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是女孩儿,便叫莉言吧,慎言慎行,我没能做到,一辈子狂妄自大,愿她别走我老路。嗯?为何非那个颜,因为红颜祸水,红颜薄命,怎么听怎么糟,我希望她能长寿。”
“啊啊,您看,她生得真可爱,一点都不像我,多好。”
“如果能摆脱这个血脉里,传承的罪恶就好了,我想让她长命百岁,想让她活得再久些,将来,和寻常人家姑娘那样嫁人生子,在家相夫教子,很美好,对吧,师傅?”
窗外的梨花开得芬芳,格外纯白,似隆冬里,白雪纷纷,染遍万物。
女子转头去看,怀里那个小婴儿静静窝在锦布里,睡得很香,白白嫩嫩,煞是惹人喜爱。
“师傅,我原先是想将名字取为梨,毕竟我很喜欢梨花,但,很不吉利呢,梨花,分离,一辈子平平安安,欢声笑语该多好。”
女子回眸,黑眸染尽花色,那笑意,如同寒冬飞絮,天边孤月,寒霜银白,清清冷冷:“父亲,您会帮我照顾好小阿言的,对吗?”
如同疼爱我一般,疼爱这个孩子,给她最好的,让她无忧无虑,纵使,彼时我已不在。
方圆老者从梦中惊醒,留下的,只有自己看着长大的卿宴,身姿渐渐消散,唇边浅浅笑意,而后,再无半点尘埃,何其可悲。
他的爱徒,早已经死去了,在最美好的年华,卿宴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方圆老者无法入眠,他总会梦见卿宴在笑,笑声清脆,如弦上落花,但每每这时,梦就会突然变换,变成卿宴绝望的面容,还有在大火中啼哭的女婴。
真是场噩梦,无止境的噩梦,也许这便是残活下来的人,要背负的罪恶。
莉言身子变得诡异之事,由芙霜祭司赶回铭天宗,亲自上报给宗主,大长者以及三长老,众人听后,沉默许久,弄得芙霜都有些紧张。争论几番,最后得到允许,答应让莉言在十六及笄前,四处游玩,但必须,要让芙霜每个月查看身子,若病况危急,就得立马返回铭天宗诊治。
莉言没有多说,点头当作同意,而后动身前往皇宫,跟皇后说了此事,只是在里面稍微掩饰几句:“六殿下宽仁,念我贪玩,府中无长辈或姊妹相伴,小半年下来,难免无聊,便安排几处让我走动,待他凯旋而归再接我回来庆祝。阿言私心以为极好,就想得皇后娘娘您一句允,好让阿言安心。”
皇后疼爱女孩子些,何况她知晓莉言是什么皮性子,自然没反驳。胡锦媛倒最先反对起来,气鼓鼓道:“阿言姐姐大坏人,我也想出去玩!”
莉言捏捏胡锦媛嫩白脸蛋,笑得合不拢嘴:“姐姐本就是坏人啊,你能拿我如何呀。乖,姐姐会偶尔回来看你,霓轻和皇后娘娘的,这段时间会忙起来,你要乖乖的,照顾好娘娘,别给娘娘添乱子,知道吗?”
胡锦媛伤心极了,窝在皇后怀里,就不理人,依旧对莉言能出去到处玩一事耿耿于怀。
莉言无奈:“娘娘您太疼媛姐儿了,您看,她都变得这般爱撒娇,遇上什么事就往怀里躲。”
皇后揉揉胡锦媛柔软的发,笑得极为温和慈爱:“女孩子就是要娇养,媛姐儿这样就极好,你啊,太过坚强,阿霓也是,有时候得放下,好好过日子。”
莉言恭恭敬敬应了声,权当自己听进心里去,但听得进是一回事,会不会去做便又是另一回事。
皇后端详着莉言的脸,终于问出很久之前的疑惑:“阿言,本宫问句,你别放在心上,在来长安前,你可曾听你师傅提起过你出生何处?”
