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虽是笑着,但莉言抬头去看时,却看见他眼里,支离破碎的光影。
一阵清风拂过,带来花香,她恍惚间想起铭天宗后山漫山遍野的花海,如今这个时候,那里肯定已经很漂亮。
“我问你话呢。”翁墨规发现莉言色心不在焉,心中大感不悦,放下垂芬芳丝海棠时,花落了白衣姑娘与他满肩。
“抱歉抱歉,我方才在想铭天宗。”莉言踮脚,伸手拍拂去他肩上的海棠,指着不远处的亭子笑道,“六殿下难得肯给我说说秘密,自然是要听,那里有个亭子,我们过去坐坐吧,我累了。”
“想走走消食的是你,如今累的,也是你,你倒麻烦。”翁墨规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还是和她走过去,抬手,半路又放下,“你肩上还有头发上,都还有落花,自己弄一下。”
莉言这才注意到,把花都拍落下来,坐在石墩上,手随意搭在石桌边,含笑看他:“说罢,什么秘密,我洗耳恭听。”
翁墨规没坐,倚着朱红木栏,白衣用银针绣着繁复花纹,白如雪,当真是少年俊朗,人胜骄阳。
“你来清王府的那几年,我很讨厌紫色衣裳,真的很讨厌,只要看见,就忍不住想拿一把火给烧掉,你知道这件事吗?”
翁墨规直直看着已是亭亭玉立的白衣姑娘,两人皆是白衣,少年将此白穿出不羁傲气,而她,只要垂眸,不言,便更像没有生气的,死人,是了,仿佛她从未存在,早已埋入黄土,徒留白骨般。
他并不喜欢莉言这副模样,他情愿看见莉言生气,发怒,或者嬉皮笑脸,也不愿意她安安静静的,像个已逝之人一样。
莉言托着腮帮子想想,点点头:“最开始入府时,你不是说要叫人给我做几件新衣裳吗,我去挑缎子时,本来想挑一批紫色的穿穿,倒也不是多喜欢,只是在铭天宗时,料子没得挑,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颜色的原因。后来几次,也没见过那色,便随口问了句,竹青便跟我说你很讨厌紫色,王府里的人一律不许穿,包括陈少傅。”她歪歪脑袋,疑惑问道,“当中有什么缘故吗?”
翁墨规随手摘下一朵海棠花,捏在指间碾起来:“确实,我在没来长安之前是住在皇宫里,和皇兄一道,由母后亲自扶养,那时曾丞相忽然大病,曾家的人终于收敛些许。某日,我和皇兄正在凤翎宫玩,母后带了个女孩子过来,跟我们说,以后,她会在这里暂住一段时候。”
这是所有一切的开端,是翁墨规此生不愿意提起之事,也是皇后最大的后悔。
莉言抬抬眼,问道:“曾丞相怎么会突然病倒,你那个时候,百书礼已经过去很久了吧,曾丞相那样的人,无缘无故发病,这样的话拿起忽悠其他小孩子还差不多。”
陈少傅是个好先生,并没有看莉言是个姑娘家就随便教,相反,他会讲许多史事,甚至给她分析如今大洐时局,而非让莉言懵懵懂懂,成为井底之蛙。
所以也正因为如此缘故,莉言才知道百书礼以及曾丞相,也对曾丞相彪悍的生平事迹有所了解,白手起家,一路颠簸终于坐上丞相之位,辅佐两朝,甚至在百书礼那样对自己不利的时刻还能反黑为白。虽然是个居心不轨,甚至打算谋朝篡位之人,但如果仅仅只评价他的才智,摸着良心讲吧,曾丞相曾宥珲,确确实实是个人才。
