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让元辰老者和方圆老者至今回想起来,都记忆犹新,甚至觉得荒谬。
卿宴坐在窗边小桌前,靠着凭几,望向窗外院子里,纷雅梨花,容色平静,丝毫不去看火盆里,烈火烧得熊熊的女婴,对她的嚎啕大哭,不管不顾,置若罔闻。
方圆老者冲过去,把孩子一把捞起,抱在怀里,翻开襁褓,看见她嫩白皮肤被灼伤一大片,心里疼得很。
显然他们来得及时,火盆虽然火烧得极大,但只灼伤女婴背后和胳膊,女婴还能扯着嗓子哭,算不幸中的万幸。
方圆老者到底没带过孩子,抱着小孩便颇为慌乱,尤其是这女婴嚎哭不已,大抵是被火烧得疼。
元辰老者皱眉问:“卿宴,你是怎么回事?这可是你亲生骨肉!”
若非他们听空迹说她模样不大对劲,接连几日不吃不喝,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也都被打发走,他们以为卿宴病情加重,这才匆匆赶来。若无赶到,恐怕孩子就这么被活生生烧死。
卿宴却没回头,玉手执扇,那身天青色轻纱裙裳,衬得她身姿袅娜,白梨花瓣打着旋儿悠悠落下,落在女子鸦黑挽起的发髻上。
曦雾大长者和他们同行,只是脚程慢些落在后面,这时赶到,把孩子抱起诊治敷药,正好救了浑身僵硬的方圆老者。
空迹守在屋外头,屋里就三个人,卿宴没有动,倒是方圆老者动气,又不舍得动手,就问:“阿宴,你只是病了,同我们回去吧,铭天宗很多药师,定能治好你的,小阿言还需要你照顾呢。”
“师傅。”那个女子开口,声音低沉,失去往日之清脆,“谢谢你。”
方圆老者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居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当他几步就要冲过去时,卿宴终于回头,唇边浅浅笑意,黑眸涣散,眼下两行血泪,白皙脸庞在这血红中,愈发惨白。
“记得帮我照顾阿言,她还那么小,我想她好好长大。”卿宴手中的扇摔落在地,她缓缓合上双眸,倒在方圆老者怀里,无力笑着,“师傅,我好累,你让我睡睡,休息休息。师傅,我死后,把我埋在铭天宗里吧,我想回家,落叶归根。”
这个正值风华正茂年华的女子,就如此笑着,永远离开了尘世,走得很安详。
“我想,卿宴大概是真的很累了,祈家的顽疾发作时,常常让她无法入眠,痛不欲生,又加上夫君纳妾的打击,雪上加霜,所以才会做这些事。”元辰老者摇摇头,满是感慨,“她是个好孩子。”
与随月一样,红颜薄命,莫过于此。
静胧沉默,不知该如何接下话,死者已矣,而生者,却只能背负着对他们的思念活下去。
“有时候,我会想,在那时救下丢进火里的莉言,究竟是对还是错。”方圆老者将窗扉打开些,晨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落在他白发上。
曦雾大长者缓缓翻着书,闻言,展颜笑了说:“很少见你会反思或后悔呢,为何要那样说,让莉言活着,不好吗?”
