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陈少傅噩耗的那日,莉言久违地在画丹青,下笔轻柔,勾勒出窗棂边,身姿曼妙的青藤。
竹青红着双眼走进来,人都发着抖,扑通跪下,垂首,带着哭腔缓缓道:“姑娘,陈少傅从边疆赶回来,路上遇到那些暴徒,竟被活生生给……”说于此,竟无言哽咽。
莉言终是停下笔,那宣纸上翠青色的常青藤,被横空划破,徒留败笔。
陈少傅的葬礼办得很是低调,也非在清王府办,他原先在长安有座宅邸,只是为了方便辅佐六皇子,才住进去而已。
出葬那日没下雨,是个晴天,莉言身为姑娘家,不适合出席,翁墨规便让她在家待着。到该给上香祭拜时,她穿了白衣过去,翁墨规则又早早过去操办,因陈少傅早年丧父失母,其他家人在一场洪涝中丧生,也没有妻儿,所以便由他照顾长大的六皇子代劳,皇上没有意见,终究是贤臣,死后潦倒,实在有愧君臣一场。
有人说,比起红衣那种鲜艳的颜色,其实白色更适合莉言,并非是说她穿起来就有多么漂亮,恍若天仙,相反,这是句讽刺。
莉言在马车里呆了许久,才想起说这话的人,是早些年便去世了的歌瑶祭司。
那个女子死去前,突然找到自己,彼时宗里小字辈弟子还在试新衣裳,她走过来,把一件白裙裳给莉言,精神还很好的样子,笑说,“穿穿吧,当我给你的生辰贺礼。”
莉言没有生辰,宗里的人全都不庆自己生辰,最初,是因,有些人忘了,有些人觉得没必要,步入宗门,便该与尘世一刀两断,所以直到如今,大家也认为可以忽视。
这日是否乃莉言生日,她不晓得,但确确实实为元辰老者捡到自己日子,俗话说,长者赐,岂敢辞,何况只是件普通衣裳,料子也没什么新奇。
莉言想通后,乖乖换上了,走到歌瑶面前给她看,厚着脸皮笑问:“师叔,好看吗?”
那时,歌瑶端坐在石墩,看着她的目光,悠远,沉寂,眼里倒映出的,仿佛是另一个人,她于是笑了,伸手理理莉言衣襟,说,“红色那种颜色,并不适合你,你看,白色才配,等我死了,就穿这件衣裳给我送行吧。”
歌瑶纤细莹白的指尖划过莉言脸颊,顿住片刻,幽深眼里,是这个小姑娘所看不透的情绪。歌瑶缓缓摇头,语气里几分叹息:“你看上去,真像死人,行尸走肉,所以啊,才穿得上这衣裳。”
她说得这般直白,让莉言时隔多年后再想起来,饶是再嘴巧,也无话可说。
陈少傅的府邸不大,依水傍柳,三进三出的院子,住一个人,绰绰有余,其他邻里多为书香门第,也很清净。
莉言带着幕篱走下马车,因来得算早便没没太多人,进去上香,还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一场师徒情分,终究是要回报,如今他死了,没法报,就只能磕头谢教导之恩。
她看着穿堂风撩起白帐,大堂中,处处弥漫着烧纸钱的味道,尘埃便散落于空中,如此细微,不细看真的难以看出。
有其他人来祭拜,竹青一面催她戴好幕篱,一面将她领到后院,说是六皇子吩咐的,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安静得,让莉言感觉十分诡异。
这院子里虽不大,却还有个小池子,锦鲤还活着,生龙活虎游来游去,有鱼食丢进去,它们争先恐后涌过来吃。一江春水,一棵扶柳,一阵清风,少年静坐着,抿唇,居高临下服侍那些锦鲤,许久,直到莉言过来。
“六殿下。”莉言坐好,轻声唤他,这些日子他接连收到两次打击,恐怕早已疲累得很,心情也不大好,所以她才如此温柔,否则早就一脚踹过去。
翁墨规懒懒地,应了声,将鱼食统统倒进池子里,对竹青道:“改日把这些锦鲤全处理掉,我看着心烦。”
竹青哪敢有意见,连声说好,便退下去端茶点。
莉言问:“六殿下您不去休息吗,这些日子很是操劳吧,别忙坏身子。”其实自己也想走了,她已经感觉出来,翁墨规心情很糟糕,脸色难看至极,她可不信因为一句无心之言惹他爆发。