莉言笑意不改,拿糕点哄着胡锦媛,闻言摇摇头,“师傅没说过,娘娘,您见识广,瞧我像哪里人。”
“像水乡人家的姑娘,温温婉婉,小家碧玉莫过于如此。”皇后不自禁抬手划过她清秀眉目,她看着莉言,时常会想起迭锦城,那儿的女子,长得不算最出挑最倾城,却胜在自身底蕴,哪个非温柔如水。
莉言就笑:“娘娘抬举我了,您可没见过我发起火来,那模样,六殿下都说我是母老虎,哪里能担得上小家碧玉四个字。”
“这样也好,不怕别人敢欺负你。”皇后思及至此,耐心叮嘱起来道:“出去外边玩时,记得要换身男儿装,女儿家终归不便走动,惹来闲人,护卫也得带在身边,这世上人心险恶,并非所有人都好,所以要时刻提防,外人给的吃食最好别吃,当心里头有问题。要不然本宫再给你安排几个护卫,虽说是出去外边玩,可你岁数还小,又没功夫防身,万一出什么事情怎好。”
莉言反过来安抚她:“娘娘且宽心,就我这脸,很难出事,师傅已经给我安排了几位空迹,身手都是极厉害,不会有问题。”
皇后又前前后后念叨几回,才放莉言去找霓轻说话。尽管五皇子前往边疆平定战乱,但王少傅并没跟着去,毕竟老人家年岁大,路上颠簸,没准老命就呜呼哀哉,驾鹤西去,是以陈少傅便在皇宫交代霓轻。
霓轻过完早课,便在红丹轩里练字,莉言到访时,才刚刚收笔,叫人收好笔墨纸砚,就迎出去。
因来得突然,所以茶点那些,还没来得及备好,莉言不觉得有什么,就坐绣墩上,开门见山道:“我得了六殿下,铭天宗和皇后娘娘的允,在外头玩个小半年,待六殿下回来时再回府。”
翠菊和棠儿差点把茶水给打翻了,两人俱是讶异,虽说对莉言不甚了解,可也多多少少耳闻六殿下拘莉言拘得紧,没想到她居然能说服那个执拗的六殿下。
霓轻也吃惊:“六殿下答应了?他不是素来反对极出去吗。”
“这个啊,总之是我死缠烂打求来,而且管他同不同意,反正我想出去,谁也拦不住。”莉言哼了一声,随后眉眼笑开了,几分得意,“我厉害吧。”
“嗯,你最厉害。”霓轻敷衍说,全然不放心上,她觉得吧,莉言肯定瞒过六殿下,私自求的皇后娘娘,至于铭天宗那边,她就揣测不出所以然。
莉言便笑问:“嘿,阿霓,你跟我一道出去玩吧,大洐那么多地方,光是山水就看花了眼。”
霓轻张张口,却突然卡住没有下句,犹豫半晌,才解释道:“不行,我同五殿下约好,要再皇宫照顾媛姐儿和皇后娘娘,如今皇后娘娘身子已发不好,宫里的账本我还得帮忙管着点,实在没法抽身离开。对了,清王府那边怎么办,当家人都不在,下人非得闹翻。”
莉言耸耸肩:“放心吧,我有办法,你就别操心,还有,我出去游山玩水,会顺便给你和媛姐儿捎些小玩意,对你们很好吧。”
霓轻直接给她拆台子:“媛姐儿生气了对吗?”
