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出征那日,百官相送,当中一道同行的,有沛国国公,松咏大将军,启华镇国公等等,虽说摆着名号,其实家中早没落,年岁也不算大。
外头的老百姓都在说,他们这一趟,阵势浩大归浩大,但怕是狗打包子,有去无回。
莉言坐在软榻上,望着蓝天白云,振翅而飞的雄鹰,久久地,没了言语。
木檀踌躇一会儿才敢怯怯问道:“姑娘若是疲累,先回屋里休息吧。”从早上开始,她就呆呆地坐着,不吭声也没有动,端点心来,也没动静,叫木檀她们着实担心。
莉言侧目,缓缓露出笑:“无碍,我再坐坐,你别担心,我想吃枣泥糕,里头得加牛乳和花蜜,你让厨子做些来,红芍呢?账本得拿过来给我过目,还有叫其他人下去,我小憩一下。”
木檀才高高兴兴地让红芍去拿账本,自己走躺厨房,毕竟有食欲,至少能说明顾姑娘心情还好。
人散去后,莉言细眉蹙起,猛地捂住嘴咳起来,全身都止不住颤抖,却还是努力压下咳嗽声。
没有奴婢在旁,她又咳得翻天覆地,暗处的空迹和影卫,倒有些紧张,生怕她咳晕过去。
“咳!影卫呢?”莉言稍稍抬头,一张小脸早已通红,连眼眶,都含着泪珠,痛苦得很,“出来,我有事想拜托。”
苏格想想,尽管自己是今次空迹的小队长,但其实并不算适合出面,尤其是自己不擅长应付姑娘家,就让影卫暂且别动,叫鹰珀戴好面具出去,鹰珀虽说颇为犹豫,但没有立马拒绝。
“你磨叽什么?由旬是莉言大师兄,莉言精的很,一眼就会认出来,如此,最适合过去的便是你。”苏格踹欲言又止的鹰珀一脚,“少说废话,赶紧去!”
鹰珀被踹得无可奈何,而且由旬也怂恿他过去,这才现身,落在莉言跟前,看着这个小小的姑娘咳得撕心裂肺,心中几分难受,几分愧疚,可手足无措,平日里油嘴滑舌,现在半句话都讲不出来。
莉言以袖掩嘴,喘着气,方才的咳嗽让她精力大打折扣,只好缓缓道:“叫芙霜医女来,我要见她,越快越好……”
“好,你先别说话,我给你把脉。”鹰珀皱眉,想拍拍她背顺顺气,却碍于男女授受不亲,还有心里那点别扭,只好僵在原地,等莉言伸手。
“咳咳,没用的,没用的……”虚弱摇摇头,顿住片刻,莉言又连咳好几声,大有把肺都咳出来的阵势。
鹰珀一咬牙,方才的犹豫直丢到脑袋后面,哪里顾得上那么多,直接拽过她手便把起脉,脸色变了好几个色,最后凝滞住。
苏格和由旬在远处望,两人皆觉得很古怪,鹰珀医术算是极好的,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鹰珀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莉言打断了:“没用的。”小姑娘的声音很是沙哑,仿佛被风刮起的浮萍,旋舞在半空中,终究无法尘埃落定。
“你!”鹰珀闻到腥味,淡淡的,弥漫开来,他已经可以猜到,那血,出自何处。
“没用的,所以,叫芙霜回来吧,我需要她。”莉言稍稍放下水袖,茶白衣袖晕染开嫣红,她垂眸看着鹰珀,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面容满是疲惫,倦意。
“……”鹰珀挪开目光,不忍般点头。
鹰珀回去后,由旬急急问道:“阿言她出什么事了?病重得厉害吗?”
苏格知晓由旬是莉言大师兄,便没有插话,就看着鹰珀凝重的脸,等他回答。
鹰珀叹出口气:“赶紧让影卫叫芙霜师叔赶回清王府,莉言身子的病,我查不出来。”
“什么意思?”苏格和由旬难免皆有些讶异,鹰珀医术可不是盖的,算空迹里数一数二的好。
鹰珀道:“我没开玩笑,莉言应该是用了什么法子,隐住自己脉象,她只愿给芙霜师叔看病,我也没办法,但按我看来,莉言病得很厉害,再拖下去,恐怕会出事儿。”
由旬就傻住了,跟个愣头青一样,蠢得不忍直视,磕磕绊绊道:“这、这么严重应该叫长老来吧!阿言本来就身子大损,万一出什么事该怎么办。”
苏格直接往他脑门子敲:“说了几百回,废话少说,多做事,你去和影卫商量下,让他们找芙霜师叔。”
由旬抱着痛得要命的脑袋离开,到底还没见过多少世面,自然焦急得很,何况病的人,是自己小师妹。
芙霜医女还远在伏壁城,换了容颜,特意去慕府探探情况,想考察考察慕雨晰这人,虽说非铭天宗弟子,可她身上既然有降压之术,那还是得瞧瞧,万一用来做坏事可遭了。
慕雨晰生得好看,水灵小美人儿,又出生书香门第,文文静静,秀气得很,芙霜易容成教养嬷嬷,好来给她指导。
但近几日观察,她觉得如果用普通老百姓目光看,慕雨晰不错,然而站在祭司角度,她以为,慕雨晰比起自家聪惠小师侄们,真差了十万八千里,不会武功,风一吹就倒,书读得寻常,也不识药草医术,女工和厨艺算出挑。
可芙霜仔细想想,尽管女工厨艺好,这两点比得过莉言霓轻,除此之外,简直没法相提并论,嘴上功夫吧,肯定说不过莉言,要打起来,随时随地被霓轻撩地上。理清后,芙霜在心里打个大叉。
将近午饭时候,影卫就找到芙霜,彼时她还打算动筷子吃饭,饭菜还是热腾腾刚出炉,见他们来,心里很不痛快。
影卫被她瞪得浑身不自在,就好好同她解释起来:“莉言出事了,咳嗽咳得根本没法停,鹰珀给她把脉也把不出个所以然,莉言说了,要见你。”
芙霜听罢,莫名想起遗言二字,险些一口饭菜喷出来,抹抹嘴巴,便跟着他们匆匆离开慕府赶往长安。
“说起来,莉言的父母是怎样的人?”行之把怀里的桃子擦干净,躺屋檐上晒太阳,随口问道,“宗主和祈天司从没跟我提起过呢,你知道吗?”
