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墨规走出蔓娪院,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府,去了帝都天牢,那儿最安全,除非有通关文书,否则没有人能闯进去。
皇上已经将刺客幕后主使问出来,本对他们自然不再理会,但还是决定将这几个残党先留着,以备不时之需,遂叫影卫暗中看守。
到天牢时,明明还算早,可天黑了一大半,乌压压的,连绵不绝,仿佛无意间打翻的墨渍,在宣纸上渲染开。
翁墨规翻身下马,拿了令牌,顺畅无阻走进去,掌管天牢的千里大将军听到禀告,便赶来迎他。
千里将军胡狮塞,是实打实自己挣得官位,半辈子戎马生涯,不屑于曾丞相那帮意图谋反者,结果百书礼发生那年,他也从边疆赶来,好端端从镇国将军折得到天牢来,索性,还算为国效力,他也不甚介意。
“六殿下您怎么忽然来了?”千里将军还穿着盔甲,发鬓泛白,虽说岁数大,但身子骨硬朗得很。
翁墨规笑笑,对将军很是尊敬:“要些要紧事,总归自己来处理,才安心。”
说起来,六皇子出生那年,千里将军还去看过他,送过贺礼,之后六皇子远赴长安,还是千里将军亲自递了折子,求皇上让他担职,送他一程。
哪怕曾丞相在上头压着,千里将军照样跟没事人那样,得空去看看当年幼小的翁墨规。
正因有这层缘故在,翁墨规才格外对千里将军尊敬,认为他是个忠臣,半辈子劳苦功高,为的就是翁家的天下,大洐的明日。
千里将军大抵想到为何,摆摆手,让那些狱卒都统统退下去:“行,老臣陪您走一遭,六殿下可别嫌老臣麻烦。”
翁墨规没有拒绝:“怎么会,恭敬不如从命,胡叔给我带个路吧。”
千里将军笑得开心,大力拍拍翁墨规的肩膀:“六殿下年纪不小了,还跟以前那样,老臣怎么能得您喊声叔啊。”
他们两人并非亲戚,可,翁家素来子嗣稀少,有血缘者寥寥,所以小时候,翁墨规和翁钧霆与将军玩得好,叫声叔叔,也是无碍,不失礼分。
“有什么关系,从小喊到大,我都习惯了,胡叔你肯定也习惯,这儿就咱们,不拘那些虚礼。”翁墨规倒半点没在意,就赶紧胡叔方才那么一拍,险些把自己骨头给拍碎。
千里将军带着他,手里提把风灯,便打开大门,走进天牢深处,里头味道,自然不好闻,没法子形容的刺鼻,又黑又阴冷,没有多少灯,安静得可怕。
天牢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牢狱,日日夜夜动各种大刑,弄得满狱都是惨叫,它更多的,是用毒,和伤人不留痕的暗器慢慢折磨,所以,这里受压的犯人,绝大多数,都只剩半口气,想喊都没法喊。
翁墨规算来了几遭,但还是,感受到一阵压迫,那是死者的残念,与怨念,生生不息,驻足于此,留下的阴冷。
千里将军早已习以为常,回头看还算镇定的六皇子一眼,笑叹出口气:“六殿下您还需要再磨练磨练。”
翁墨规没接话茬,不置可否。
东宁城袭击他们的刺客,据影卫粗略算了算,大抵有上百人,一大半被他们截在半路灭完,另一小半栽在莉言设的毒陷里,剩下的潜入宝光寺,死得莫名其妙,就余寥寥可数的几个,不是重伤就是半残,被关在牢里,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千里将军对刺客都没什么好印象,尤其他们是湮寂来的,还伤了自己看大的六皇子,故此,能用刑就用刑,绝不手软。
翁墨规时隔好几个月,再见到那个名为啼的刺客,印象还是不深,只记得这男子一袭绿衣,还抱过莉言。
当时他带着面具,没看清容颜,而如今,男子披头散发,盘腿坐在榻上,容貌俊朗,哪怕,已被毒药折磨得消瘦惨白多日,神情依旧平静。
翁墨规忽然间,想起那个小姑娘,望着窗外时的淡漠模样,死水无波,仿佛干涸古井,没了生气。
他们很像,至少,莉言没出事前,平日里,就是和这男子一样的平静模样,似乎什么事情,都惊扰不了他们。
真的太相似。翁墨规冷下脸,居高临下看着双手双腿被铁铐桎梏住的男子。
千里将军道:“他内力不错,所以穴位都被金针给镇压住,六殿下,老臣到外边等您吧,说完后,再叫老臣。”
终归,他还是希望六殿下手里,能少沾些人命,多些赶紧。
翁墨规颔首:“嗯,我就问几句,谢了,胡叔。”
千里将军出去后,少年才又转头看向男子,目光冰凉问道:“你还能说话吗?”