莉言也没后掩饰,坦白点头:“这也没办法啊,她最喜欢我嘛,你要是多笑笑没准人家也喜欢你,别整天板着脸,跟个凶巴巴的老人家一样。”
霓轻气极反笑,一巴掌拍在莉言脑门上:“去去去,哪边凉快哪边呆,别在外头被人拐走,我不会去救你的。”
莉言摊摊手:“好,定不劳您大驾。”
出行之事决定得极快,莉言将几个掌事的叫过来,只说自己有事要出去,回期未定,让他们好好守着王府,如果有人敢出幺蛾子,统统打五十棍丢出府,大家唯唯诺诺应下。
由旬换了行头来见莉言,那时,是个大晴天,莉言坐在榻上,看着蔓娪院的奴婢晒库房里的东西。她看见自己多年未见的大师兄,也只是笑,笑意浅浅,让人搬来绣墩给他坐。
“大师兄,一别数年,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莉言将茶盏递给他,“怎么今日得空跑来见我?唔,就你一人么,二师姐她们过得如何。”
“都好,满绣已经及笄,其他女弟子也陆陆续续准备及笄,忙得出不了门,听闻你病了,就叫我过来看看你。”由旬看莉言略显苍白的脸,只是一下,便移开目光。他总是会想起,莉言在西进院时的种种,还有从前,那命不久矣的悲惨模样。
“我自然过的好,就小病而已,你叫她们别担心。”莉言瞥向旁边忙碌的身影,还有在光下,熠熠生辉的宝石,华贵无比的缎子,“你看,那么多宝贝都是给我的呢。”
“阿言,你开心吗?”由旬蹙眉,还是问出这句话,“这么多年,有没有过得很苦,有没有,想再回到过去。”
“没有。”莉言颔首轻笑,笑得云淡风轻,容颜悠远,仿佛看淡一切,“大师兄,错过,不是错了,是过了。”
由旬心里一个咯噔,抬头去看她,莫非莉言又想起从前之事!否则怎会说出这番话。
莉言却在这时笑得狡黠起来:“我都没听懂你问的话,自然要用玄之又玄的话驳回去,大师兄,你该不会被我唬弄到了吧。”
由旬很想扶额,居然又忘记莉言恶劣的本性,自己肯定是脑子被驴踢到。
“帮个忙,带一句话给我师傅,和其他人吧,大师兄。”莉言走下软榻,站起来,伸伸懒腰,身姿在清光中,伶仃如振翅之蝶,“别担心,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没有委屈,没有伤心。大师兄你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呀,我啊,很开心被,在这么多年里,因为被大家疼爱着,照顾着,并非是假话,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好,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由旬看着她的笑颜,忐忑许久的心,终于落地,两师兄妹又说了很多,由旬才起身告辞。
莉言回屋小憩,打发丫鬟下去,躺在床上,按着心口那块镇忆琐玉,合眸,轻声喃喃着:“拜托,再坚持一阵子吧,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我不想再继续错过下去。”
我已经,足足错了很多年,从六岁,到十四,真的,不愿再错下去。
边疆传来消息,湮寂流民联合边疆的乌合之众,一齐与大洐军兵打起来,五皇子和六皇子与沛国国公等人,上战场平定,打得难分高下。
听到这消息时莉言坐在鹰珀面前,笑靥如花,歪着脑袋问他,你想同我一道出行?元辰长老吩咐,还是你自己注意。
鹰珀戴了面具,白色的,没有瑕疵,闻言就言简意赅说,我自己。
莉言还想问,竹青进来将这件事一说,她忽然就累了,回屋休息,临走前跟鹰珀说:“你若是自己想,那便跟吧,不过,只用一个就够了,其他人可以免去,按我原话跟元辰长老说,师傅他会同意的。”
到底为人弟子,对自己师傅性子还是摸得很全。元辰老者允了,明面上,让鹰珀做莉言随行护卫,而其他空迹,便在暗中保护,无比保她周全。
莉言并没有带丫鬟,她给木檀挑了户好人家,只等她点头,红芍还小,同竹青一道打点王府。
出行那日,莉言换上男儿装,锦缎,束玉腰带,少年俊俏,她回头看她们,唇畔生花,摆摆手,如同往常和翁墨规陈少傅出门那般,步子轻快,影子拉得很长,与鹰珀离开。
他们去了浮语茶楼,莉言趴在朱红木栏上冲白先生笑,而后趁空子,白先生带着自己徒儿季诺来见她,照例一番冷嘲热讽切磋,谁也不让谁,季诺在旁听得叹为观止。
莉言问他:“何为命运?每条路,是否都有头,若没有,我们该怎么办?”
