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完后,你可以选择忘记,也能抛在脑后,无关重要,可我依旧想讲。”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私,但是,能不能别走。”霓轻咬住下唇,唇瓣几乎泛白。
其他宫女早就被打发在外头,若非霓轻背对着他们,或许,便没有勇气说出口来。
“别走,出征平定,让别人去好不好。”
就算不是为了我,就算是为了已经病弱的皇后娘娘,或者渐老的承文帝,哪怕为了胡锦媛,也希望,极能留下来。
霓轻深知自己这番话太过自私,兴许五殿下很想去边疆平定,兴许真的无人可用,非他不可,她知道应该放手,理智上已经接受,但心里,却迟迟无法面对。
莉言对她说过,每个人都很孤独,每个人都很自私,没有谁是看破红尘,所以何必忍得那么辛苦,大家也和自己一样,早已是污垢不堪。
“阿霓啊。”莉言抵着她额头,蓦地叹了口气,“何苦呢,让自己放纵一次,自私一次,你可以恣意点,再恣意点活着的,不是为别人,而是自己。”
那时霓轻只笑问:“这句话,谁跟你说的,简直宠你宠过头。”
莉言就笑,笑得几分古怪,让人琢磨不透。
“舍不得我了?”翁钧霆有些讶异,最后放下手,没有点着她眉心,努力攒出个笑,开玩笑道。
“如果我说是呢?”霓轻垂下头,声音有些低沉,闷闷地,犹如夏日炎炎,蝉声连绵。
翁钧霆愣在原地,他以为,按霓轻的性子,定不会直接了当,坦率说出口,如今真讲出来,他倒无措了。
两人蓦地沉默,几只鸟儿飞过,是白无瑕的鸽子,夕阳如画,璀璨的橘红,斑斑驳驳落了满地,如果霓轻抬头,便能看见翁钧霆绷紧着脸,耳根子却渐渐烧红,仿佛是被夕阳余晖染红了般。
霓轻盯住自己颤动的指尖,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他去边疆感到十分不安,毕竟之前,五皇子就时常出远门没在皇宫,那时她也觉得无谓。
会死吧,边疆那么乱,天晓得路上,战场上会发生什么,曾丞相多老奸巨滑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取胜。
霓轻便这些想法紧紧束缚住,但在恐惧的同时,她发现,自己居然如此之在意别人的生死安危,换作以前,她定不会搭理,只要自己活下去就够了,其他都无所谓,真是自私自利。
她很想笑,扯扯嘴角,眼前却模糊了。
“阿霓,抱歉,我也想留在这里陪你的。”翁钧霆伸出手,僵在半空中,最后还是无比生硬摸摸她脑袋,“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家嫡孙女曾莘珠住进过凤翎宫,那时候,她与我和规儿玩得很要好,可是,后来曾莘珠却将母后肚子里的妹妹害得没能出声,胎死腹中。”
霓轻猛地抬头,抓住他袖子问:“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明明说只因她身子骨太弱,才导致如此。”
皇后很喜欢那个未出世的女儿,忧思过重,身子愈发糟,再也无法有孕。每每提到女儿,霓轻看得出,皇后万般心疼忧伤。
“那都是借口而已。”翁钧霆收回手,目光沉沉,“曾丞相那只老狐狸,为了打压皇室,早就培养曾莘珠养蛊毒,真该天打雷劈。墨规生辰那时,曾丞相居然直接对他下蛊毒,弄得他神志不清,误伤好几人,最后发配至长安。”说到这里,翁钧霆简直气得直咬牙,恨不得将曾丞相和曾府大卸八块。
霓轻看着他手,问:“你的左手,也是那时候被伤的吗?”
