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翁墨规十七,少年壮志,气宇轩昂,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而在春雨连绵的日子里,他去了将军府,给千里将军上香。
莉言没有一道去,问为何,翁墨规却未回答,难得沉默许久,看着外边的天发呆。
后来莉言听竹青说起,千里将军与翁墨规关系甚好,将军是个好人,本来身子硬朗,可以活得长久的,六殿下还打算在他六旬寿宴上,送上份大贺礼,惹老人家高兴,世事无常。
竹青说到这儿,叹出一口气:“奴婢也见过大将军,喜欢孩子,待六殿下真心极好,可惜膝下只剩个外孙女,如今大将军去了,那小姑娘,该如何是好。”
莉言端坐于榻边,却是望着窗外,翁墨规已经出府,半日之久,也不晓得怎么样,估摸着有哭吧,到底是自己相熟的人去世。
“世事无常。”莉言抬手将耳边的碎发拢在鬓后,垂下眼睑,看不出面上什么情绪,声音放得极低,“先备好姜汤和蜜水吧,我想,六殿下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暖暖身子也好。”
竹青福福身,应一声,退出去叫厨房备好东西,顺便做些吃的。
莉言趴在窗棂上,莹白细指轻轻地戳着窗纱,青丝垂落于脸边,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只有淡淡血色能隐约看见。
窗外是细碎沙沙叶声,树影在风雨中伸展开枝干,撑出漆黑的魅影,何其壮观,仿佛一场皮影戏,令人惊叹不已。
“还没结束呢,这场暴风雨。”她蹙起眉头,蓦地开口,似自己喃喃细语般听不真切,“才只是刚刚开始啊。”
翁墨规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天依旧是黑压压,乌云密布,雨水淅淅沥沥,恼人得很,他阴沉着脸,踏进清王府,素色衣裳沾了些许雨,天便突然劈下一道雷,吓得竹青和其他等候他归来的丫鬟们都手抖了抖。
大家没敢开口,竹青提起勇气,走上前道:“殿下,天凉,您又淋到雨,先回院子换件衣裳吧,姑娘已经叫奴婢们备好姜汤给您喝。”
翁墨规看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却无端让她们心里咯噔一下,双腿开始有些发软,好在他自己已经撑开伞,无言,走进雨幕中。
他没有同往常那样去见莉言,在心净院待了很久,第二日,大清早便出发前往皇宫,未和她见上一面。
直至午时,红芍送来汤水,觉得奇怪便到远处问起来,木檀边给她使眼色边说道:“千里将军去世,六殿下心里难免伤心,才不来见姑娘而已。”
“是、是啊。”红芍偷偷瞥一眼阁里的姑娘,改嘴应和说,“过几日就会好。”
隔了层红叶晚萧萧的插屏,莉言依旧把她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木檀,红芍,传话下去,如今是多事之秋,王府里别出点什么事儿,给人抓到话柄。”
二人被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废话,忙连声应下。
六皇子忙得见不着人,陈少傅、行之与芙霜也没回来,莉言照旧过自己的小日子,看看话本子翻翻账本,啃起糕点要喝着汤水,偶尔跑去西进院炼个毒药什么的,做好,便摆在博古架上,日子不松不紧,惬意得很,只是少了几分笑。
直到几日后,清王府接到从宫中来的帖子,莉言打开一看,果真是皇后请她到宫中说说话,也无需赶,挑个好日子再去即可。
于是趁连下好几日的雨停后,叫马夫备好马车,带上竹青与木檀,轻车简从出发了。自然,没可能让她们几个身上没功夫的女子就这样出门,随行的还有护卫以及在暗处的影卫,确保万无一失。
到皇宫时还是个大晴天,吴姑姑带上秋瑾和几分小宫女,特意到宫门迎莉言。