啼抬眸,却没说话,打量起面前的锦衣玉冠的少年,脸色不变,而后,合眼小憩,置之不理。
翁墨规不恼,缓缓道:“莉言说,想见自己兄长,你知道是谁吗?”
啼的指尖蓦地轻颤,终于睁开双眸,黑眸清亮,一贯的平静,张口,声音略带沙哑:“是我。”
“莉言以前发生过什么?”翁墨规私心觉得,他们既然没有血缘,也多年未曾见过面,可性子,却颇为相似,真叫人莫名火大,“说出来。”
但,他肯定不会放刺客一条活路,到底伤了莉言,让她毁成如今这样,翁墨规自己有责任,刺客自然更有责任,始作俑者无可厚非。
啼从容笑笑:“六皇子想知道什么,便去问铭天宗,何苦来问我,我就是个邻国刺客,又和莉言许久没见,早已形同陌路。”
“我想知道她从前发生的事。”翁墨规难得没有半点恼怒,沉下气道,“莉言被那些往事,弄得大病,刚恢复好些,就说想要见你,还咳出很多血,你作为兄长见到妹妹这样,不该有些表示吗?”
啼失笑道:“那也得看看,莉言究竟当不当我是她兄长,你见过哪个妹妹,亲自动手刺了哥哥一刀,差点把他给杀死的?”
“她就是那样的人,你应该明白。”翁墨规对此,没有多大反应,换作他,如果哥哥想先杀自己,当然反抗,何况莉言这种吃人不吐骨头,毕生致力于让别人吃亏的家伙,“至少,她没把你杀了。”
他自己,都被捅了几刀子,差点就翘辫子,大家彼此彼此,半斤八两,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啼不知道这件事,倒看他一眼:“我情愿她把我杀了。”也不愿意,听见莉言说,哥哥。
她的每一句,哥哥,都会让啼,感到刺痛心扉之疼,也会令他,再回想起,那段无虑无忧美好岁月,如同,前尘往事,皆似梦,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可,啼依旧会沉浸进去,他很清醒,但在心里是多么想念当年的自己,还有父母兄姐,以及,那个,没有染上血,笑起来熠熠生辉,软软糯糯的小丫头。
翁墨规不以为然道:“把事情交代清楚后,我给你一个痛快。”
这个男子想死,他的眼里,已经早已对世事无牵挂,所有都无所谓,这样没想活下去的眼神,他曾在莉言那儿看过。
天牢毒刑,他曾耳闻过,生不如死,所以才会肯定,这个男子更愿意死,而非继续活着。
啼扬起嘴角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六殿下果真很看重我家妹妹,居然开出这般大的条件。”
翁墨规听见“我家妹妹”四个字时,微微垂下眼睑,没什么表情道:“我听闻你和她,并无血缘关系,没必要说得那么亲近,好处我给你开好了,能不能把握住,便看你自己。”
“再怎么样,也是我妹,她拜的,乃我家牌位,与六皇子您,才无关系。”啼扬眉,从容不迫道,“我觉得我很需要你开得好处,可是,我不想告诉外人莉言的往事,我要见她一面先。”
“你觉得你有这资格说意见?”翁墨规忍不住冷笑道,“莉言不会来见你的,一辈子都不会。”
啼脸色阴沉许多:“她病得很严重?”
