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言回到长安那时,已入初冬,渐渐变得冷起来,她披了件樱草色披风,还带着幕篱,从马车上走下来时,东风撩起艾绿薄纱,隐约可见她抿紧的樱唇。
竹青红芍都在府门等着,看到许久未见的姑娘,便赶紧过去迎人,竹青最是激动,眼角泛泪。
莉言一手搭在她臂上,浅浅笑道:“又非头一日见面,哪里要哭,好啦,在外头哭鼻子可多招人看,咱们进去再说吧竹青。”
竹青掏出手帕,抹去眼泪,哪里还有不应的,进了清王府后,才道:“姑娘在外头四处玩,倒叫奴婢担忧,如今见姑娘无碍,一颗心才放下。先洗洗尘,奴婢早早收到捎来的信,已经叫人备好点心饭菜,姑娘待会儿是要先吃点心,还是开饭?”
莉言觉得心里头暖暖的,到底还是家里好,什么也不用愁,边走边问:“准备了那些点心?我好久没吃浮语茶楼和南香楼的糕点,怪是想念。”
红芍就笑:“这两家的点心都买好,还是刚刚出炉的,姑娘您有口福了。”
“把点心送到我屋子里,还有,给他备间院子,暂且休息休息。”莉言回头问身后一言不发的鹰珀,“你觉得可好?”
这些日子以来,虽说鹰珀身为空迹,与莉言同是铭天宗宗门弟子,话却说得极少,更多时候,莉言问,鹰珀答,没话就各做各事,起初莉言觉得不适应,后来也慢慢学会把人给忽视掉。
鹰珀摇头,言简意赅答道:“不必,在下还得回去复命。”
莉言就不挽留,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自由活动,然后自己回蔓娪院,洗个澡换件衣裳,其实也就穿了件中衣,躺在已经摆在屋子里很多年的软榻上时,感觉全身心放松,说不出的惬意。
红芍奉命取来账本和点心,莉言接过细细翻起来,顺便往嘴里丢赤豆糕,清王府大大小小的开支都十分重要,万一被底下人趁自己不在,给贪了,偷偷揣进兜里,那可是大事。
竹青在旁边看着莉言,欲言又止,好几次开口,最后,都无一例外憋回去,红芍绞袖子,急得很,偏偏不敢打扰姑娘做事,两人忍得十分辛苦,以至于莉言噗嗤一声笑出来。
“行啦,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再憋下去非得憋坏,我看得都泪。”莉言合起厚厚账本,倚着软枕,几分懒散。
竹青踌躇一会儿,才敢问:“姑娘听说了吧?六殿下的事,奴婢就想问问,姑娘可知那究竟是真是假。”
红芍跟着点头,光为这事儿,竹青和她就团团焦急了好久。
莉言叹口气:“不知道,即便是铭天宗那边,也没法得知,如今只能希望六殿下吉人自有天像,传我话下去,谁敢四处嚼舌根,自乱阵脚,都拖出去打,省得丢清王府的脸,明白吗?”她捏起一块梅子蜜糕,目光微冷,比起从前,更加冷静沉稳。
竹青和红芍福身应下,莉言才打发她们到外头,自己一人接着看账本。
屋子里安静极了,她垂下眼睑,啪嗒轻响,水渍晕染开文墨,可莉言却若无其事翻过一页,仿佛什么事也没有。
无需担心,翁墨规定还或者的,他给自己许下诺言的,说会回来,他从来,都不对自己说谎。
莉言按住心口,合上双眸,无数次在心中喃喃:快回来吧,再不回来,我就真的没时间了。
五皇子重伤回帝都,御医救了两日,才勉强把他鬼门关抢救回来,那些年岁大些的御医,差点就没给跪下,感谢老天爷,毕竟被皇上叫侍卫用箭指着的感觉可非一般惊心动魄,天晓得皇上会不会下刻让所有御医给自己儿子陪葬。