莉言被秋瑾扶着走下马车,见到她们便笑道:“姑姑怎地大老远来了,其实派个识路的宫女来接我就好,何须劳您跑到这儿。”
吴姑姑许久没见莉言,心中一面感慨姑娘家愈发生得清秀,一面又对她这落落大方的模样很是赞许,也笑道:“哪里麻烦,无非走几步路而已,姑娘许久未到皇宫,听六殿下说,您是病了吧,秋瑾,好好扶着姑娘。姑娘,皇后娘娘甚是想您,有什么话,咱们路上说。”
秋瑾抿唇一笑:“姑娘,如今还有些凉风,您可要披上披风。”
“……多谢,不用。”小姑娘觉得自己脸上的笑肯定是很僵硬。
莉言说句实在话,她觉得被人扶着感觉很怪,自己身子虽然按芙霜的话来讲算没完全调养回来,但她敢拍胸脯说,现在哪怕她去翻个墙,爬颗树掏鸟窝也绝对是没问题的。
好在没让她忍上一路,因为皇后娘娘十分贴心,指了顶四角轿子给她坐,轿子好啊,至少不用费力走路,莉言喜滋滋坐进去,受用无比。
到凤翎宫时,莉言险些昏昏欲睡,被竹青摇醒,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在木檀说服后理好头发,才走下轿子。
凤翎宫十年如一日的安静,屹立于蓝天白云之下,朱红宫墙,恢宏大门,那匾金丝楠木牌匾,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苍劲有力,琉璃瓦明亮斑斓。
莉言走进大殿时,还听见小姑娘家的笑声,清脆极了,犹如风铃在清风中摇摆舞动。
她心中纳罕,皇后虽然人好,却极少召见其他公主郡主到自己宫殿里,如今怎么突然冒出孩子欢笑声,莫非,皇后又生了一个?这想法真是太扯了。莉言塞心里给自己一拳就,将心思拉回来。
皇后穿着件黛绿绸缎绣凤凰纹的广袖大袍,里头玉色云澜纹压脚高腰襦裙,龙凤白玉金穗宫绦,不失华丽,想来应该是刚见完六宫嫔妃,还未来得及换下衣裳。
最叫人好奇的,是她身边那个粉嫩可爱的小姑娘,脸还未张开,稚嫩讨人喜爱得很,粉色织花襦裙,外头罩了件豆绿中臂,笑起来时,有甜甜的梨涡。
小姑娘才四五岁的模样,瞧见有外人来便躲到皇后身后去,只敢露出双水灵灵的眼眸,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一只雪地里娇小的兔子,看得莉言整个人都被她给柔化了,特想捏她脸一把。
皇后摸摸小姑娘乌黑丱发,对莉言招招手,待她走过来,笑道:“这孩子怕生得很,你莫介意。”
莉言行过大礼,才敢站起来,说,“小姑娘家皆是这样,我小时候,看见只大猫儿都得躲师傅怀里哭上大半天。娘娘您不知道,那只猫有这——么大。”莉言很是夸张地在半空比划个模样,顿了顿,笑意未改,“它很顽皮,还挠过我脸呢,留下大大的爪子,若非师叔给我上药,否则我这张脸非得破相。”
皇后被她逗乐,连她身后,那怯生生的小姑娘,也捂着嘴巴,小声笑了。
皇后让莉言先坐下,再叫宫女端上温热兑了牛乳的果茶给她们两个姑娘喝,自己则品那淡淡花茶。
皇后问:“你染上风寒,在家待那么久都没出门,如今可是好全?医女怎么说的。”
“我看起来哪里是那等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娘娘您莫担心。”莉言看了眼还是躲在皇后身后的小姑娘,颇感兴致问道,“我问娘娘一个小小的问题可好?”
皇后颔首,柔声将那小姑娘唤到自己跟前,笑得极为温柔,如三月春风:“此乃千里大将军的孙女,恰好本宫近日闲来无事,便接她来本宫这儿暂住。”又垂首对那小姑娘道,“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小姑娘抵着脑袋,双手绞住裙摆,整张脸都红彤彤的,叫人想咬一口,扭捏大半日,才小声道:“我、我叫胡锦媛。”
莉言放下茶盏,专注看她问:“姐姐叫莉言,你可有乳名?能同姐姐说说吗。”
小姑娘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祖父叫我作媛姐儿,乳、乳名是什么?”
