笑意,旋即打算起身行礼。
承文帝大步流星走上前,将正欲行礼的皇后扶住:“没外人在就不必行礼,瞧着便累。”又对一旁看戏似的儿子严肃道,“功课做完就晓得到处乱跑,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天气,等会儿再罚你多抄写书。”话虽如此讲,眼里却是含着浓浓笑意,还不忘伸出手拍拍自己儿子小脑袋。
翁钧霆也任由承文帝拍他脑袋,随意瞥了眼皇后,发现她果真又变成平日里那副端庄沉默模样,便开口打趣道:“抄再多书刮再大风也拦不住我来见阿娘的,所以阿爹你就别想耍招儿吓我。”
承文帝点点头了然道:“好,从今儿起抄完一本文华古鉴才能到这儿见你阿娘。”
文华古鉴厚得跟块花岗石一样足以砸死人,要个孩子抄完,确实太强人所难。
翁钧霆垮下脸,用哀怨眼神向自己娘亲求助。
皇后一手微掩樱唇,压着笑意认真道:“多识些字也是好事,霆儿,就乖乖听你父皇的话,抄完再来凤翎宫见本宫吧。”
好吧,被无情抛弃了。
翁钧霆倒也不恼,反正只要自己娘亲开心,其他什么事都无所谓。
“嗯,你若十次在太傅给你出考题时拿得满分,我便免去抄书之令,届时你可随意来找你阿娘。”承文帝坐在椅子上,仔细打量靠着皇后站的翁钧霆一回,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你的风寒可好全了?太医如何说的?”
翁钧霆如实答道:“前些日子风寒便好了,也不必继续喝药,就只需再把几次脉确定无恙方可。”
承文帝目光落在自己儿子的右手上,不露痕迹皱了皱眉,但即刻将情绪掩埋起来,表情淡淡的,语气平缓问道:“那,感觉手怎么样?”
打算倒茶的皇后猛地顿住动作,抿抿唇,未有言语,翁钧霆一怔,垂眸看向承文帝。
这时候的五皇子才十岁,尽管在同龄人中已算沉稳得不正常,可依旧无法摸清辈分较大者的想法,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看见了,阿爹眼里,那深深的歉意,像一方早已干涸的枯池,失去所有的生机。
翁钧霆的右手在袖子微微动了动,依旧不太灵活,但是他仍然露出欢快笑容:“现在恢复得差不多,或许今年就能免去敷药。”
“等到夏狩时阿爹便带你去走走。”承文帝暗自比比他的身高,孩子总算长高许多,“现在大了,总是待在宫中,难免体弱些。”
皇后也同意道:“这也好,男孩子就该到处走走,锻炼锻炼。”
翁钧霆明白他们这是害怕自己再同以前那般缠绵病榻,转念想想,尽管也习武,可应多到外面看看,毕竟不可能一辈子受爹娘庇护,终有一日,他定要为阿爹阿娘撑起一片天。
于是赞同点头,翁钧霆顺从道:“儿子明白。”
承文帝这才终于笑了:“嗯,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不过我要跟你阿娘讲些私话,你先去御书房看会儿书,等一下我便去检查检查近日你是否退步了。”
翁钧霆并没多说,反而十分乐意的乖乖同皇后承文帝告别离去。
绯香双木门开了又关的声响传入承文帝耳中后,他才抬起头直直看着皇后。皇后已莫不作响为他倒了杯茶,玲珑小巧青瓷茶杯里,清亮明黄的茶水中,已舒展开的茶叶停滞不动。
承文帝没有去拿茶杯,只是对她道:“规儿日子过得很好,铭天宗派来的弟子同他相处十分融洽,性子也渐渐开朗许多,等到规儿不再深陷于那件事的阴影,我们就把他接回来。阿姝,可好?”
阿姝,是承文帝从前最爱唤她的名字。
皇后全名曾毓姝,可是她知道,承文帝讨厌曾这个姓。
虽然她自己也十分讨厌那个姓氏。
“好。”皇后终于肯对视着面前她爱了大半辈子的男子,眸里泛起碧水潋滟,像极了她在未经世事前的模样,可始终,是疏离的语气。
他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张无形高墙,不能跨过,也无法打碎,但承文帝却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眉宇间也没有任何乏意。
窗外,春雨连绵,云海里翻滚着的,仿佛,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