他却反问回去:“你看莉言如今的样子,算好吗。”
曦雾大长者啪的合起厚厚的古籍,抬眸看他,斑驳光影,糅合流淌在她柔软的眼睫上的,黑眸微暗:“别忘了,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至少现在,莉言想要活下去,哪怕是被我们所瞒着,只要她想活着,宗主与我就会帮忙。卿宴是卿宴,莉言是莉言,她们不同,最后的结果也不会相同。”
方圆老者摘下绿叶茂密的树枝,把玩在手中,那叶嫩绿,叶脉参差不齐,汇聚在跟上,像许许多多只手,在湍急河流中挣扎。
“血缘是可怕的,大长者,你只是还未尝到当中苦痛而已。”
他低声沉吟,夏风撩过眼角,尘埃弥漫的屋子里,书页舞动,泛黄的页脚,是多年留下的手迹,素色帷幔翻飞,露出墙面上,数十副画像,男女皆有,笑颜明媚,画的抬头,苍劲有力留下惊骇两个字——已亡。
生命的开始,与结束,从来由不得人。
陈少傅,不对,是柯东尊,从墙头那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下,挖出许多年前,自己父亲亲手埋的桃花酒,拔开红布木塞,酒香四溢,醉了桃花,还有刚刚跑来的猫儿。
行之大老远闻到香味,从屋檐上翻身下来,眼巴巴捧了天青色瓷碗,就坐在椅子里,等柯东尊抱酒过来。
“你多大人呢,还和小孩子一样,没半点长进。”柯东尊将还有泥黏着的酒罐放在云木矮几上,“这乃我父亲好多年前在春日里,自个埋的,放到现在,也有些年头,今儿正好来尝尝。”
行之迫不及待给自己倒了一碗:“说那么多客套废话干嘛,是男子汉就直接喝啊。”说着,往嘴里倒,酒香醇厚,润得嗓子火辣辣,爽极了。
柯东尊与行之不同,对酒并无多爱,他更喜欢品茗,是以只慢慢喝,顺便再给行之倒上一碗。
行之喝到半路,忽然兴致勃勃问:“你老爹应该埋了很多酒吧?我听闻,柯尚书大人,可乃酿酒好手,酿得酒,千金难求,连皇上都赞誉有佳。”
柯东尊没有否认,毕竟这是事实,当时自己父亲,除了清廉之名,还有便是酿酒本事,声名远扬,挑挑眉:“嗯,怎么,你还想喝?”
“废话,我好久没喝好酒了,自从大长者跟宗主说,要管着我钱后,我再也没钱品名酒,唉,辛酸多年,今日才遇到好酒。”行之夸张地用袖子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那叫一个可怜巴巴。
柯东尊没忍住,给他一脚:“少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回办事,喝得大醉好几日,连事都误了,要我是曦雾大长者,肯定也这么做。”
行之反驳回去:“虽然是这样,但我好歹之后把事情解决,算补救回来。”
柯东尊放下酒碗,笑道:“行啦,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继续说我父亲的事,别装了,大家都挺累,那些事情过去那么久,我并不会在意。”
行之摸摸鼻子:“你以前,可动不动极发脾气,又砸东西,又打人,跟个恶棍一样,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柯东尊一笑置之:“你也说是以前,昨日事譬如昨日死,都过去了,我们都要继续向前看。”
“那对静胧呢?你放得下吗。”行之话锋一转,酒碗里,酒水清澈,光粼粼,桃花飞落,相互辉映,“你会死,对吧。”
柯东尊笑意沉沉:“嗯,看来你还算又点良心,能注意到,你说得没错,我会死,但至少,不是现在。”
“把大半辈子砸在推倒曾府上,抛下那么爱你的静胧,你扪心自问,真的值得吗?”行之呷了口酒,笑意尽敛,如日落之前,黄昏浅薄暮霭,“如果换作我是你,我定不会将这辈子都放报仇雪恨上,而是好好过日子,如此,亲人在黄泉之下,才能得到安慰。”