翁钧霆昏昏沉沉醒来,他父皇就坐在床沿忧心看他,他一把抓住承文帝龙袍衣袖,脸上浮出愧疚,恼恨:“阿爹,对不起,我又没能保护好墨规。”
承文帝听见那声阿爹,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翁钧霆和翁墨规还是稚童时,迈着小短腿,扑进自己怀里,一声又一声,喊他阿爹,可好像眨个眼,他们都大了,已经能上战场,为自己分忧。
“不怪你,谁也不想的,你当务之急是该好好休息。”承文帝拍拍他额头,无比和蔼,只是眉宇间,还萦绕着淡淡愁绪,“墨规不会出事的,我的孩子,自然福大命大,待你养好身子,我们父子俩再商量如何寻墨规。”
翁钧霆体力不支,强撑着听完,便又昏睡过去,多日来的疲惫,将他打得体无完肤,以至于皇后与霓轻敢来探望他时,翁钧霆也迟迟无法从梦中醒来。
皇后两眼通红,压住即将破口而出的哽咽,边流泪边给自己儿子掖好被角,又拿起湿布,为他抹去冷汗。
在边关打战是很累人的,何况那时还是炎炎夏日,好好一个白玉少年,被活生生晒成黑炭,幸亏人家眉目五官本就长得好看,哪怕黝黑,也还是俊朗。
霓轻将他疲惫的容颜记在心中,站在旁边,始终没有开口,她无法过去,因为那位娘亲,正为儿子落泪,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手足无措站着。
“阿霓,我们走吧,让霆儿好好睡。”皇后抹净泪水,抬起头,虽然湿了容,但依旧是那般端庄。
霓轻颔首,走去扶起皇后,犹豫半晌,才组好话道:“娘娘,五殿下能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你别哭坏身子,等六殿下平安归来,他看见了,也会很伤心的。”
皇后拍拍她手,什么也没说,眼里是霓轻所看不懂的情绪,疑似心意已决,可他想不明白,为何皇后要露出这样悲伤坚决的神色。
五皇子养病期间,只有承文帝,皇后以及辅佐他的铭天宗弟子,假挂名祭司的霓轻才能去探望,其他人,就连宫女太监都要慎行慎入。
翁钧霆偶尔会从昏睡中短暂醒来,然后没多久,又睡过去,霓轻觉得奇怪,却没有开口问,所以只要皇上皇后知道他中毒之事。
静胧匆匆赶来皇宫,亲自给自个侄子看病,结果,眉头越锁越深,对承文帝说:“哥哥,钧霆的毒中得很深,而且还是独创毒药,恐怕一时半会做不出解毒药。”要命的是,这毒,拖得越久便越难从身子清掉,哪怕沉稳如静胧,也忍不住背地里骂下毒之人。
行之听到风声,委婉地叫影卫给宗主与大长者说说,兴许莉言有法子,她已经长江后浪推前浪,超过了他和柯东尊这两个做祭司许多年的老家伙。
俗话说得好,死马当活马医,破罐子也该破摔,所以莉言在大清早就被逮去皇宫,和其他几位祭司一道做解毒药。
霓轻给翁钧霆喂补汤,那汤味道,简直不敢恭维,翁钧霆精神好时,就耍小孩子脾气,别开脸不愿意喝,霓轻说遍好话,人家也懒得应,所以她跑去问莉言该怎么办,多日来没合眼的莉言累个半死,顺口教几句。
所以第二日,翁钧霆又闹脾气不喝,霓轻心中一急,稀里糊涂将莉言教的话说出口:“五殿下,您再躲,信不信我直接用嘴喂你!”事后,霓轻差点没羞得想跳黄河,又手忙脚乱解释,“我方才说错了,那是莉言教我的,五殿下你别放在心上。”
文钧霆终于转头看她,唇边噙着深深笑意:“哦?我还以为,真是你自己想这么做呢。”
霓轻整张脸都红得通透,偏偏还要强装镇定板起脸,义正言辞说:“五殿下请勿开这种玩笑,而且,这真的是莉言教我说的好吗,与我无关!”