“怎么忽然想问这个?”柯东尊坐竹椅上与自己下棋,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极其复杂。
“我有点想丫头了,你越老,越发跟个木头似的,同你一块怪无趣的。你说丫头那性子,是随她爹娘么。”行之咬一口桃子,眯起眼睛,翘起二郎腿,几分慵懒,“你当初当陈少傅时,没听过她的事迹吗?”
柯东尊指尖捏着棋子,思索一会儿,才道:“听得不多,宗主很少讲,元辰老者更是避之不谈,反正,姑娘的性子是后头影响的,与她爹娘无关,而且……”
“而且什么?”行之悠哉游哉,打了个哈欠。
嗒的一声轻响,棋子落盘,可惜死局,无解。
“姑娘双亲,我听闻,死得很惨。”柯东尊面色平静,将棋子收起来,“她娘亲心狠手辣,杀了她夫君后自刎,留下姑娘独活,但似乎,原先是想一道把姑娘杀掉的,大抵不舍,干脆丢进火里,任由她自生自灭,若非方圆长老闻讯匆匆赶去,恐怕人早去黄泉投胎。”
行之没说话,默默地把桃子啃完,然后把桃核丢掉,“姑娘不大喜欢火。”
“命里相克吧。”柯东尊感慨,“五行克火,偏偏又是木,兴许从最开始,姑娘名字便取错了。万般皆是命,竟无由人意。”
芙霜赶回长安时天都快暗了,万家灯火烟飘渺,饭菜想得她肚子险些咕噜噜叫出声,好在她是个能装矜持的,硬生生忍下。
莉言已经久候多时,特别体贴人意,饭菜摆上桌,见芙霜医女披星戴月赶来便笑笑,指着面前的椅子道:“你无需紧张,只是小毛病,吃完再把脉吧。”
芙霜打量莉言一番才坐下,这时的莉言没有再咳,神色平静自若,就是有些虚弱,好在吃得算多,芙霜暂且安心。
待吃完饭,莉言打发奴婢退下,伸出白瓷手腕,浅浅笑道:“劳烦你看看。”
芙霜五指搭上手腕,脸上蓦地僵住,这是怎么回事!她诧异得说不出话,因为莉言的脉象并非凌乱,而是,没有半点跳动!她站起来,探鼻息,测脉搏和心跳,没有,什么也没有!像死人一样,只是身子还是温热而已。
从头到尾,莉言都乖乖任她摆布,甚至没有半点反应,在见到芙霜跌坐回椅子时,才慢条斯理开口:“别担心,这症状好久之前就出现,最初只是断断续续在夜里发生,后来愈发频繁,不过我还能吃东西,跑来跑去,应该没大碍。”
“开什么玩笑!”芙霜气得拍桌子,“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会死,可能过几日,可能几个月,甚至明日,今夜!”