莉言简直就像冲过去吧唧亲她一口,但还是忍住捧腹大笑,矜持地露出个微笑道:“是我记错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家会给孩子取乳名。姐姐能叫你媛姐儿吗,你好可爱啊。”
小姑娘得了夸奖,羞红得快把脑袋给埋进自己怀里,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莉言眼好,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大方笑道:“刚才我问了你几个问题,按理,你也该问回我,有来有往才公平。”
媛姐儿又去看皇后,见她点头才敢细声问道:“姐姐,你就叫莉言?祖父叫我读过百家姓,并没有莉这个姓氏。”
“咱们的媛姐儿真是聪明,字已经习那么多。”莉言伸手轻拍小姑娘脑袋,虽然害羞,但她没躲开,“你说的对,确实没有莉这个姓氏,我和你不同,并非出生将门世家,也非百姓家,唔,该怎么说好呢,我是孤儿,所以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小姑娘一惊,结结巴巴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着,就要哭起来,倒先把莉言给吓到了。
皇后将小姑娘揽进怀里,和声道:“傻姑娘,你言姐姐没怪你的意思,她虽说是孤儿,但还是家人。”
莉言蹲下身,掏出手帕给小声抽泣的小姑娘抹泪:“对啊对啊,我有师傅,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还有很多很多师叔们,你没必要哭啦。”
胡锦媛吸吸鼻子,带着哭腔道:“可姐姐你看起来,很悲伤,很悲伤。”
那双眼眸里,是她从未看过的眼神,比之前见到的霓轻姐姐,还要来得难以看透。
胡锦媛虽然很小,却总是能第一眼便看清旁人是情绪,与生俱来的本领,让这个小姑娘愈发脆弱。
莉言愣住,只是短暂一愣,就抿唇笑起来:“姐姐没有悲伤啊,你再哭,我也要跟着哭了,我哭起来很恐怖喔。”
胡锦媛顿时瞪大双眸:“姐姐这么大还会哭嘛,六哥哥说,人长大了,就不会再哭。”
六哥哥?翁墨规那个恶趣味的,莉言坦荡荡笑道:“你六哥哥逗你玩的,别当真,为何我不会哭,疼了,委屈了,就得哭啊,憋心里多难受,而且,照我说,没准你六哥哥以前还跟你一样哭鼻子。”
皇后点点莉言额心:“你这般在规儿身后说他坏话,哪日被他听见,非得跟你急不可。”
莉言吐吐舌头,倒完全不怕:“没事没事,反正他打不过我,唉,娘娘您可别不信,当年我和他切磋过两回,可是我次次把他打赢了,他是我手下败将。”
姑娘笑得沾沾自喜,小姑娘就眨着大眼睛敬仰看她,又将皇后逗笑了。
三人围在一块说了许久的话,之后霓轻带着白球儿来,胡锦媛便抱着白球儿不撒手,甚是喜爱,白球儿扑打翅膀,却很想挣脱开,飞到莉言肩膀上坐。
霓轻说,“你别看它想你的很,你没来那些日子,这小家伙吃香喝辣,过得比人还痛快。”
莉言给她倒杯茶,只笑:“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这世间,没有谁会因失去什么人,就无法活下去,我一直,都深深地知道的。
霓轻忍了许久,终于在皇后回内室去换件衣裳时,而莉言道:“你是在王府里怎么发生什么事吗,有大半年没进宫见皇后娘娘,娘娘虽没说,但还是很挂念你。”
莉言调侃回去:“那你有没有想我?”
霓轻对她的态度显然冷淡许多,并未对那句调侃有什么反应,压低声音同她细说:“你看媛姐儿,她性子很胆小,但据我听闻,此前他很活泼的,自打千里将军忽然病逝后,才变成这样,见到什么人都十分害怕,头一回见皇后娘娘时竟哭得惊天动地。”
莉言挑挑细长的月眉:“霓轻,你要晓得,在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忽然或者所谓的突然,一切都是有因有果。”
霓轻看她:“你不是这样死板的人吧。”
“那是以前啊,人会变吗,没可能一直原地踏步。”莉言嬉皮笑脸地说,摆摆手,胡锦媛便抱着白球儿跑过来,粉嫩小脸上,已经有些许汗,在光下,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当真像足了刚刚采摘下来的蜜桃,沾着清晨玉露,可爱极了。
莉言把小姑娘抱在膝上,闻到她身上一股香味,淡淡的,便笑侃道:“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胡锦媛奶声奶气抗议:“姐姐怎么和六哥哥说一样的话,我才不是乳臭未干呢,我已经五岁了,已经长大了!”