“你说的我都懂,但做决定时,我还是走上这条路,当时冲动,但如今再想想,我还是不后悔。”柯东尊垂下眼帘看着酒上桃花,面容浮起的,是追忆往昔神色,嘴角噙了笑,浅浅淡淡,如七月荼蘼落,“我已经,回不去了吧。”
在亘衡都时,阖家欢乐的日子,父亲酿酒,母亲品茗,回不去了,也再无法看见,初次前往行宫那日,桃花十里,骏马奔腾,马鞭飞扬,少女不羁身姿,傲气的笑意,难以临摹出的美。
“是的,我已经,回不去了。”仿佛告诫自己般,他又低低重复一回,带着嘲讽意味,“你说,我撑得到那日吗?亲眼见曾丞相绳之以法。”
“只要你想,终能的,路是人走的。”行之举起酒碗,瓷碗上,青花绕水墨,精致得很,他难得严肃起来,用肯定的语气对自己挚友说。
“借你吉言。”柯东尊含笑摇摇头,拿起酒碗,与他碰杯,致这美景,致那久远尘事,追悼早已黄土白骨的故人,今宵多珍重,来日更重逢,无非是万丈红尘中,匆匆一念。
他们暂住的这个地方,是以前柯家唯一遗留的祖宅,小小四合院,被打扫得很干净,没有奢靡的装饰,华贵家具,一棵桃花树,一张矮桌,稀稀落落的竹藤小椅,柯东尊随手拿本书看,便能打发一日。
此等清闲,是他从前奢求的,当初柯家被曾府陷害,家破人亡,他四处逃亡才得以苟活回到铭天宗,后来又毅然决定报仇,投入皇上手下办事,隐姓埋名收集曾府罪证,过得战战兢兢,连觉也没睡好,如今终于闲下来,却多少有些不适,好在天性喜静,并无厌恶。
难为行之这爱瞎闹腾性子之人,为保柯东尊免遭曾府毒手,只好留下来,天天躺屋檐上晒太阳,不能出去吃好处的喝好喝的,日子过得很是忧伤。
这忧伤没持续多久,被一则惊天大事给彻底打破,边关告急,湮寂建立临时新皇朝,并出兵,围攻大洐,五皇子和六皇子被困。
行之抖开信纸,念完这些后,脸色变得不是一般精彩:“里面还说了,五皇子上阵时,左手似乎被刀给震得发麻,估摸着旧疾要发作,六皇子日子过得也很惨啊,他守住青岭,但那里被围得水泄不通,援兵恐怕很难解救他们。”
柯东尊很是镇定分析起:“湮寂不会莫名其妙就建起新朝,皇室宗亲都腐烂到骨子里,个个拿了金银财宝,就往外边跑,怎么可能还有皇族嫡亲称皇,就算有人肯,渺影王怎么可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这件事肯定与曾丞相有关。”
“什么意思?”行之皱起眉头,渺影王是湮寂少数握有重权的人,管着不思进取皇室宗亲,免得他们做蠢事,“你说渺影王有没有可能和曾丞相合作,出此下策。”
“不可能,渺影王早就不管其他事,宗主也和他见过,确立了同盟,他没可能做出这样的蠢事。”柯东尊按按眉心,有些头疼,“我们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等皇上解决。”
行之摸摸下巴:“希望言丫头不要听到这个消息,她还在游玩呢,听见后可定心情被砸得干干净净。”
柯东尊头痛得去喝茶,希望吉人有吉人天相,五殿下和六殿下能逃过一劫。
如他们所愿,莉言并没有听到此事,承文帝知道后,差点气得没把御书房给砸了,好在忍住。可次日就不动声色把文武百官骂了一遍,那话,没仔细听,真听不出是在骂人的,尽管如此,连两朝曾丞相也未能幸免。皇上暗中指派另外几批兵马过去援助,希望能就自己儿子于水深火热。
皇后看他日日夜夜没个安稳,背地里心急火燎,但对着其他人,又要装得镇定自若,她看了心疼,叫媛姐儿给承文帝送安神汤药,但自己就是不亲自去。
胡锦媛还傻傻问:“娘娘很担心皇帝叔叔吧,为何要忍住,你去看呢,言姐姐同我说,忍久了,人会憋出毛病来。”
皇后捧起她脸亲了口:“乖孩子,你还小,不懂。”
胡锦媛鼓起腮帮子:“娘娘,我已经六岁了,懂得很多,您别总把我当小孩子看。”