莉言平静如常,看着她时,眼里含着淡淡笑意,似一江春水,波澜不起:“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芙霜刷的站起来,对她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你就没想过你死后,我们长久以来的努力很坚持,全部化为灰烬,爱你,想你的人,都会被伤害,你只会为自己而思,为何不想想其他人?莉言,你是傻了吧。”
莉言就这样静静听着,何其认真,直到芙霜骂得岔气,才将温茶递过去给她清清嗓子。
“帮我一个忙好吗?你可以将此事说出去,但我不想见到师傅,祈天司,或者回铭天宗,替我回去跟宗主说一声,我要趁六殿下平定边疆时,游遍大洐。”
芙霜差点把茶盏给摔过去,无奈实在口渴,又往嘴里倒了口,将茶饮尽,啪的放下茶盏:“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这件事绝无可能,我会同祈天司商量如何治好你这病。”
莉言单手抚上心口,按住那心前的白镇忆琐玉,目光沉沉,是化不开的浓墨。
她说,“我曾经也想过去治,想活得更久些,再久些,但后来,我想,如果一直活得像只笼中鸟,没有自由,这辈子否只能在笼里,无法飞翔,那又有何意义呢。”
“人各有命,我知道你们为我好,倘若这所谓的好,就是让我囚禁在清王府或铭天宗,我私心以为,那无非跟死人无异。”
莉言抬眸,竟是坚定无比:“我答应过六殿下会等他回来,我不会死得那么早,所以,芙霜师叔,帮帮我吧,我不想死时,回忆只有四四方方的天。”
不愿死无其所,不愿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莉言打心里渴求着,远飞,如同那天边雄鹰,无拘无束。
所以才在发现自己愈发异常时,义无反顾选择要出发,而非在清王府等候,漫长等候,消磨时光。
“求求你。”莉言放下自己所有骄傲,低下自己头,恳求,“求求你,让我最后自私一次,就一次。”
芙霜重重坐回椅中:“真是,没心没肺的臭丫头,当初便该让长老把你丢出宗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惜那时,所有人都没预料到,并非恼怒,只是叹息感慨,仅此而已。
天青色白瓷胚胎的茶杯,茶雾袅袅,清香满室,方圆老者挺直脊背,端正坐在蒲团上,身旁,红泥小火炉烧得滚热。
巨大树荫蔓延上朱红双扉门,爬满这间清冷侧室,有人走来,踏碎一地婆娑碎影。
振源祭司已是鹤发鸡皮,算铭天宗长寿祭司,身子还很好,走过来时,步子放得极轻,方圆老者看他一眼,颔首,倒了杯茶给他。
“难得见你来我这儿坐坐。”方圆老者将红泥小火炉取下,“可有何事?”
振源祭司虽说是方圆老者师弟,但那时他们并非按岁数来排位,而是以入先后宗门安排,祈天司静胧算例外,身为大洐公主,她自幼在皇宫长大,那时宗主继位都有些年头,她入位时,以防外人闲话,便绉了个由头,说她乃宗主,元辰老者,方圆老者同门师妹,拜的是同个师傅。
那无非是抬抬身份,宗里老祭司都晓得这事儿,静胧入宗门那会儿,宗主师傅死了好几年,她与行之、芙霜他们年岁才相同。
振源祭司盘腿坐下:“莉言的长生灯出大事了,静胧那丫头啊,已经急得去砸宗主门,元辰便罢,连曦雾那边都被惊动,就方圆你躲在这儿清闲。”
他们彼此并不用师兄弟相称,毕竟年岁摆在那儿,交情也还好,直接称名字也未有半分不妥。
方圆老者连眼睛都懒得抬道:“静胧做事,还是毛毛躁躁,没个正形,长生灯会出事,也非惊天大事。”
振源祭司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莉言长生灯,是灭了,而非摇晃不定。”
方圆老者的手猛地顿住:“你说什么?”
“没有开玩笑,你晓得我不是那等随口说玩笑的人,何况是这样的大事,我去看时,宗主已叫影卫去看情况,顺便打发我来告诉你一声。”振源祭司年岁大,自然更加沉稳,连带人命,都看淡许多,生与死,一念之间而已,“终归你是小阿言祖父,虽然没个正形,到底卿宴认了你作父亲,还让莉言给你当孙女。”
方圆老者难得皱眉:“旧事重提,卿宴归卿宴,莉言是莉言,两者无关。”
“你难道不是害怕看见小阿言,就想起从前的卿宴。”振源祭司无动于衷,依旧不疾不徐道,“我们看得出,你何苦再多掩饰。卿宴小时候,就不是个乖孩子,调皮捣蛋,骨子里的血,生来便顽劣强大,你看莉言,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连最后的下场,也会相似,你若想这么说,我已经知道,可以走了。”方圆老者淡漠道。
“我记得,卿宴姓祈吧,十分难得的姓氏呢。”振源祭司又啜了口清茶,慢慢地放下茶盏,“祈家人当初可是大洐上难得的武学世家,那户人家的孩子,无一例外,内力深厚,天生练武奇才,但最后都走上歧途,弄得家破人亡,卿宴是嫡出,莉言也是。血脉,还真是可怕的东西啊。”
方圆老者没有接话,默不作声泡茶。
“你说你不挂念卿宴,那为何这些年都避开和莉言碰面,暗地里,却一直看着她长大。”振源祭司将茶盏推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跟前,“我们早已不再年少,日子还剩多少,谁也不晓得,一起执拗下去,不如去看看她吧。说了这么多,听不听,决定在你,我先告辞了。”
方圆老者没有挽留,甚至未多说一句话,振源祭司叹口气,为他这辈子的倔强而叹。
侧室又恢复平静,方圆老者用茶盖轻轻拂过茶水,声音极是低沉:“你们懂什么,我会给卿宴的孩子,最好的……”
他的卿宴,被逼得,死在多年前的夏日,从此魂归黄泉,而莉言,还好好的,尽管已是破碎不堪,不过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挽救。
方圆老者沉下脸色,越发阴暗起,他重重放下茶盏,这一次,再也不会让莉言,和卿宴那般,芳魂消逝。
为了卿宴,也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