翁墨规没有回她话,反而把鱼食全倒进池里,对竹青说:“赶明儿叫人将这池里的锦鲤全处理掉,我看着心烦。”
竹青哪敢有意见,连声应好,反正这府里日后也没人住,锦鲤丢不丢都无所谓,便又说:“六殿下,奴婢去沏茶过来吧,天气还没热得很,姑娘一路上难免冷着。”
莉言将幕篱放到旁边,闻言就笑:“我哪里有这么娇贵,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而且路上都是坐的马车,挺好的。”
翁墨规却已经允了:“一杯果茶,里面别加太多蜜,我随便泡杯就好。”
“奴婢省得。”竹青福福身,退下去。
莉言见此便不多说,先看看周围,择了个离他比较远的位置坐下,翁墨规回头看她一眼,指指身边放了软垫的石墩让她坐过来。
说句实在话,莉言觉得吧,翁墨规简直就是喜怒无常,方才还懒懒地不想搭理自己,眨眨眼,又变了样,跟个脑子被驴踢了的人一样。
如此想通,她还是乖乖坐过去,免得这脑子有问题的突然发火,届时得不偿失啊。
“你之前去过皇宫了,见到媛儿她了吧。”翁墨规虽是问,语气却是极其肯定,让莉言有种古怪的感觉,“你觉得媛儿怎么样?”
莉言莫名看这面前气宇轩昂的少年,压压嘴角,努力严肃起来,问:“原来六殿下喜欢小姑娘啊,没关系,我虽不能明白,但我支持您。”
翁墨规顿时萌生了把她按进池子里喂锦鲤的想法,黑下脸道:“不是,你想太多了。”
“哦,好吧,六殿下,你生气啦,别那么认真啊,我就开开玩笑而已。”莉言抬手,长袖掩住嘴,她忍笑忍得很是辛苦,在少年目光如炬中,终于笑出声来,“哈哈哈,抱歉抱歉,我实在忍不住了,六殿下你多大了,还很小孩子一样爱闹别扭,是男子就大度些。”
翁墨规一巴掌拍在莉言脑袋上:“我要跟你说正经事,你认真点。”
莉言笑得肩膀一耸一耸,她想象起翁墨规抱着奶娃娃大的媛姐儿,站在自己跟前说,这是我家夫人,来,夫人,喊莉言姐姐,她就真的很想笑!太好玩了有没有!
翁墨规忽地,伸出两只手恶狠狠捏住莉言的脸颊,青筋都要跳出来,勾起冷笑道:“你再敢笑笑试试,我把你丢进池子里,让你这一整日都在水中泡。”
莉言被捏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赶紧收起捧腹大笑,木着脸道:“对不起,六殿下,是我错了,我不该笑你喜欢小姑娘而且想娶她回家的。”
翁墨规抽抽嘴角,揉着她白嫩脸蛋,气得半死:“你这脑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鬼东西,就不能思考点正常的吗?在清王府很闲是吧,看来我得给你找点事做,否则让你瞎想,根本就是在残害其他人。”
莉言义正言辞道:“我很忙的,才没有想奇奇怪怪的东西,也没有残害其他人,你看木檀红芍她们好好的呢。你不是说要说正经事吗,放开我脸再说。”
翁墨规挑挑眉:“那你保证,绝不会再开玩笑,或调侃我。”
莉言竖起两根手指头,坦荡荡道:“您放心吧,壮士,我可是好人。”
翁墨规真的很想弄死她,才几日没怎么见面,愈发贫嘴,深呼吸几口气,他才放下手,莉言赶紧揉揉自己脸蛋,很是心疼,恰好竹青过来,看看亭子里的两人,觉得哪里奇怪,但还是先上茶。
果茶加了晒干的茉莉,干果和蜜,很是可口,适合小姑娘家喝,莉言虽然已经快成大姑娘,可天生就爱吃甜的,但翁墨规管得很严,所以偶尔才喝喝。
莉言碰触茶,呷了口,抬眸问道:“竹青你再去帮我拿点点心过来吧,甜的闲的都行,六殿下你说要说的事情,我认真听着。”
翁墨规放下茶盏,难得严肃:“你知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朝堂也开始乱起来,我和皇兄商量过,想改日上奏,请父皇下旨,许我与皇兄前去边疆平定为国效力。”