翁钧霆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根本没多少人知情,而且,自己也从未告诉过霓轻,毕竟如果传出去,对皇室声誉有损。
“你以前,从来不用左手,可是有一回雨天我摔跤了,情急之下,你便用左手扶住我,那时候,你脸色很难看。”霓轻回想了想,对他解释道,“我与你相处时间不算长,但好歹认识六年有余,这点小事,我还是能看得出,如今好齐了吧。”
翁钧霆抬起手左手点点她额头:“前些年就好的利索,不愧同我一道学习,脑子就是好使。”
霓轻反驳:“我本来就很聪明,打小聪惠,与你无关。”
翁钧霆放下手,面容严肃:“阿霓,我再跟你说件事,此事至今只有父皇他知道,你听后,别告诉其他人,替我保守秘密,好吗?”
霓轻颔首,铭天宗弟子最会做的便是管紧自己嘴巴,守口如瓶。
翁钧霆颇为踌躇一会儿,在袖子中的手握紧成拳,指节泛白,他像是鼓足天大勇气般,才道:“墨规中蛊毒时,我也在场。”
霓轻差点被这句话给惊呆,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你、你刚才说什么……”
“别给吓傻了。”翁钧霆勉强笑笑,对于他而言,那可不是好回忆,“我也没有在开玩笑,此事确实是真的。”
翁钧霆想,或许从一开始,曾莘珠用蛊毒害母后流产,他失去妹妹时,便是所有事情的开端,而他们只不过都没有发现,忘了曾莘珠姓曾,是亘衡都曾家的嫡孙女,血缘使然,一代传一代。
他们九岁寿宴那时还在落雪,不大,腊梅玉蕊,红得妖娆,花香淡淡,翁墨规半路跑去找曾莘珠拿东西,叫自己哥哥在原地暂且等等他,很快便回来,翁钧霆应了。
他们两兄弟皆是不足月出生,身子都很弱,尤其是翁钧霆,长久的无法进食让他已瘦骨伶仃,旁边的嬷嬷看得直心疼不已,便劝他先去宫宴坐坐,六殿下自己会过去。
翁钧霆虽然看着很瘦,风一吹就倒,但跟着翁墨规疯,多少还是比以前要来得好些,闻言,拔腿便跑,把身后一大帮人丢在原地。
他跑去找自己弟弟,路过梅园,却看见曾丞相和几个黑衣人站在一起,地上躺着晕过去翁墨规,黑衣人从白玉盅中拿出黑色虫子时,翁钧霆险些喊出口。
那时才九岁的他,看见黑衣人和曾丞相阴冷的目光,嗜血般的笑意,还有扭打着乌黑,滑溜溜身子的虫子时,他害怕得忘了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衣人把虫子植入翁墨规后背。
翁墨规中了蛊毒,发狂,他使得一手好弓箭,用那箭射中了翁钧霆左手。
翁钧霆倒下去时听见自己弟弟的嘶鸣挣扎,犹如笼中困兽,那些殷红梅花,几乎染遍双目。
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倘若能重来,他一定会去阻止,而不是素手无策,让自己弟弟发配长安,看母后失去女儿。
翁钧霆抬眸,目光坚定:“阿霓,我要稳住这大洐,我要保护皇弟,为了赎清以往罪孽,我也要将曾府连根拔起,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重蹈覆辙。”
霓轻愣愣地坐着,半晌,才从这桩事中回神,兀自笑了:“我明白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等我回来。”翁钧霆将霓轻鬓边的碎发拢在耳后,语气温和,轻似叹息,“我会平安归来的。”
霓轻点头,她觉得,如果自己是翁钧霆,兴许,也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不是躲避,安稳度日,而是尽自己所能去捍卫想要的一切。
他们是相似之人,所以才能彼此理解。
没什么好值得害怕,因为有心爱之人,站在原地,不离不弃。
时光飞快,出征之日已快来到,清王府备好马车,就停在外头,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淡淡晨光照着这座王府,愈发显得静谧。
翁墨规生平第一次,穿上盔甲,全身武装,银白色的盔甲闪着冰冷的光泽,少年英姿勃发,无需多加勾勒,便是英气逼人。
竹青莫名想哭,眼眶都红了,又怕不吉利,生生憋回去,只笑道:“奴婢感觉就一眨眼,六殿下便如此大了,能上战场平定边疆。”
这话说得有些逾越,但人家竹青却有这个情分讲,她打小侍候六殿下长大,在皇宫时也不例外,翁墨规闻言笑笑。
“你还年轻,便说这样的话,待会儿被莉言听到,她指不定调侃你。”翁墨古顿了顿,又问,“她醒没?”