“拜你所赐。”翁墨规想想,终归还是说出口,“发了狂,吐完血,现在变得没有半分感觉,跟个死人一样,你听着很开心吧。”
“怎么会这样!”啼倒吃惊,在东宁城宝光寺时,他就觉得莉言不对劲,却没想过如此严重,看六皇子神色,似乎不是诈自己,“她除了早些年被推下……”
话说到一半,猛地停住,啼敲了敲黑铁手铐,神情凝重,看来莉言的身子,也差不多,要到头了。
当年,莉言被推下悬崖,辗转,到了湮寂,早已是满身伤痕,身子又娇小,极为难养,他的父亲,乃湮寂远近驰名的大夫,望闻问切罢,便摇头,叹息。
他说,注定日后坎坷,薄命啊。
彼时啼还算小,但也知道,那句话里头的感慨,和惋惜。
薄命,红颜薄命,啼想,莉言兴许,不该取个,和颜谐音的名字,无非雪上加霜。
翁墨规眉心一跳:“你方才说什么?”
啼没有回答,这些事,虽然他很痛恨莉言,但却不想与外人说,反道:“叫莉言来见我,否则我什么也不会讲。”
“……”翁墨规按耐住涌出的怒意,冷静下来,“你在威胁我?”
啼慢慢地摇摇头:“不是,我这是拜托,我要看见她。”
然后,拉着她,落入黄泉地狱,给自己爹娘和大家,道歉,纵使不成,也要让莉言,记住自己,一辈子。
“我说过的,没可能,莉言已经受不起任何折腾。”翁墨规毫不犹豫,冷冷地拒绝,“就算可以,我也不会让她见你,给以后徒留麻烦。”
“六皇子倒是狠,连兄妹久违重逢,都要扼杀。”啼懒懒靠在坚硬冰凉的石墙上,显得有些疲累,指尖依旧不断敲着手铐,“我问你,莉言身边,可有什么好姊妹。”
翁墨规冷眼扫他一回:“啊,算吧,有一个,叫霓轻。”
要不是为了那个痴痴笨笨的呆木头,他早就动手,把这混蛋给揍得,连爹妈都认不出,可恶,待呆木头好后,非要从她身上讨回来。
啼蓦地抬头,眸里掠过讶异:“你们居然让阿言和那个人呆在一块?”
翁墨规注意到这不妥:“莉言自己想和师姐霓轻玩,我们为何要管,又死不了人。”
啼笑,“莉言那家伙,果然是被铭天宗非动了手脚。”
天晓得,她还在湮寂时,曾跟自己说过,终有一日,要杀掉把自己推下悬崖的好姊妹。
那年幼小的她说,哥哥,我无法,原谅背叛之人,永不。
而如今,铭天宗竟对此事袖手旁观,还真不怕哪日,莉言回想起所有,先下手为强,把人给悄悄解决掉。
虽然之前不知莉言发生什么,才变得同东宁城那般古怪,但如今,听六皇子这么一说,他多多少少摸到点蛛丝马迹。
“我好心,给六皇子你一个忠告。”啼抬抬下巴,笑意浅浅,“别让那叫霓轻的人靠近莉言,否则,迟早会出大事。依她的性子,不可能原谅任何背叛欺骗自己之人,哪怕原先,是出自好意。”
“你们会万劫不复的。”啼笑得开心,话里头都是寒意,如天边银月,冷如霜。
这话,落在翁墨规耳边,又是另一番意思,啼只是想说,对霓轻同莉言接触不闻不问,可能日后两姐妹反目成仇,让莉言再痛苦一遭。但他听着,心里不痛快,就像被人用把匕首,狠狠往背戳了戳,难受得很。
因为他对莉言在蔓娪院嘶吼,倒下的事情,一知半解,并没有太清楚,而这个刺客,却什么都了解般,知道莉言的过去,知道,她曾经的苦痛,知道她那时最初的模样。
翁墨规却只能,在漆黑,满是浓雾的湖面上,独自前行。
被人瞒着的感觉,很糟糕,真的很糟。
翁墨规不悦地皱皱眉头:“你想说的遗言,就这些?”