莉言听到最后,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呛到自己,赶紧掏出手帕擦嘴,翁墨规格外嫌弃地往旁边挪挪,又拿出块手帕给她:“你至于吗,多大的人了,吃东西还会喷出来,幸好这里没人,否则真是丢脸丢到家。”
莉言收拾好表情,抬起头,格外认真看着翁墨规墨黑双眸:“你再说一遍前面的话。”
尽管之前已经想过莉言的反应,但真当莉言用这样的神情,面对自己时,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翁墨规轻轻嗓子,道:“我说,我想去边疆平定战乱,皇兄也和我一道去。”
莉言挺直脊梁,端坐于石墩,她很少如此严肃正经起来,甚至连坐姿,都毫无松懈,她沉下脸色,一字一句问:“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嗯,我很清楚。”翁墨规大抵被她所感染,不禁肃穆起来,“我没开玩笑,这件事我们已经决定好,待陈少傅后事处理好,便一同上书,此前也会先跟母后说说,今日我告诉你,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毕竟这件事,我并不希望瞒着你,不过,应该也瞒不住。”
莉言看着面前这个少年,青稚未退,目光却那么沉重,他仿佛在做一个极大的决定,而同时,也想得到她的回答。
半晌,她蓦地叹了口气,露出浅浅笑意来,依旧如此平静,眼里,似古井不起波澜。
“那就去吧,既然是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止,我会支持你。”
翁墨规如释重负般松出一口气,就为她那句话,好像,莉言的回答,于他而言无比重要。尽管莉言觉得,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哪怕自己最后说的是不要去,翁墨规还是会前往边疆。
这个少年已经长大了,和自己一样,慢慢地在蜕变,他足够强大,能支撑他的每个决定,而不会被旁人所左右。
那夜,莉言梦到小小的自己,抱着脖子断掉的大花猫,哭得稀里哗啦,脸上一块血红伤疤。
元辰老者走过来,将大花猫交给旁边颇为为难的弟子,拍拍自己肩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安慰她。
小姑娘抬起头,满脸泪痕,和着血,甚是可怖,她抓住自己师傅袖子问:“师傅,我只想抱抱它而已,我不想把它杀死的。”
元辰老者抱这个小姑娘入怀,待她渐渐小声抽泣,才缓缓道:“阿言,你要知道,很多时候,我们都该放手,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不是你的,终归不会是你的,该远走的,始终会离开。”
所以,放手吧,越是执迷不悔,越是伤人伤己。
翁墨规属于莉言,从来都不属于,他乃承文帝之子,是属于大洐的。
这一日,他们两人,坐在这春光明媚的院子里,多日里以来的隔阂似乎已经消散,如果没有陈少傅突然去世,莉言觉得,自己应该会更高兴些。
“六殿下啊,我说你这几日的反常,是不是就因为担心,我会说出反对你去边疆吧。”莉言踏上石子路,脚下打磨光滑的青石子,已经有小草探出头,“话说陈少傅这府邸该怎么办?留着的话要好好打理。”
“你若喜欢,便留着,反正都一样,陈少傅虽然是买下这座府邸,但很少过来住。”翁墨规手里帮莉言拿着幕篱,看她在石子路上跳来跳去,心中阴霾一扫而光,却还是要板起脸嫌弃说,“当心点,别把自己摔地上,莫说你不会,你就是那么笨手笨脚。”
莉言才不听他命令呢,踩着青石子玩得不亦乐乎,一面又问:“五殿下和霓轻说起过要去边疆的事没?”