“好好好,我知道。”翁钧霆笑得愈发开心,看够霓轻害羞模样后,道,“叫我钧霆我就喝汤,没得商量,就私下喊喊,你不亏。”
霓轻满脑子只想着赶紧离开,当即就胡乱应下,结结巴巴唤他:“均霆。可可可以了吧?汤放这儿,你你你,你记得喝啊,我、我还有事!告辞!”随即逃也似的跑了。
莉言来送解药,从五皇子嘴里听到这事后,差点没笑岔气:“哈哈哈哈,阿霓果然好可爱,当时我就随便说,没想到她真听进心里,哈哈哈——”
翁钧霆嫌弃地皱眉,把要一饮而尽,看见这姑娘就差在地上打滚,只好提醒道:“你笑小声点,外人听见了,兴许还以为是闹鬼呢。”
“抱歉抱歉,五殿下您别介意。”莉言捂着肚子,端坐好,“那么,我已经按您的意思让阿霓叫你名字,你也该照约定告诉我六殿下当时发生什么吧。”
其实这里两个恶劣的家伙早就串通好来逗霓轻,其实原本,只是莉言说,她想得知翁墨规的事,所以才借挑解药之名找上五皇子,不过,五皇子提了个小小要求,让霓轻喊自己名字,莉言觉得这家伙就是太闲,闷出毛病,答应了,才有之前那一出。
翁钧霆到底是个君子,君子一诺,值千金,马难追,便如实道:“墨规在青岭镇守时,无意间得知曾丞相同湮寂那些皇室暗地里合伙,甚至将大洐地图和他们交换,以求湮寂出兵,我,还有墨规沛国公决定赶回帝都,和父皇说,谁知曾丞相早就叫人来埋伏,我们半路被袭击,有人伺机放冷箭,刺中了墨规,我想过去时,已经被逼到绝路,和墨规沛国公失散。”
莉言面色平静如常,黑眸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也就是说,您并没有亲眼看见六殿下当即身亡?”
翁钧霆颔首,将药碗搁到桌上:“只是我和沛国公都被救了,但墨规,迟迟无法寻到。”他咬咬牙,目光阴恻恻,一定要将曾丞相绳之以法,否则墨规身上的苦就白受了。
莉言拿起药碗站起来,指节是毫无生机的白,她说,“你可以放心,那一箭并没有要了六殿下的命,至于为何嘛,反正就是如此,他不会死在暗箭上的,所以您好好养病,等六殿下回来吧。”
翁钧霆没来得及问莉言,她就已经走得老远,身子淹没在屋外绚烂的光中,渐渐消散,他右眼突然跳了跳,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过多久,曾嵘请命,希望让皇上派他去边关,承文帝干脆驳回,以他家室儿女为由,其实这已经算好的了,承文帝心里更像把奏折砸他脸门上,叫他滚。
次日,边关传来消息说,找到翁墨规遗体,皇后听罢,晕过去,皇上重斥那些空穴来风的胡话。
莉言坐在雪地里,垂眸理好镶白毛领披风,回头对霓轻笑,无比自信:“他会回来的。”
雪纷纷扬扬,冷得刺骨,霓轻并不明白她哪里来的信心,可还是抱住莉言,附和她的话说,“对,只要你说的,都是对的。”
霓轻抿唇,不想让莉言伤心,也不想皇后和五皇子伤心,所以,虽然她心里觉得,可能六殿下真遭遇不测,嘴里也还是要说,六皇子能回来的,因为,如果他不回来,那么这些在等待,在为他感到痛苦,伤心的人们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这是个无解之题,不到最后一刻,没有看见翁墨规人或者尸体,那,百姓、朝堂皇宫的任何猜想,也无法得到可靠支撑。
尽管莉言坚信翁墨规不会死,可其他事却来得飞快,如天灾,只是朝堂安静几日后,便突然冒出,几乎将大洐上下吞噬,笼罩在阴霾中。
天灾来势汹汹,又恰逢冰天雪地,一大半地方都收到殃及,直到来年开春,也没有缓和的样子,反而继续下大雪,差点把屋子也给埋了,弄得人心惶惶。
谣言四起,说天生异象,乃承文帝无德所至,老天爷这才动怒。