啼勾起嘴角:“怎么,六皇子终于准备下手,你不是想知道莉言往事么,就这样把我杀了,当心得不偿失。”
翁墨规冷哼一声:“我看你的样子,也并非那般束手就擒,乖乖听话之人,再问下去,白白浪费我时间,还不如叫千里将军给你用多点刑。”
顿了顿,笑意渐冷,“放心,你是阿言兄长,没那么容易就给死掉。”
啼面上平静如常,当真,和那个小姑娘,有几分相似:“我就再问一遍,让我与她见一面,行吗?”
“不行。”翁墨规斩钉截铁。
啼长出一口气,哐啷轻响,铁铐摔落在榻上,他飞快往嘴里丢了粒药丸子,这发生得太快,毫无预兆,所以六皇子只看见他手里朱红药丸,依旧,这个男子云淡风轻的笑意。
“我不会死在你们手上,要死,也是死在自己手里。”啼还是扬着嘴角,冷冷地道,“呵,大洐的六皇子,怎么会明白,湮寂的苦海深仇,你这辈子,都看不透莉言,她的秘密太多,你,还有铭天宗,注定只能看到一角。”
啼开锁的手法,上好,努力了两个多月,便只为这刻,给自己,一个痛快。
啼渐渐地,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本来是想,在最后,见见莉言,见见曾经自己的妹妹,可惜,天不遂愿。
“我想,你也不会告诉阿言,我死的事,这样也好,毕竟,我们早已无兄妹之情。”
从一开始,她从湮寂的火海中,爬出来时,便注定了,两人要成为仇人。
“我姓祝,祝琢风,独字,啼,我的妹妹,名为祝莉言,字永安,慎言慎行的言,就算你们都不想承认,可她,确确实实,入我家族谱,是祝家子女,而非铭天宗。”
“六皇子,最后,再告诉你一句吧。”啼扯开嘴角,血渐渐从唇边流下,如此之艳丽,“她恨铭天宗,恨霓轻,恨所有人。”
从一开始,被姐妹背叛,坠下悬崖,而后,涅槃重生时,莉言便被仇恨,给吞噬,也从那刻起,她只爱她自己。
啼感觉身子忽地一沉,面前所有东西都模糊不清,杂乱不堪,没有暗无天地的大牢,没有日夜折磨的毒药。
他听见鸟啼,还有蝉声,响彻整片云霄,长街喧闹,人和睦,炊烟袅袅,锅碗瓢盆,轻轻相碰,笑声满屋院。
他睁开双眼,残红夕阳终西下,黄昏暮晚,百鸟将归巢,他坐在竹椅上,手里是本厚厚的本草纲目。
小小男孩儿,愣了神,失了措。
他的家,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家六口,几个婆子丫鬟,和管家小厮,便足矣。
多少年前,祝琢风坐在自家院子里,背着书,晚风习习,能闻见,风中,淡淡的药草香。
她的娘亲坐在旁边,教姐姐,写着秀气小楷,温婉动人,他的爹爹和兄长,捣鼓着药材,忙得不亦乐乎。
小丫头扑进祝琢风怀里,抬头,白白嫩嫩的脸,笑容,可人,没有半分虚情假意,甜甜地,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竟回响了,整个童年。
——“哥哥,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