莉言刮刮她鼻尖:“这时候,你应该反问回来说,‘姐姐,你也是乳臭未干过来的,你说我时,也在说你自己’,如此我就无话反驳了。”
胡锦媛怔怔地,回想一番,是这个理。
霓轻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尤其在看见莉言露出极其温和,圣光普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的笑容时。她想开口阻拦,而莉言显然是个缺德的,飞快给胡锦媛灌了各种各样的说话方式,听着,有几分她想将人家小姑娘培养同自己相似的模样。
皇后换好衣裳来时,霓轻已经扶额头疼得要死,莉言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和煦春草吹又生,胡锦媛懵懵懂懂点头。见到她来,便高高兴兴行礼,小孩子笑起来总是格外讨老人家喜欢,哪怕皇后并没有那么老,也被她们笑脸感染。
直到快夕阳时,莉言决定回长安,胡锦媛很是舍不得,抓着她手,眼里抱着泪花花问:“姐姐,你就不能在宫里多陪陪我吗?我想和你一块玩。”
莉言亲亲她脸蛋:“抱歉哈,姐姐还要回去呢,在宫里确实有些麻烦,下回再来看你。”
“会过很久吗?”胡锦媛抬头热切看她。
莉言把白球儿丢鸟笼里,摸摸小姑娘毛茸茸脑袋:“一有空,我就过来,姐姐和你拉勾勾。”
两人虽然就玩了大半日,可却意外很投缘,霓轻的理解是,莉言本就是个贪玩性子,所以,她们两个,完全属于,同一个心里岁数的人!
莉言和胡锦媛孩子气地勾勾手指,胡锦媛最后不舍地抱抱她,小声凑在她耳边说:“姐姐,你别伤心了,你和六哥哥一样,我看出来了。”
莉言笑笑,没有接话,又亲亲小姑娘脸颊,才就此离去,霓轻正好要回自己红丹轩,两人就结伴而行。
霓轻望着远处,春日里难得的夕阳,抬手拢拢碎发,抿抿红唇,闷声问:“你伤心什么?”
“听果然到了,习武之人的耳朵就是好使啊。”莉言撇撇嘴,旋即笑开,绣花鞋踏过青石板,“我就忽然想起来,我很久以前,在宗门里时的事,那会儿你们还没入宗门。有一日,师叔捡来一只大花猫,我很喜欢它,它却很怕我,然后,某日,它把我脸抓伤了。”
霓轻皱皱眉头:“你对它做什么苦海深仇的事情了?”居然逼得人家抓你脸。
莉言无谓耸耸肩,嘴角弯弯:“我什么也没做。之前师叔跟我说,它很怕我所以不能靠近它五歩以内,然后,我那时候打破了这个嘱咐。”
霓轻横想竖想,干脆问:“你想表达什么,别兜圈子了。”
莉言蓦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打那日之后,那只大花猫消失不见,我的脸也因此留下很长一道疤,你入宗门前才消失不见。嘿嘿,其实我就突然想和怒说说往事而已,别在意。”
霓轻只感觉莫名其妙,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必要说好吗。
莉言露出一个笑,浅浅的,平静如初同她道:“阿霓,该放手时,就该放手。”
“……嗯。”霓轻随口应了。
霓轻肯定不知道,那只大花猫,是被那年,幼小的莉言,活生生给掐死的,且还是徒手。
彼时,她哭了很久,为自己火辣辣疼得很厉害的脸,也为那只喜欢了很久的大花猫。
那个时候,莉言就明白了,其实很多时候,你并不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也许放手,会有更好的结果,死死拽着,只会将所有事砸得七零八碎。
这也是为何,在翁墨规对她说,阿言,我想去边疆时,莉言依旧能笑出来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