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墨规摆平身后一堆琐事回家时,夏日的脑袋已经快来到长安,日子渐渐热起来,他去蔓娪院,莉言正摇着扇子看树荫看得入迷。
莉言天生就这臭毛病,什么事也不做时都能走神走半天,而且,这个时候往往什么也在意不到,包括翁墨规已经走到她跟前,寻思着到底是一巴掌拍醒她呢还是两巴掌,三巴掌好。
竹青瞧出六皇子手痒痒的想法,赶紧开口唤道:“姑娘,六殿下给您带了好多点心,您尝尝吧。”
莉言回神,抬眸看向面前那个遮住阳光的少年,露出浅笑,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倒没被吓到:“六殿下,是浮语茶楼的茶点吧。”
她猜的很对,翁墨规摆摆手,竹青便将已经装盘的别致糕点放在软榻边的香案上,笑道:“姑娘可要现在尝尝?这都是刚出炉没多久,热乎乎的。”
莉言把团扇丢给翁墨规,自己吃起糕点来,这点心都是加了霜糖和牛乳,松软可口,当中还有茶香。
翁墨规坐在搬来的绣墩,他对甜食没多少兴趣,便把玩着团扇上,极好的白玉扇柄,又睨一眼吃点心吃得不亦乐乎的莉言,她穿着湖水蓝半臂,提花茶白襦裙,头上的红玛瑙簪子,在光下闪闪发光。
嗯,簪子是他送的,衣裳是他叫人精心裁出的,这白玉团扇也是他给的,上面那词还是亲笔亲自写的。
翁墨规想想,心情倒好很多,可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前往边疆,那莉言要怎么办,陈少傅和行之先生如今不在,而且肯定没那么快回来,莉言这性子,又呆又笨又倔,能照顾好自己吗。
自诩聪明绝顶的墨乌龟玩着手里的白玉扇柄,忧愁了。
莉言擦擦嘴,把团扇抽出来,将茶盏给他,见他心不在焉,便问:“六殿下您怎么了?难得走神啊。”
翁墨规干咳几声,掩去尴尬,呷一口清茶,问道:“我出征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莉言理所应当答道:“当然是出去到处玩啊,此时不玩,更待何时,六殿下你真笨。哈哈,该不会以为我会在王府等你回来吧,告诉你,没可能的。”
翁墨规差点没忍住把茶盏往笑得没心没肺的莉言脑袋上砸,但看看她这样,还是把茶盏放回去:“当心我叫影卫把清王府封住,让你在这儿老实呆着,等到我回来。”
莉言木着脸道:“我说你啊,真是小家子气。”
竹青和木檀互看一眼,十分默契,默默退后几步,估摸着除了皇上皇后五皇子三人,便只有姑娘敢这样说六殿下,而且六殿下还不恼的。
果然,翁墨规闻言只挑挑眉,倒未见怒色,就问:“我怎么孩子气了?我可比你大三岁。”
莉言用扇子拍拍他脑袋,教导起:“按理而言,这年纪,在铭天宗,都可以当我师兄了,就是在外头,也是当哥哥的人,你见过那个兄长一天到晚管着妹妹的,这种事,通常都是母亲做。”
翁墨规沉思片刻,自问自答喃喃:“兄代母职?长兄如父。”
莉言简直要败给他了:“瞎扯什么,明明是长姐如母好吗?总之,姑娘家的事你少管。”
翁墨规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你是女的?别逗我,就你这样,还没我来得好看呢,跟个粗糙汉子似的。”
莉言气不过,猛地捏住他脸蛋:“六殿下您国色天香,小女实在不敢与您媲美,长得如此抱歉,还真是对不起你眼哈,但我娘把我生下来,可不是为了让你评头论足的。”
“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丑,就好好呆在家里,别出去吓人。”翁墨规也一把捏住她脸,力度之大,干脆把莉言脸蛋给捏红,彼此又死活不肯撒手,两人僵持住。
木檀看得心急,又不好这个时候去惹六殿下发火,竹青倒没觉得有什么,对木檀小声道:“殿下和姑娘只是在玩而已,你且安心。”
他们打小时候就这样吵闹过来,关系照样妥妥的,虽然看起来,快要反目成仇,可无非闹孩子脾气。
木檀一回想,是这个理,可六殿下,姑娘是个女孩子啊,哪里能给你这么捏着脸,捏坏了如何是好。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翁墨规没抗住败下阵来,无奈地放下手:“如今愈发能忍了啊。”
莉言揉揉自己脸蛋,很是心疼:“半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姑娘家能这样无礼对待吗!”