对于莉言知道百书礼和曾丞相一事,翁墨规也不吃惊,多少能猜到是陈少傅告知,于是他正色解释起来:“自然不是病倒,相反,当时他手握兵权,正在准备将势力交给自己几个儿子,那只老狐狸想得倒美,我父皇才不会眼睁睁把大洐兵权分给其他人,于是用前几年就在准备好的兵马安插进军营中,一点一点夺回,然后借由母后身子不好之事让铭天宗宗主观测天意,宗主说出要用个有祥瑞之气的嫡亲女孩与母后做伴,便可回转,借机将曾莘珠接入皇宫。”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接她进来,一则是因为当时曾莘珠是曾府唯一的嫡亲孙长女,二则,因为曾丞相及其疼爱她,三则,在曾府里刚好与我和皇兄差不多的,也就这么个小女孩,所以才挑中了她。本来父皇想要将曾家长子接入皇宫,可担心打草惊蛇,便作罢。”
换句话说,无论曾丞相到底有没有生病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打压曾家,拿了好几件事敲打他,为了暂避风头,他也只能在府里安安静静待上一阵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养精蓄锐,准备反击。
莉言很想说这层原因自己是晓得的,但难得翁墨规给自己分析往事细节,觉得还挺不错的,就没打断,顺着他话说下去:“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没见过曾大小姐本人真面目呢,她小时候长什么样,可爱不。”
这是句实话,和曾莘珠碰面,她每次都戴着幕篱,无论是在皇宫还是茶楼,就没见过她将幕篱摘下来,莫非那等权贵人家的女儿,家教都严成这样?莉言摸摸下巴,觉得很有可能。
翁墨规把海棠花丢进池塘里,清澈池水漾开涟漪,他见莉言居然沉思起,便忍俊不禁道:“得了,别想啦,反正没你可爱行了吧。”
姑娘家就喜欢别人夸自己好看,莉言也不例外,脸不红心不跳,很是厚脸皮接下这句夸奖:“那是自然,别打岔,继续讲。”
翁墨规笑笑,花色染笑意,春风化雨。
那年,翁钧霆翁墨规还是七岁稚童,自小,身子不好,每日靠药吊着命,御医来把脉,说是打娘胎里落下的病根,须得慢慢养着。
他们此前做的做多的事,无非是喝药喝药再喝药,然后,是无止境的沉睡,每次醒来,他们的母后,这个母仪天下的女子,眼眶都是发红的。
翁墨规知道,母后每日每夜睡不好,就守在他们床边,提心吊胆,生怕他们这么一睡,便再也醒不来。
等过完七岁寿宴,翁墨规和翁钧霆身子渐渐好转,春日里阳光暖和,乳娘就带他们在凤翎宫大殿中玩耍。
翁墨规记得很清楚,这日外头的海棠花开得很好,宫女还特意折了几枝,插在白瓷净瓶里,他看着很喜欢,伸手要去拿,翁钧霆怕他摔倒,就丢下书,跑过来帮忙。
皇后正好过来,穿得是正装,光是衣服上那金绣凤凰就栩栩如生,手里还牵着个小姑娘,紫衣,五六岁的模样,丱发,可爱得紧,虽然还很小,脸都没有长开,但白白嫩嫩的,有些羞涩,看见他们两兄弟,害怕地缩往后了缩。
皇后是有孩子的人,心中虽对曾府百般滋味,对懵懂不懂世事的小姑娘,却还是宽心。摆手叫他们两兄弟过来,温柔笑道:“这是曾莘珠,以后要和你们一块玩,开心吗?珍珠儿,跟哥哥们打声招呼吧。”
曾莘珠乳名就是珍珠儿,听到皇后喊自己,才探出脑袋,看他们许久,走出来给他们行礼,露出大大的笑容,仿佛三月花开,甚是好看。
翁墨规此后再想想,觉得当时自己后来之所以那么喜欢曾莘珠,也无非是因为她这个笑容,真的很灿烂,甚至震撼到一直泡在药罐子里的自己。
