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大长者呢?这问题估摸着,除了铭天宗和皇上之外,便没多少人能晓得,老百姓对国宗的认知,从来都只停留在宗主长老,和祭司上。
其实不然,哪怕是祭司,也细细分了许多位置。
当中最德高望重,所有弟子、祭司和长老见到了,都得礼让七分的两人,一个是宗主,一个,则是大长者。
历代宗主皆为男子,历代大长者,也都由女子担当,以督促宗主为职,形成种相衡的力量。
倘若要问为何大费周章设两个形似的位置呢,那么可见,问出这话的人,定是个蠢的。
围棋有黑白,象棋有两将,位居高处者不可能永远只有一个,如此只会造成失衡,引起更多麻烦,何况铭天宗这种国宗,若发生宗主懒惰贪污什么的,那整个国也将近腐朽。
女子当祭司很难,当祈天司十分难,要当大长者便更加是难上加难,每代大长者都输精挑细选,不仅宗主祭司长老们轮番上阵审查,就连皇上也得对其进行考试,大家同意了,才能正式当上大长者。
曦雾其人,是个奇女子,万中无一的奇女子,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坐稳大长者之位,直至今日,又因年岁渐老,所以甚少出门露面,以至于小字辈弟子未曾与她多见面。
祈天司讶异的,便是她的出现,因为前些日子才听闻大长者闭关,没个几年怕是难以出现,而如今,她却站在雨下对自己笑,笑意浅浅。
“怎么?很吃惊吗?我虽说老了,但宗里的事还有在听。”曦雾抬眸,眸子里墨色渐浓,“宗主有令,你不得擅自出宗门,回藏月阁待着吧,方才违令闯进长生阁之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祈天司静胧是个性子极倔的女子,与大长者倒有几分相似,听罢,却没有乖乖回去,反而坚定道:“大长者抱歉,我做不到,我必须要去找他。”
曦雾笑意未变分毫,挑挑细致的眉,指尖摩挲着伞柄:“冬尊那孩子没事,你无需担心,咱们宗里的空迹和影卫又不是死绝了,若真出什么事,他们会打点妥当。”
祈天司哪里肯,撩开幕篱,隔着连绵雨帘,直直望住她双眸:“大长者,请告诉我,冬尊是否真的出事了?”
“我说没有,你会信吗。”曦雾说到这儿摇摇头,自己认识祈天司那么多年,她什么性子什么脾气,自己清楚,“你闯进长生阁,看见东尊的长生灯时,心中便有个答案,何苦来问我呢,曼妆。”
祈天司不由一怔,果然,他真的在外头出事了!
“当初我就反对东尊归朝,偏偏他一意孤行,执意要报仇,你彼时既然选择支持,那就该支持到底。”曦雾稍稍抬起伞,目光落在月白衣裳的女子身上,透出几分冷意,“我最后再说一次,回去吧曼妆,别惹得我和总之都发火。”
祈天司露出苦笑,很多年了,再没有人会喊自己曼妆这个名字,更多的,是喊静胧。
她有私心,只愿听见自己爱人唤自己此命,其他人,即便是宗主和长老,也不准他们喊。
除自己心上人外,还有个,能喊自己为曼妆的人——大长者,这个在自己师傅去世后教导她如何用窥天之眼,如何静下心,度过漫长岁月的女子。
平心而论,翁曼妆,也就是祈天司,真的对大长者又喜欢又尊敬,她太像自己当年未逝世的母亲了。
然而今日,无论如何,翁曼妆也不会选择让步:“今日,我必要出宗门,哪怕您阻拦,也没用。”
曦雾长长地,叹出口气,面容沉静,雨水淅淅沥沥,落入积着水的地上,漾开圈圈涟漪,栽在院里的树叶,绿影曼妙,几乎爬满了她手中那把素伞。
远处刮来一阵大风,竹叶哗啦哗啦摇动起来,幕篱垂纱飞舞,翁曼妆只是眨眨眼,曦雾已来到她面前,伞檐下,那双黑眸深深,依旧是不由令人深陷其中。
翁曼妆还来不及退后几步,曦雾却已飞快伸手点住她穴道,让她动弹不得。
“你放心睡一段时候吧,醒来后,所有的事,都会尘埃落定。”曦雾收起二十四油纸伞,走到翁曼妆身后,“你和东尊皆是我看着长大,情分还在,我不舍得让他死。曼妆,你纵使不信宗主那笨蛋,也该信我。”
翁曼妆连话也不能说,死死盯住院子那些青翠的竹子,像在看杀父仇人,如此之激动,愤怒,其实无非泄愤而已。
曦雾一个手刀将女子劈昏,轻轻松松抱起她,虽然有些古怪,但好在此刻并没有其他人在,否则看着定会想笑出声。
放翁曼妆回床上,帮她掖好被角,曦雾坐在床沿,叹息般吐出一口气,望向紧紧合起的窗棂上,那妖娆黑影。