因为要先去皇宫一趟,翁墨规特意起了个极早,赶在前天过去,与父皇和皇兄会面,再一道出发。
竹青摇摇头:“奴婢瞧了回,姑娘还在睡,六殿下,可要奴婢叫姑娘过来和您见见?”
翁墨规看着窗棂外昏暗日光,寻常这个时候,她哪里起得来,强叫只会扰人清梦,而且,离别时还是不要见得好。
他想得透彻,可心里头依旧想见见呆木头,忍了片刻,道:“也罢,反正没什么话还说,让她睡吧,又不是不回来,我不在府里的日子,你帮我好好照顾莉言。”
竹青还想说什么,翁墨规却已经抬脚匆匆走出门房,留给她的,只是个直挺如松柏的背影。
她多年照顾的孩子,早已经长大,迎光而行时,更多的,是让人安心。
竹青忽然回想起很久以前,六皇子还是个孩子时,奶声奶气喊她名字,说想出去玩,想快快长大,保护父皇母后。她眼前模糊起,不禁泪流满面。
翁墨规走出心净院,一路走到院子,始终没有回头,就怕回头,便舍不得。
天仍旧雾蒙蒙,能影影绰绰看见清冷明月的痕迹,几只鸟儿栖息在树枝上,啼声婉转,春日栽下的海棠树已经开得亭亭玉立,叶芽嫩绿,花蕊粉红,如女子红木匣子里的胭脂。
而翁墨规只是一抬眸,便看见那个站在树下的姑娘,清风徐来,枝叶婆娑,花瓣飞舞,划过他略微讶异的面容和银白盔甲。
莉言撩起被累累垂丝海棠压得垂下的枝丫,她梳了分肖髻,长发鸦黑浓密,带红宝石点翠缠花流苏步摇,发髻边的簪花乃红玛瑙镶嵌,好看得很,虽说依旧是穿茶白裙裳,却郑重许多,湖蓝披帛搭在臂上,绣攀枝花的长裙曳地。
她走到翁墨规跟前,眉心朱砂花钿衬得眉目越发清秀,抬头,面色平静,仿佛没看见他那身盔甲,笑靥轻绽:“见到我不高兴?我可是一大早爬起来,就为给你送行,牺牲大了。”
翁墨规看着她的面容,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打扮挺好看的。”
“自然,不过我在翻库房时,看见好几个红宝石、玛瑙的首饰呢,我还带了手串,红珊瑚的,你怎么送我那么多红色东西。”莉言隔着衣料,摸摸手腕的手串,感慨不已,“其实我觉得你给那么多东西,我也没法带完啊。”
翁墨规被她这么一绕,都给忘记还要出发的事,而旁边几个奴婢十分有眼力乖乖退下,并不是说,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只是,六殿下和姑娘认识那么久,又乃陈少傅弟子,算师兄妹,分别前说说话告别,人之常情。
翁墨规伸手,扶扶那红得无瑕疵的宝石步摇,道:“日子还很长,你一天带一套就能带完,实在懒得带,打发下人也行。”
莉言吐吐舌头:“才不,这玩意我这外行都能看出金贵,打发下人太亏了。”
“最多我再给你。”翁墨规觉得莉言以前真是穷久了,他丢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少说有百来件,那个不是价值不菲。
莉言苦口婆心教导说:“与其这样,吧这些东西捐给流民或寺庙还好,又能攒功德,对,这事我得记着,你去边疆难免惹来杀气,功德积多了,后半辈子才能过得好。”
翁墨规哭笑不得,她脑子里的点子就没正过,若真按她那样说,全天下上战场的士兵护卫岂不是都短命。
“哎呀,被你一打岔,我差点给忘记正事儿。”莉言掏出样东西,玉石做的护心镜,刻着翁墨规看不懂的纹路,却很好看,当中似乎是一朵两生花。
