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琢风,也就是日后的啼,想,自己是恨莉言的,因为她毁了自己的家后,活了下来,回到铭天宗,时隔多年,再次相遇,她依旧过得很好。
至今都能想起来,他倒在父母怀中,模模糊糊看见,那个小姑娘,端坐在血地里,满身伤痕,被好几个黑衣影卫给反手压制在地上,狰狞的模样。
她已经斑斑伤痕脸颊,紧紧贴住大火灼烧得滚烫的大地,看不出当初那般嫩白好看,可以说,很狼狈。
相隔那么远,中间隔着好几个人,他们俩兄妹,遥遥相望,四目相对之时,祝琢风清楚看见了,莉言流出的清泪,混着血,无声哭泣。
她张张口,喊,哥哥,无助地像个迷路的孩子。
可那时,祝琢风没有应声,没有再去伸手拥抱住自己妹妹,他在刚才,亲眼看见她,手刃湮寂士兵,杀人不眨眼。
小小的男孩儿,害怕了,所以,转过头没有去看莉言。
只是这么一侧目,莉言便被打晕,由身姿窈窕的女子抱起来,小心翼翼裹在薄纱中,抱走。
她活了下去,而祝琢风,却被遗落在湮寂残骸中,无人问津,他哭了许久,才从自己爹娘尸骨中爬出来,望着遍地焦黑枯骨,和残垣断壁,只觉得无助,彷徨。
再没有人,会给自己一个拥抱,一个温暖的家,祝琢风失去所有的同时,他想起,莉言还拥有铭天宗,至少,还有安身之处。
他嫉妒,甚至怨恨,从心里疯狂生长起的毒蔓吞噬他的双眸,他想,如果没有莉言,兴许爹娘就不会死,大家也还能继续活着。
就怀着对自己妹妹莉言的仇恨,祝琢风活了下去,在日后被“独行”刺客首领庚捡到时,又毅然决定加入。
尘世间的每个人,都需要,有什么东西支撑着自己走下去,此物虚无缥缈,没有模样,但它往往是人活下去的支柱。
譬如家,譬如爱,譬如往事,譬如金银珠宝,再譬如,恨。
爱一个人太累,恨一个人最轻易,只需要随便什么理由,便能恨起来,甚至长久下去。
祝琢风在自己漫长的二十多年生涯里,选择了用仇恨,支撑住自己,直到最后,都没后悔过。
因为莉言被抱走那一日,自己躺在死去的父母怀中,望着她沉睡过去的模样时,心里真的,真的,很嫉妒。
嫉妒她还有人惦记着,有人看重,有人深爱,而本该,她与自己,都该下黄泉去。
到底,人,是十分懦弱,又善妒的。
但当那毒药咽下去,落入肚中,向四肢蔓延去,所以一切变得异常安静时,他忽然间,又不恨了。
那些往事,索然无味,等到尽头,再回头望去,只剩下,满目疮痍,还有跌跌撞撞成长的自己。
他看见那年幼小的莉言,很小很小,笑起来,甜甜的,犹如父亲在家中酿许久的米酒,沾了一点点,便醉意微醺。
她白嫩双手,软若无骨,抓住自己草绿衣袖,抬起头,眼眸亮晶晶,在黄昏暮霭之中,竟犹如万千星辉,流光溢彩。
祝琢风恍惚间,想起,日后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更多是沉静,波澜不惊,笑起来时,暗含冷意,对生死,似乎并不在意。
他有多久没看见过这样的妹妹了?十几年来,那么多日日夜夜,他在刀剑中辗转,再未梦见她的踪影,这是第一次。
“哥哥。”那个女娃娃,软软糯糯喊他,一如往昔,“我们回家了。”
祝琢风蓦地想流泪,低头,抱住自己妹妹娇小的身子,吸吸鼻子,点头:“是啊,我们回家了。”
所以,那段漫长的旅途,终于该落幕。
女娃娃望着屋上,暗沉黄昏,笑嘻嘻问道:“哥哥,你哭什么?”