翁墨规一巴掌怕莉言脑门上,绷着脸说:“首先你得是个温柔姑娘家,才能这样说,你已经凶悍得无需温柔相待了,既然如此,我何必手下留情,除非你乖乖待在王府里。”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完全没有吧!你根本就只想把我强留在王府之中而已,莉言撇撇嘴,“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你就那点想法,告诉你,本姑娘一定要出去玩的,你不同意,我叫师傅出面跟你谈。”
翁墨规又是对准脑门一击:“你真不懂得尊老爱幼,元辰老者年纪大,你还忍心叫他长途跋涉赶来长安。”
莉言摊摊手:“你笨啊,你去铭天宗就行啦,这样我师傅便不必劳苦奔波。”
而且铭天宗那么多师叔师兄,肯定都站自己这边,出行一事,十有八九,是同意的。
翁墨规又不是头一日认识莉言,哪里看不出她心里那点小九九,露出疲惫之色问道:“你在王府等我回来会怎样,就小半年,待我回来后,定带你游遍大洐上下。”
还是说……翁墨规蹙眉,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凯旋而归。
莉言笑起来,唇畔生花:“我知道你会平安回来,于其这样傻等,倒不如在外边玩,倘若你真如此放心不下我,便早早平定完,再来寻我。”
翁墨规指尖轻颤,抬眼去看面前这个陪伴自己七年的小姑娘,也只是见她,平静如初地笑着,那笑颜,在树影婆娑中愈发悠远。
我等你回来,回来找我,莉言在心里如是想。
翁墨规压压嘴角,绷紧脸,一时半会竟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就问:“你知道大洐邻国,湮寂吗?”
莉言眉心一跳,她却没有多少反应,就点点头,笑了:“哦,就那个国号极蠢的啊,我知道啊,行之先生和陈少傅从前跟我说过。要我说,那国弄得如今这般惨淡,无非是名字取措了。”
翁墨规鬼使神差问:“你很讨厌湮寂?要我帮你打下来吗?”
莉言一把团扇怕他脸上,笑开了,几分无语:“什么叫帮我,我就一普通老百姓,这种打别国的事可莫随便说,那可是大事,湮寂哪怕大洐不动,它自己就会散,无非日子长短而已。”
翁墨规摸着下巴沉思起来,他想起东宁城之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从前有个人,他全家被灭,只剩他一个,你觉得这人长大后,有机会的话,会灭回他全家吗。”
莉言想想,问:“他活下来后过得好吗,开心吗?”
翁墨规看她一眼,点头:“嗯,有了新的家人,有人疼她爱她,吃穿无忧,她过得极好。”
莉言拍拍他肩膀:“那就结了,如果我是那人,全家被灭事很小,但长大后却有更多人爱自己,就不会选择去破坏这个美好,把自己弄成杀人犯,冤冤相报何时了,六殿下,别想太多。来来来,吃点心。”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明白,可,能做到真正放下的,又有几人,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否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心无杂念。
他们这头和乐融融,曾府那边可没这么好,因逼得自己最疼爱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出征,承文帝难免动怒,明里暗里敲打曾家几番,甚至加快铲除他们党羽的速度。
曾大老爷曾嵘给父亲请安,便说起此事来,还提了提陈少傅去世之事:“儿子不明白,当时那么多高手过来同护卫们抢人,最后也确实抢走,哪里有可能一下就死掉,此事可疑之处着实太多,父亲,要去查查吗?”
曾丞相放下茶盏,依旧从容:“查,为何不查,陈少傅并非等闲之辈,若皇上有意,定会用他扳倒曾府,而且他的身世,才是重要。”
曾嵘问:“父亲,您心中,可是已经有答案了?”
“猜得七七八八。”曾丞相捋一捋花白胡须,看着茶香袅袅,“百书礼中,打头阵和我叫板,也是出谋人的,便是那柯尚书,我总觉得,陈少傅和柯尚书气度上有些相似。”
曾嵘讶异:“柯家早已被解决得干干净净,绝没可能有活口。”
当初柯家可是正儿八经三朝元老,虽然到后面,只拿个尚书位,也是极好,在亘衡都与曾府势力并肩,被世人称为亘衡都双贵。
正是深知这个道理,为了斩草除根,不留祸害,曾府是下狠手,把人都给解决完。
曾丞相眉宇依旧平静:“阿嵘,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即使已经把草连根拔起,也许哪日,那里仍会冒出新的草来。”
曾嵘大悟,揖手,受教了,虽然是亲身父子,但曾嵘还没到自己老爹那般老狐狸厉害。
曾丞相想起什么,蓦地一笑:“叫所有人准备好,待五皇子六皇子出征后,咱们可要打一场长久战。”
“是,儿子明白。”曾嵘却严肃得不行,完全笑不出来,“那么,她该怎么办?弃之,还是用之。”
曾丞相捋白胡的手顿住:“暂且静观其变吧,反正是枚棋子,最后她都得死,给我的毓姝儿陪葬。”
谁也不晓得战事会持续多久,但雅客文士都看得出,这边疆的重要,知情的就会知道,所谓边疆混乱,有一大半缘由否出在曾丞相手上。
霓轻虽然身在宫中,对此并不笑得,却有十足的感觉,曾丞相绝对想做些谋朝篡位之事。
但如此,皇后的地位就尴尬了,谁都知道大洐皇后是曾家嫡长女,曾丞相的亲身女儿,嫡系血脉,如果曾丞相真想造反称皇,结果无论如何,也好不到哪里去。
霓轻看着温柔逗着胡锦媛的皇后,眼神顿时很是复杂。
皇后抬眸,将胡锦媛交给青姑姑带出去,再朝她摆摆手,霓轻怔住,便乖巧坐过去。
“无需担心。”皇后拍拍她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如今咱们应该担心的是霆儿和规儿,其他那些小事,便别放在心上。”
霓轻看着皇后保养得意的玉手,攒出一个笑:“是了,阿霓杞人忧天,终归不好,娘娘您说得对。”
皇后也笑:“你担心本宫,证明你有心,本宫原先是想,给霆儿和规儿挑个好媳妇,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结果却出了这档事。”说到这儿,她难免叹出一口气。
“娘娘何须急,殿下他们最多小半年便回来,这些日子,咱们先留心看着京中哪家女子。”霓轻连忙安慰,“五殿下和六殿下年纪也不算大,弱冠都未到,慢慢来,不急于一时,俗话说,满共粗细活,看个两三年,终有好的。”
皇后眉宇间的郁结才散了,霓轻又叫青姑姑带胡锦媛和白球儿过来,陪皇后用茶点,将她哄开心,才告辞回去。
吴姑姑笑赞:“霓轻姑娘真真是个极好的。”
胡锦媛吃着糕点,含糊不清道:“霓轻姐姐很好,莉言姐姐更好,她们两个我都好喜欢,可惜言姐姐不能常来,娘娘,下回您留言姐姐几日好吗?”