宗主没有派空迹来拦祈天司,因为他知道无用,翁曼妆到底是个武学奇才,寻常高手怎么能打过她,就算能,空迹也下不了手,是以才找大长者去拦,一则大长者比翁曼妆厉害多了,人家开始四处卸仇家胳膊时,翁曼妆没准还在家里奶声奶气找妈妈,二则,大长者也是女的,有什么话,彼此好商量。
曦雾知晓这层意思,但去大殿时,依旧把宗主那张新打制好的榆木书案当即给掀了,顿时,文书卷轴满天飞。
宗主没出来露面,倒用传音入室大声痛心疾首喊道:“曦雾你疯了啊,这书案我才刚用不久呀,你别它弄坏了,再弄坏我真的没书案用了。”
曦雾在宗主这人面前从来不摆矜持的谱儿,闻言,木着脸道:“知道心疼,那你办事怎么不小心点,曼妆都被你逼得要跑出宗门,届时闹得全宗门上下晓得此时,非得出乱子,你宗主之位也不用坐下去。”
宗主的声音弱下来:“啊呀呀,我这不是在闭关,不方便出去吗。”
曦雾挑了个好位置,盘腿坐下去,捏起一本文书看:“少给我胡扯,你闭关便很了不起啊,难道我就没在闭关吗?偷懒就直说,我最多叫所有祭司连日上书给你,把你书案淹了。”
“最毒美人心啊。”宗主哀叹一声,虽然看不见脸,但也能想象到他抱头苦恼的模样。
“谢谢你的夸奖,老身岁数大,当不起美人二字。”曦雾拿起小几上的绘红梅茶碗,呷了口粗茶,“废话少说,你定要确保东尊没事,否则曼妆醒来,非得跟你拼命,放心吧,我不会帮你的,你也挂念铭天宗,我来当宗主,到时候你就安心上路去。”
宗主大笑起来:“你这句话叫旁人听见了,可是篡位大罪,随时随地都能将你驱逐出宗门。”
曦雾也笑,“怎么会,大家巴不得把你从宗主位上拉下来,记得上年,你安排什么新上位祭司进行磨练之事吗,闹得太过分,好几个心疼弟子的,皆想联合起来拖你下位解恨。”
“……”宗主有些心虚起来,“至于吗,我那时候出的题,好挺简单的啊。”
“是呀,真的好简单喔,直接刷下一大半弟子,还让他们跟个二愣子那样四处折腾,弄得伤的伤,病的病,大家还得对你感恩到痛哭流涕吗。”曦雾话里头全是鄙夷,“要我说,曼妆不信你也是对的,就你这样子,换作我,肯定和她一样。”
宗主委屈道,“你别在嫌弃了啊,我也不容易嘛,曦雾,你怎么越老越发啰嗦起来啊。”
“嫌我啰嗦便好好做事,实在忍不下去我这臭脾气,再过几年,待我死了,换个脾气好的大长者,你便能省心。”曦雾缓缓放下茶碗,指尖划过那朱红勾勒出的红梅,垂眸去看,红梅似乎已经开始褪色,色泽淡起来,“一眨眼,竟过来三十多年,我也不复当年,连这茶碗都已上了岁数。”
宗主抱怨说,“是啊,你居然把这茶碗丢在我这放了三十年,至于嘛,每次喝茶都得用自己碗,挑剔成这样,谁惯出来的。”
曦雾说的理所应当:“上任大长者,我师傅,你有意见,清明时分,烧点蜡烛元宝,下去找我师傅理论。”
被反驳得满脸血的宗主:“……”所以说女子真的不要太聪明,简直不给人一条活路呀。
“今日之事,暂且不同你计较。”曦雾站起来,拂去裙上褶皱,“我先回去休息休息,下回再来,你把茶泡好喝些,过了那么多年,茶还是这么难喝。”
宗主低低地嘀咕道:“就你嘴刁,有本事自己泡呀,尽知道瞎折腾。”
曦雾一手搭在书案,沉声笑了,“方才您有说什么嘛,宗主大人?”
宗主立马改口:“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自己书案还在这小心眼的女子手上。
反正无论何时,宗主都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而且,哪怕再有理,都会矮大长者一个头。
只能感慨句,世间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天月女司醒来后便去照顾祈天司,藏月阁就两个人住,出什么事,也只能互相照顾,鲜少找他人帮忙。
翁曼妆睡得很沉,曦雾那招手刀太过用力,少说她要睡上个一天半夜。
曦雾下手,还是有捏着力,待翁曼妆从沉睡中醒来时,天大亮,竟到了隔日大中午,连雨,也停了,鸟啼四起。
她赶紧撩开被褥想起身,天月女司宁穗恰好端着汤水,推开门走进来,见到她终于醒了便忙拦她坐起。
“大长者说大人您今日会醒,起初我还不信呢,我倒鼠目寸光了,真不愧是咱们宗里的大长者,就是厉害。您先别乱动,睡得很久,突然起身,难免会头晕目眩,万一摔着磕着可就糟了。”宁穗边说边往她身后塞了个软枕。
“我没那么娇弱。”翁曼妆虽是这么同她讲,可瞧着,精神不大好,似乎睡得太久才颓靡些,“东尊那边有何消息吗?”