皇后被她童言稚语逗开心了,眉眼里的愁绪才消散些,可惜脸色依旧难看,近日来,还反反复复昏睡,大病不止,小病不断。
于是趁着早起,自己还有些精神时,叫来霓轻,把宫中库房钥匙给她,霓轻当即吓得要跪下,皇后扶住她:“你别急着拒绝,本宫身子愈发糟,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珍妃襄妃是个靠不住的,她们母家,也是曾丞相一拨,若叫本宫将后宫交给她们,说什么也不安心。皇上在为边关告急一事着急,本宫万不能叫琐事给他添麻烦,好孩子,你有本事本宫晓得,这把锁匙,重虽重矣,但交给你,却是最合适不过。”
霓轻呆了很久,抬眸看看皇后已经不复当初有红润的脸颊,颦蹙双眉,张张口,终是无言,接下钥匙。
此事自然没有声张,也不能声张,于情于理,后宫之事,都不该让个外人,何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接手,说出去,有损皇后贤惠之名。
瞒得过一众嫔妃,但皇上,肯定会听到风声,当晚处理完奏折,便换上常服赶去凤翎宫。
人已到门口,还是当今圣上,自己夫君,皇后再有权,也不可能把人拒在门外,就带人在院子里迎。
皇后对着皇上,神色冷冷淡淡,行大礼行得一丝不苟,半点错处也挑不出,皇上直到她行完才扶她起来。
胡锦媛年岁尚且还小,早早入睡,大殿里便只有他们夫妻二人,青姑姑上前奉茶,连眼睛都不敢抬,奉完茶就将殿里宫女全部带出去,守在门外。
皇上喝口茶,他今日都忙着批奏折,东西也没吃,现下能喝点水也不错,润润干涸嗓子,他才开口:“你把宫事交给霓轻打理?”
皇后对他开门见山并无讶异,恭恭敬敬答道:“臣妾身子不好,便擅作主张让霓轻暂接手,待臣妾身子好全,再取回,望皇上莫动怒。”
“你我定要生份至此吗。”皇上叹气,脸上疲惫尽显。他其实,很少在别人面前露出这般软弱。
皇后指尖轻颤,别开目光:“对,我们从一开始,就注定如此,皇上,您很清楚的。”
这夜,皇上没有留宿凤翎宫,反而回自己寝宫休息。
皇后盯住帐顶上的金丝芙蓉花,久久不能平静,她一闭眼,想起的,全是那烟雨水乡,黄昏迟暮,渔歌唱晚,清雅男子撑伞行过玉桥,美人温婉,恬淡含笑唇生花,柳青又绿岸。那是她日夜思念的故乡,在梦中,在沉寂的水下,呼唤着她归来。
她想,快了,很快了,便能回去,回到自己的迭锦城,魂归故里。
夏末时,边关愈发吃紧,而且还时常断消息,十天半个月才能得知五皇子六皇子那发生什么,影卫和空迹,告别铭天宗,也提刀上战场。
莉言看着枯叶凋零,手中干花芬芳,目光沉沉,将手心之花吹落,花瓣散开,四处飞舞。
中秋家宴又得办,皇后姓曾,是以曾府之人也需到场,否则如何担得起家宴二字。虽客套话这么讲,但实则也就曾丞相、曾大老爷两人出席而已。
宴席将近告终,曾丞相给皇后敬酒,笑得慈祥:“娘娘,老臣为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儿,而高兴。”
皇后无意打翻酒杯,绿绣赶紧又给她递了一杯,她拿起金玉凤凰杯,脸上化了浓浓宫妆,无比从容,端庄,又是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她笑了:“谢曾丞相赞誉,本宫知晓丞相对本宫心意。”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在你心目中,我这个皇后,这枚棋子,究竟有何用。
回府路上,曾大老爷曾嵘低声问:“父亲,我怎么觉得那人,有些不大对劲,她从前并非这样。”
曾丞相捋捋白须:“也罢,这棋子不能用了,是时候该丢掉了。我想,毓姝儿在黄泉下,也寂寞了,有个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