铭天宗宗主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对身旁的曦雾大长者说:“天意弄人啊,看来这次,老天爷站在曾丞相那头了。”
曦雾沉默,没接话,把披风扔给宗主。
一场雪,下得很久很久,久到,皇后身子变得愈发差,铭天宗女祭司给她诊脉时,只能查出她脉象古怪,其他什么问题也没有,束手无策。
入夜,春风冷冽,皇后褪下中衣,回头看自己背后,勉强瞥见,自己背上的诡异纹路蔓延到肩上,轻轻搭上,能感觉像脉搏跳动般,她忍不住,落泪。
第二日,皇后传见曾丞相,说是想见见父亲,所有人都觉得,皇后体弱,命不久矣,这次兴许是要交代身后事,没准还想再扶一个曾氏嫡女做皇后呢。
无论外人如何想,曾丞相还是坐上马车前往皇宫。来到凤翎宫,宫里奴婢被打发得差不多,而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坐在大殿主位,一袭华丽无比凤袍,微微抬起下巴,尊贵至极,看着他的目光再非从前那般惧怕,甚至,镇定自若。
曾丞相行完大礼,脸色没有半分异样。
皇后露出笑,温婉动人:“这些都是本宫心腹,想必曾丞相不会介意她们留下吧。”她说的,是指青姑姑吴姑姑两位掌事姑姑。
曾丞相捋着花白胡须,笑得慈祥:“老臣怎敢,只是娘娘,老臣素来以为,除非死人能守口如瓶外,其他活人,总有一日会嚼舌根,将话传出去。”
皇后不置可否,抬抬手,两位掌事姑姑见状,就乖乖出去。她抚平凤袍上的褶皱,开门见山问:“曾丞相,坦白说罢,你接下来,想如何行动,还要让本宫帮你做什么?”
“事情很简单,我准备许久的盛宴,即将开席,所以,劳烦你刺杀皇上,能将他杀死最好不过,如此才能省掉不少麻烦啊。”曾丞相背手走近一步,“你最好别说你做不到,倘若这样,你就跟废物没两样,我会让你毒发身亡,然后再将五皇子杀死,送你们去见六皇子。”
皇后脸色顿时阴沉:“果然,是你下的毒手,湮寂会突然发兵,恐怕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锦上添花有何用,雪中送炭才叫人感激涕零,我只是对蠢笨的皇室他们伸出援手,毕竟湮寂已经快要倒了。”曾丞相半点愧色无,仍然笑得云淡风轻,那是属于作壁上观者残忍的笑意,胜券在握,只欠东风,“你无非是个小城里的渔家女,我将你捧上皇后高位,就为了能除掉皇上,多年荣华富贵,你该是时候回报!”
皇后展颜一笑:“呵,我知道。”
当初她叫毓姝,毓乃“禀道毓德,讲艺立言”的毓,还只不过是失去家乡,四处流浪的乞儿,被曾丞相捡到,代替了染病去世的曾毓姝,嫁给了当时还只是皇子的翁斐奕,以此联姻,将翁斐奕扶上太子之位,甚至,助他成皇,让曾家荣誉不减。
“你终于按耐不住,想要谋朝篡位了啊曾丞相。”毓姝冷笑一声,嗤之以鼻,“这是翁家的天下,永远不会变。”
曾丞相也笑:“可笑至极,今时今日的大洐,有一大半的功劳皆归于我,想他翁斐奕当初,可做出什么贡献,全是靠曾府帮忙,否则哪有如今风光。你说那么多废话,无非是儿女情长,对翁斐奕动心而已!只是枚棋子,还想痴心妄想稳坐中宫。”
毓姝冷下脸,忽地扯开嘴角:“你错了,哪怕是棋子,也会有感情,曾丞相,一起下地狱,万劫不复吧。”
——为了我深爱的家人,一起死吧。
莉言放下手中的书,摇摇头,终是无言。
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迎来粉身碎骨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