宁穗将桂圆红枣汤递给她喝:“原是东尊祭司去东岭县与行之祭司会面,怎料半路碰到曾府派来的刺客,听说交手几回,东尊祭司不敌人多,才被他们打晕擒住,幸好行之祭司和芙霜祭司及时发觉不妥赶过去,在半路截下他们,将东尊祭司救回来。”
宁穗说得轻描淡写,手心里却捏了把冷汗,生怕被祈天司看出端倪,毕竟事实上,救出东尊祭司,也就是陈少傅,可废了不少功夫,最后干脆连空迹和影卫都一道出手救人。
然,曦雾大长者叮嘱过自己,不可让祈天司担忧,否则她又执意离去,那么后果自负。
翁曼妆看宁穗一眼,并没有拆穿她,睡了很久,其实也想过许多,身为铭天宗祈天司,本来便是拘束居多,能到皇宫给皇后看病,还是皇上发话才准的。
曦雾大长者与宗主的立场,翁曼妆非孩子,到底明白,却仍不放心问:“东尊可有受伤,谁给看得病,把的脉。”
宁穗说,“大人且安心,芙霜祭司的医术可是咱们宗里极好的,我听闻,东尊祭司只受些轻伤而已。您快把这汤喝了吧,凉掉可就不好。”
翁曼妆垂下眼睑,舀舀汤水,没有立马喝,眼底里的困倦甚浓,良久,才慢慢开口道:“宁穗,你要知道,虽然我身为铭天宗祭司,但心底里,却是不信铭天宗的。”
宁穗从没想过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为、为何?”
“你看看莉言,还有她娘亲和随月。”翁曼妆抿了口浅浅水红甜汤,薄唇愈发盈满,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何其艳丽,“虽然看起来很自由,但实则都只是笼中鸟而已,我讨厌被束缚,且,她们的死因,绝大多数皆源自铭天宗,你瞧着铭天宗表面风光,可是啊,不知有多少人,都死在了这里,只因那些错误的命令,错误的判断。”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看着莉言和他们相似命运的人生,又看着他们死,死得无谓,连痕迹都没留下,说起来,也算凄凉无比。”
翁曼妆苦笑一声:“当初莉言被霓轻坠下山崖那件事,你记得吗?是了,应该记得的,你想想,如果当初,我们果断些,兴许如今就不是这般模样。从莉言走向毁灭的那刻起,我便晓得,铭天宗更注重的,是这个大洐,而不是我们众多弟子。”
那么换句话说,如果自身做出何事危及到大洐,铭天宗不会出手,哪怕这人是宗门弟子,或者祭司。
很冷血无情是吧,可转念想想,站在大洐国宗的立场上,顾全大局,才能稳住整个国家。
从每位弟子踏入宗门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为大洐,抛头颅洒热血,甚至殒命。
翁曼妆对大义这说法,可以说又认可又反感,在她心中,唯有活下去,才是正事,但,她身为大洐公主,就必须护住翁家的国土。
翁曼妆将汤水喝完,放下粗瓷碗,擦好嘴巴,对还在发愣的宁穗,浅浅一笑。
宁穗回过神,忙道:“大人,这样的话私底下说说便罢了,您万不可在外头和别人说。”
翁曼妆叹说,“我省得,莉言的长生灯可好?”
宁穗回想:“没什么意外,很平静,霓轻也是,两人估摸着,都过得不错。”
“如今她们已经十四。”翁曼妆转头看向窗外,婆娑竹影,黑眸沉沉,“再有几年就会回来,步我后尘,硬生生变成一只笼中鸟,再无法展翅远飞。”
宁穗觉得祈天司大人是被东尊祭司此事伤到了心,才会发出种种感慨,稍作思索,劝道:“哪里就成笼中鸟,祈天司可是多少宗门里,女弟子都想坐上的位置。”
“你看我,坐在这里高兴吗?”翁曼妆淡淡问道,瓷白面容鲜少血色,鸦黑眼睫微微垂下,真真是个冰雕美人。
宁穗被噎住,不知该怎么接话,虽然翁曼妆平日里就是这样,待人接物,不冷不热,可听闻,当年的她,并非如此。
作为大洐唯一的长公主,封号静胧,为何入宗门,宁穗没能晓得,只听闻当初东尊祭司没离开前,她笑出来时,明媚灿烂,顾盼生辉,难得的活泼美人,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个话还遮遮掩掩的弱女子不同,打起人来,可当真没留情。
翁曼妆收回目光,又是那副清冷模样。
她冷冷道:“注意点东尊和莉言的长生灯,还有六皇子翁墨规的,我瞧着,这天就要变了。”
宁穗只懵懵懂懂应下。
没过几日,传来消息,千里大将军忽然病重,徒留下个小孙女,撒手人寰,这去得太突然,所有人也没想到。
丧事终于办完,大家以为会平静,而随之而来的,却是辅佐六皇子的陈少傅外出办事,遭遇边疆暴徒谋害,也死了。
翁曼妆听到这消息,把手中杯子捏的粉碎,冲出藏月阁,没几步,由元辰老者和曦雾大长者给“送”回去。
之后,便是五皇子和六皇子领命,准备前往边疆镇守。
举国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