小孩子哪里懂得朝堂沉沉浮浮之事,尤其是翁墨规和翁钧霆这样体弱,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所以很快便同曾莘珠玩起来。
那时皇宫里,翁钧霆翁墨规是年纪最小的,往下,便再没有弟弟妹妹,姐姐哥哥因非嫡子,也没那么好亲近,所以很少玩在一起。
有了曾莘珠这个“妹妹”,他们两个都很开心,毕竟玩伴实在太少,有一个总比没有好。
三人在一起的时光很开心,翁墨规喜欢给曾莘珠梳头发,就是那种拿发绳绑起来的包包头,可惜梳得不太好看,很少能梳成,这个时候,曾莘珠定要跑去找翁钧霆,撒撒娇,就让他梳。
曾莘珠经常穿紫色缎子的衣裳,会在翁墨规面前转个圈,笑得那么开心,甜甜问他,好不好看。
曾莘珠会捏小泥人,就送他一个人,其他人都不给看。
曾莘珠还懂得吹长笛,虽然非什么天籁之音,可翁墨规听着就很开心,会为她热烈鼓掌。
彼时,他们每日,都过得如此开心,没有烦恼,想笑就笑,想玩就是玩,闯祸了就皇后怀里,撒个娇,什么事都迎面而解。
翁墨规想,如果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其实很好,他很愿意,直到彼此都大了就跟曾家提亲,娶曾莘珠入门,然后相爱到老,他们可能会有很多孩子,承欢膝下,等到老得不想动,就在家里看孙子长大。
幻想总是很美好,但这不是白日梦,天也不会一直黑下去,所以热衷于给人耳光上百年的老天爷毫不犹豫甩了两耳光给翁墨规,甩完之后,还往上面倒几堆辣椒粉,让人痛不欲生。
翁墨规八岁时,皇后有了第二胎,举国上下,一片欢声笑语,尤其是当爹的承文帝,心里简直乐呵得飘飘然,幸好十分能装,没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但每日几乎都是从梦里笑醒。
皇后对他说,想要个女孩,这样就能每日为她梳头打扮。
翁斐奕和翁钧霆,翁墨规父子三人举双手赞同,女孩儿多好,软软糯糯,跑过来喊你父皇或哥哥时,光想想,心里都被温暖得想哭啊!
承文帝战战兢兢守皇后过了胎象最不稳定的三个月,见她没怀的那么辛苦,才稍稍放心,后来月份越大,干脆下旨免去嫔妃每日请安,让皇后安心养胎。
曾莘珠小心翼翼地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神情专注,紧张问:“姑姑,您肚子里真有个宝宝吗?他喝水吗,吃不吃东西啊?会饿吗?”
一口气问了许多,惹得大家都笑了,青姑姑笑道:“姑娘莫要担心,小皇子好得很呢。”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皇后也甚是喜欢乖巧的曾莘珠,摸摸她嫩白的脸颊笑问道:“姑姑给你生个妹妹,你开心吗?”
曾莘珠嘟嘟嘴:“不嘛,姑姑给珍珠儿生小弟弟,如果是小妹妹,要是比珍珠儿好看,姑姑和哥哥,就不喜欢珍珠儿了。”
童言稚语,总是让人生不气来,凤翎宫的两位掌事姑姑自然希望皇后生的是小皇子,男孩不嫌多,至少对她稳固中宫之位是锦上添花,更上一层楼。
吴姑姑对她这话甚是中肯,见她鼓起腮帮子甚为认真,好言好语哄道:“我的小姑娘,咱们娘娘最喜欢您了,您别太多虑。”
曾莘珠干脆抓着皇后袖子,眨巴眨巴眼睛问:“真的吗姑姑?”