白先生并不知道,此后,莉言遇到每一个人,都会问这个问题,现下只是略微思索,才答:“命乃天定人为,由得天也由得自己。路终有尽,人终会死,倘若无尽,亦是幸,也可说不幸,一切皆看自己抉择,我们可以过得很好,只要自己能放手。”
莉言端正坐在椅上,揖手,笑道:“谢先生赐教,阿言受益匪浅。”
她得了别人心中的答案,自己,却没有任何感触,于是她去了很多地方,江南水乡,绿影青州,百花荥阳,见过洛阳牡丹,品过君山银针,摘过冬壁山之梨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对月饮酒,梨花白,女儿红,个个酒香醇厚,鹰珀执杯,面具歪到旁边,只露出薄唇,他问:“你开心了吗?”
莉言倚着玉石栏,长裙,轻纱桃裳,累累桃花落,姑娘秀丽如梅,她把玩手里的白玉酒杯,眼也没抬:“为什么不开心呢,四处游玩,踏遍大洐山水,一直是我毕生夙愿,很卑微的愿望对吧,可我在铭天宗,在清王府里时,就打心里渴望着,不要做笼中鸟,应该展翅,你的名字好啊,鹰那么傲气,可以在苍穹翱翔。”
她似乎醉了,酒杯滑落,从衣裳滚落到铺上软垫的地上,水榭外,荷香叶绿满池塘。她歪歪脑袋,看着池子,笑得三分真意,七分无谓:“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好,莉,树而已,扎根在哪儿,便是一辈子,动弹不得,多可悲。”
鹰珀拾起酒杯,放到旁边,叹气:“你醉了,莉言,该回去休息了。”
夜风习习,莉言眯起清亮眸子,纤纤玉手在半空中画了个模样,瞧不出是什么东西,半晌,她放下手,回头,展颜一笑:“你说的对,我的确酒喝太多了。”
否则,怎么会看见翁墨规站在池上,荷花央,对自己笑呢,无非是幻影而已。
清王府出了事,奴婢小厮见主子不在就偷懒不干活,管家说,他们顶嘴,砸东西,还想偷库房里的宝贝,闹得不可开交,抱着侥幸,以为没人管。
莉言杀回去,将闹事的丫鬟小厮重重打一顿板子,叫所有人看着,然后亲自扇他们巴掌:“清王府容不下你们这等心高气傲的,若想自立门户,就早早滚出去,死也好,做鬼也罢,但别想动六殿下东西一分一毫,做梦都别想!”
她笑得狰狞,阴沉,吓得无人敢说话。
元辰老者得知,抬手按按眉心,有些头疼:“阿言就是这样的性子,风驰电掣,半点不留情面,迟早吃亏,你看卿宴随月,亦是如此。”
静胧抿了口茶:“卿宴以前人不错,到底发生什么,才会变成那样。这件事我现在都不晓得。”
元辰老者沉默片刻,道:“卿宴是出自练武奇才世家的祈家,自身武功早已首屈一指,无奈她只想同寻常女子那般嫁人,于是,方圆和宗主出于好心,给她指了桩婚事,身世清清白白,不算大富大贵,但人品极好的秀才。”
“最初,夫妻二人和睦,方圆也对这女婿很是满意,怎料,那秀才当官,被曾丞相安排的女子所诱惑,中蛊毒,百般折磨卿宴,她什么性子,你也晓得,后来卿宴折了他的手脚,但没要他命。”
静胧侧目:“为什么?”
“因为莉言。”静胧一滞,元辰老者自顾自说下去,“那时,卿宴怀了孩子,就是之后的阿言。她终于心软,没有直接取自己丈夫性命,但把那女子头扭下来给杀了。兴许是染上血的缘故,祈家代代相传的古疾,在卿宴身上出现,那是重奇怪的病,没有详细的病状,反正只要杀人,无论为何,都会寿命大减。”
“卿宴的病状很奇怪,她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有时候坐在窗边,就是一整日。”
静胧隐约觉得哪里诡异,静静听下去。
“卿宴生下了孩子,在坐月子时,把刚出生的女儿,也就是莉言,丢进火堆里。”
这便是,莉言此后,坎坷人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