皇后含笑给她擦嘴:“就你贪玩,你言姐姐忙,一家王府都得靠她打点。”
莉言管王府的事情,皇后早就知道,开始觉得不妥,毕竟那时候莉言岁数并没多大,但后来听闻,清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便觉得是个有能力的。
长者大多喜欢聪明能干之人,皇后自然也不例外,日后见霓轻也动手打理起红丹轩,对她们俩姊妹便愈发喜欢。
胡锦媛鼓着腮帮子道:“等我大了,定比言姐姐和霓轻姐姐厉害。”
皇后与旁边的吴姑姑都被逗笑,胡锦媛绷着脸,气鼓鼓说,“没准言姐姐在我这个岁数时还害怕毛毛虫,怕得哭起来呢,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结果大家笑得愈发欢。
当然,无论胡锦媛再怎么逞强,她也必须得承认,她言姐姐真不像五六岁害怕虫子的人,而且日后她跑去问霓轻这问题时,霓轻不假思索说,莉言最多只有拍死虫子的份,从来没有怕虫子的份。
霓轻回红丹轩的路上,遇到了许久未见的五皇子,他站在朱红隔栏边,长身玉立,晚风轻拂,玄衣微扬,少年如画。
他回眸,竟是琉璃光转,炫目得很。
霓轻怔住片刻,才走过去:“五殿下怎么站在这里吹风?”说着,看了眼贴身侍卫徐树一眼。
徐树脸僵住,欲哭无泪,六殿下可是尊贵无比,他就一个无名小侍卫,怎么可能管的住,而且六殿下说了,他想站哪里就站哪里。
五殿下见姑娘似乎有些不悦,嘴角弯弯,笑得云淡风轻,翩翩公子,倒是愈发惹桃花开,以至于好几个宫女差点走着走着摔地上。
霓轻歪歪脑袋,对他那笑熟视无睹,再好看的人,看个六年,虽然依旧会有些惊艳,但在她心里,更多的是温暖,尽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找你说说话。”翁钧霆笑道,“再过几日便要出发,到底认识那么久,谈谈心不算过分吧。”
霓轻想想,没有拒绝,和他一道去御花园亭子坐坐,翁钧霆叫人摆茶,茶是霓轻喜欢喝的君山银针。
“五殿下已经准备好了?”霓轻递给他一杯茶,问道,毕竟这几日都忙得不见他人影。
翁钧霆伸伸懒腰:“对啊,大致都处理完,就等几日后出发。”他也就对着霓轻才如此,而且御花园让影卫守着,没有其他外人来。
霓轻见此疲惫,难免笑他,“五殿下应该知道答应出征后,会累成这样,即是如此,何必当初,要吃些点心吗垫垫肚子吗?晚膳应该还有段时候。”
“我又不是媛姐儿,你别将我当孩子看待。”翁钧霆摊摊手,“而且,出征也非我本意,都是曾丞相逼的。”
霓轻没那么拘谨,打趣道:“五殿下素来以周全聪智自居,除非你愿意,否则哪里有人敢逼您。”
翁钧霆脸皮厚着呢,坦荡荡接受霓轻的夸奖:“对啊,我当然聪明,至少肯定比你聪明得多。”
霓轻吐吐舌头:“堂堂男子汉,居然还跟小女子一番计较,传出去还不笑掉人大牙。”
要说霓轻这人,虽然端庄拘束多,但也只对外人,熟人一般放得开,加之这些年跟莉言走的近,耳濡目染,自然说得起俏皮话。
翁钧霆点点她眉心,忽地就没笑了,定定看她,半晌,久到,霓轻都有些不自然时,才开口问:“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霓轻愣住,有些手足无措,可额头被翁钧霆点着,不好挪,却避开他眼睛。
翁钧霆在等,等她回答。
霓轻垂下眼睑,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能不能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