翁墨规想想:“没有,大概也会在今日说吧。”
莉言轻声笑了笑,转过身,光洒落于她身后,白色长裙划过漂亮的圆,细碎黑影落在绣花鞋下,那个姑娘笑得何其灿烂,连眉梢都是明媚阳光,她在等翁墨规过来,而那少年,嘴角也稍稍扬起浅笑。
啪嗒轻响,扇子落地,翁墨规皱起双眉回头,在看见身后几个男子后,当机立断把幕篱戴在莉言头上,莉言看见他很生气,是真生气了,便忙将重重白纱放下,遮住自己容颜。
翁墨规瞪她,轻声道:“不准露面,不准开口,先去马车等我,待会儿我同你一道回家。”
莉言在背地里朝他吐吐舌头,她虽讨厌戴幕篱,可也晓得自己年岁越大,长安此处,注重礼节,虽然没那么严,不过有点必要避避外人,尤其是在看见看翁墨规那臭脸时。福福身,便再带木檀和红芍离开。
之后的事情莉言就不知道,反正她顺路再去大堂看看,人已经多起来,男子女眷居多,没有姑娘家,毕竟丧事,小孩子不宜过来,怕沾晦气。
莉言走过去时,有几个女眷多看了她几眼,没有上去问话,她也没在意,坐上马车等翁墨规。
木檀给她解释道:“官员里的女眷大抵都打过照面,没见过姑娘,才好奇看您而已,无需介怀。”
“她们总不会以为,我是陈少傅女儿吧哈哈。”莉言掩嘴小笑起来,瞧见木檀哭笑不得的模样,愈发觉得逗趣,“倘若陈少傅有我这样的女儿,他非得每日气得跳脚,我自己什么德行,我自己最是清楚。啊,对了,我都给忙忘记,木檀你与竹青,日后有何打算,此事已经拖得够久,你万不能再拖。”
木檀在心里欲哭无泪,姑娘,您怎么还记得啊。
翁墨规回来时,还顺带给她捎了刚刚做好的蒸糕,丧时这段日子,不能吃大鱼大肉,所以厨子做的蒸糕很是清淡,无油无盐,单单加了些牛乳蜜糖。
按理,男子不该和女子同坐一车,除非是夫妻,或者年纪还小,莉言翁墨规两者皆不是,就分坐两车。
等到清王府才同行,莉言已经把蒸糕吃了大半,就和翁墨规提议说,四处走走当作消食。
清王府总是安静,风吹落一片绿叶,叶子打个圈,悠悠落下,莉言将戴了许久的幕篱交给木檀,才伸伸懒腰。
翁墨规看她那副懒散样,笑道:“不修边幅,没个姑娘家的样子,方才那几个人居然还问你是谁,婚娶没有。”
莉言也笑:“那你怎么回答。”
翁墨规脱口而出道:“我说你已经许配人,正是翁某人也。”
莉言掩嘴,笑声清脆,伸手拂去肩上的落花:“你这话说的不好,虽然小女子未有国色天色,也没你漂亮,但到底比你聪明,你说我许配给你,是我亏大发了,小女子无才,唯有脑子好使,此生不爱吃亏,哪里会嫁你,作这等亏本生意。”
翁墨规横她一眼:“你嫁我,身份没我高,嫁妆未必有,没准还得我倒贴,你看看,至少在财力上,我可是比你高得很多。”
莉言笑,“区区男子汉,还跟个小姑娘计较嫁妆,日后你娶媳妇,被外人听见了,肯定没有哪家人愿意把女儿割爱嫁给你。”
垂丝海棠累累落下,白色花蕊,重重叠叠,叶绿枝繁,莉言个子不算太高,直接走过去,回眸刹那,眸子里流光溢彩。
翁墨规撩起层层海棠花,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喂,莉言,我跟你说个秘密,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