“给我的?”翁墨规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遭,觉得还挺好看的,而且一敲这手工便知道是莉言手笔,不算特别好看大气,胜在细致,可见有用心。
“废话,这玩意是给你保命的,贴身带着!放心口那儿!”莉言板起脸,“一定要记住,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翁墨规笑得开心,特痛快应下,把护心镜小心翼翼揣起来:“你放心,我会牢牢记得。”
莉言见他把护心镜当一回事,稍稍安心,这样,至少能在生死攸关中,就他一条小命。
翁墨规反过来叮嘱道:“点心别出那么多,饭要好好吃,炖汤不能停,我不在家里的时候,王府你得好好打理。”
莉言眉角一跳:“想得到美,我肯定要出去外边游山玩水,你回来后,来找找我,找到了请你吃大餐,接风洗尘。”
大概是要分别许久,翁墨规终于松口没再坚持:“行,等我回来寻你。我屋子里放着房契地契,还有令牌,都是院子酒楼什么的,你要出去玩,就带上那些。别吃惊,大洐一大半地方,我都有买屋子和客栈,至少你不会落魄流落街头。”
莉言奇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很久之前,有点忘了,你不是天天唠叨着,说要出去玩吗?”翁墨规说得理所应当,“那我先帮你铺好路,免得你又笨又傻,没东西吃,没地方住。”
莉言吸吸鼻子,嘴硬道:“谁要你瞎操心了,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
翁墨规不和她计较:“行行行,是我无聊没事做。不过,其实我本来想和你一块去游玩的,但你肯定等不及。”
莉言说,“最多你回来后,我们再去玩呗,你千万別缺胳膊少腿,我可不想边玩还得照顾你。”
翁墨规点点她眉心花钿,笑意渐浓,明明就是担心吧,又死鸭子嘴硬,别扭得很,以前可不会这样。
“时候不早了,我必须要出发了,你还有没有想说的?”
莉言扭头,摆摆手,赶苍蝇似的:“去去去,哪边凉快哪边呆,你回来后,最好带个媳妇什么的,皇后娘娘还想早日抱孙子。”
莉言硬着脖子,死活不肯看他,但翁墨规却瞥见,她眼眶红红的,眸子犹如碧水涟涟。到底,心有不舍。
翁墨规失笑,俯下身,抱住莉言,能闻见淡淡药草香,萦绕在鼻尖,还能感觉到怀里这个小姑娘整个人都僵住了。
“阿言,待平定,我便归。”
莉言抬头望着他身后的天,一滴泪珠滑落,啪嗒落在翁墨规肩膀上,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背,像哄着孩子。
“我一定会回来的。”少年郑重道。
“嗯。”莉言轻轻应了声,“我知道的。”
翁墨规最后还是离开了,莉言没有送他出府门,就站在原地,那棵垂丝海棠边,看着他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对不起。”莉言用袖子擦擦夺眶而出的眼泪,口里低声喃喃着,“对不起……”
对不起,我始终无法给你一个回答,谎言这种东西,撒谎一次,便已是,罪恶深重。
啪嗒一声,血珠坠地,莉言愣住,抬手摸摸眼角,果然是湿润,放下看后,她渐渐平静。
她蓦地露出笑颜来,浅浅的,饱含绝望,却念着不知名的诗:
“犹记少年梦,何影迟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