皇后亲亲她脸蛋:“当然,珍珠儿这么可爱,姑姑不疼你疼谁。”
曾莘珠还是没放下心来,接连问了翁墨规和翁钧霆好几回,得到准确回答,才终于宽心。
皇后在怀胎六月时,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此事正是皇后突然流产。
那日曾莘珠与皇后在御花园赏花,齐妃带着宫女,也来赏花,碰着面,两人谈笑几句,谁知齐妃的一个小宫女发疯般突然扑过来,把皇后撞到。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饶是在暗处的影卫也没料想会如此,因为,那个小宫女就只端了点心,没有半点行为古怪,把点心放下时的瞬间,才变的脸。
宫女不偏不倚撞到皇后肚子,皇后身子本就弱,被那么一撞,性命垂危,医女出来问保大保小时,皇上毫不犹豫选择了保大。
最后,孩子没了,正是他们父子三人盼了许久的女儿,已经成形,可惜就这么死去,连这片大洐,都没看一眼。
醒过来的皇后得知这个消息,哀哭不止晕过去,从此留下病根,医女把完委婉脉说,她再也生不了孩子。
皇后静坐了一夜,第二日承文帝匆匆下朝来看她,她回头,笑说,这样也好。
齐妃被处死,当然死得很惨,甚至株连九族,皇上想审问那个罪魁祸首的小宫女,可惜她居然在撞到皇后时,吞下毒药,跳进湖里自杀,什么也查不到。
承文帝心情糟糕透了,官员犯错,更加铁面无私惩处,弄得朝堂上下,都跟把脑袋拴裤腰带边一般,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脑袋就莫名其妙掉了。
翁钧霆和翁墨规两兄弟,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但当着皇后的面,还是得开开心心的,哄身心俱疲的皇后吃饭。
曾莘珠因是亲眼目睹宫女冲过来撞皇后那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吓得病倒,接连发烧,好几日,又不慎染上风寒,以至于直到五皇子生辰才好起来。
这一年注定是个凶年,翁钧霆过生辰办得极小,安稳过去,只是他身子也愈发不好,偶尔会咳出点血。
到翁墨规生辰时,已经好得差不多的曾莘珠穿上一件花纹极其繁复的长裙,打扮得漂漂亮亮跑到他跟前,如同往常那般,转个圈,带起一阵风,能闻到淡淡花香。
她笑问,笑容美好得不像话:“墨规墨规,好看吗?”
那时候翁墨规点郑重颔首,将她发绳上的花扶正:“嗯,你是最好看的。”
“那……”曾莘珠凑过来小声问,“我还是不是你最喜欢的人?”
翁墨规有些迷糊,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但还是继续点头:“当然啊。”
“真的吗?是最喜欢最喜欢喔。”
“嗯,我发誓!”
曾莘珠如释重负拉起他手,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生辰贺礼,一块玉佩,塞进他手心里,不厌其烦说着祝贺。
翁墨规叫青姑姑帮忙把那枚玉佩给自己带上,高高兴兴出门,可是走到半路时却有些头晕目眩,面前的东西,甚至模糊起来,他恍恍惚惚闭上眼睛,觉得心口烧得很疼,便陷入昏睡。
等到听见那刺耳的哭声时,翁墨规感觉心一抽,睁开双眸,头晕得很,自己手里拿着弓和箭,身上,脸上全是血,红艳艳,几乎染红了双眸。
他抬头,看见自己手里的银箭,居然刺进曾莘珠的心口处,那个紫衣小姑娘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看着他,眼里是破碎的光彩,泪水涌出,混了血,竟叫人心疼。
曾莘珠没有死,被医女抢救回来,曾丞相和曾家几位老爷第二日得知,差点没有冲过去跟翁墨规拼命,誓死要将曾莘珠带回府里。
迫于压力,承文帝还是允了。
翁钧霆也被翁墨规用箭射伤,好在是左手,虽伤及经脉,兴许还能医治。
承文帝已经把当时的宫女全部灭口,也封住在场人的嘴巴,能全解决的就干干净净解决掉。
曾丞相不知从何处知晓此事,竟上书请皇上重惩六皇子,否则誓不罢休,摆明危险人,皇上只好将尚且年幼没有封王的六皇子发配至长安。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曾丞相已经重新夺回边疆的兵权,才敢如此胆大包天危险我父皇。”
翁墨规皱皱眉头,莉言沉默半晌蓦地伸手,点点他的眉心,笑容浅浅,没有安慰,没有嘲笑,就那么平静笑着,一如既往。
他怔住片刻,贴着她温暖的手心,缓缓说道:“其实曾丞相操纵了一切,我的发狂,母后流产,而曾莘珠,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