“我做了个噩梦,梦里面,你,和爹爹娘亲,哥哥姊姊,你们都离开我,远走。”祝琢风勾起嘴角,失笑,“这一梦再醒,竟过了十几年。”
女娃娃把脑袋埋进他怀中,没有说话。
“我们走吧,爹娘在等我们。”祝琢风笑笑,轻轻地拍拍她背,合上双眸,笑意释然,再无牵挂。
黄昏之下,暮霭沉沉间,百鸟归巢,药香满院,两个小孩,相拥而眠,再无芥蒂,终是结束。
吱呀一声轻响,木檀单手端着茶盏,推开暖阁的门走进去,刚走几步,脸上的笑,蓦地僵住,旋即,大惊失色。
“红芍!”木檀一叠声喊道,“你怎么当差的,姑娘人呢?”
红芍慌慌张张跑过来,手里还抱着刚刚拿来的缎子,见到暖阁中空无一人,再无那个静静躺在榻上的小姑娘,吓得险些把缎子给掐出十个印子。
“我、我去拿东西,就离开一下下,便以为无碍。姑娘怎么会不见呢。”红芍想起姑娘出事,六殿下是何神情,害怕得,连说话都不大利索,身子瑟瑟发抖起来。
“快去找啊!”木檀把茶盏放桌上,撩起长裙便匆匆走出门,红芍哆哆嗦嗦将缎子放下,也跑到外头。
蔓娪院里头,并无影卫或空迹看守,都在外头来回巡逻,之前留了几个,弄得人家小姑娘本就身子差,又睡不好,眼底青黑,芙霜气得,干脆将人全部赶出去。
所以如今,蔓娪院就只有木檀竹青红芍三个丫鬟在,其他人都打发走,毕竟养病需要静养,人多不好,何况莉言自从病后,极为浅眠,半点风吹草动,便能从梦中惊醒。
木檀和红芍两人,将蔓娪院寻了一大圈,终于,在屋后头,见到那个熟悉的消瘦身影。
长发墨黑,齐齐落在身后,依旧穿着她们给她穿得茶白袄裙,裙摆绕嫣红攀枝花,素静中,显出几分生气,没有披斗篷,就静静站在那儿,风拂过,身姿伶仃,犹如振翅而飞的蝶。
她背对她们,望着远处,蓝天清澈,白云如马,奔腾而过,墙檐边,一束红梅探出,花红似血,艳丽得,难以临摹。
晶莹涟涟泪珠,从眼中滑落,啪嗒落在飞扬的茶白袄裙上,只剩下淡淡水渍。
木檀一个箭步,赶紧冲过去,将斗篷披在莉言身上,飞快系好,握住她冰凉双手,心疼不已道:“姑娘您是被谁带到这儿的,真是放肆,被六殿下查出来非得扒他皮,您居然还吹了风,您身子不好没法吹,咱们快些回屋吧,奴婢给您准备好些吃的。”
莉言垂下眼睑,疲惫不堪,再没有去看那片天,轻轻沙哑道:“走吧。”
木檀诧异地看着面前小姑娘,万千疑惑在她惨白容颜中,化为一句:“是。”
兴许姑娘快要好起来,所以才能开口说话了,这是好事,木檀并不会太过介意,所以当下高高兴兴地扶住她。
三人走回暖阁,在跨过门槛时,莉言突然回头,看了眼透彻苍穹,眼眸涣散得映不出任何东西,却有什么,在眼地里生辉,似碧水微澜。
——“哥哥,再见。”
她张张口,无声喃喃道,像极了春夜中的夜风,根本无法捕捉住,只能感受到,淡淡润意,大抵是夜雨。
这么多年以来,谢谢你还记得我,记得当初那个,纯真年少的我,辛苦你了,所以,除了再见,我再无法,对你说任何一句话,来表达我心中的谢意。
即便在日后,我们成了敌人,一个刺客,一个铭天宗弟子,但那又如何,祝琢风,她的啼哥哥,依旧,会烙印在莉言脑海里。
也许会遗忘,也许会伤心,可更多时候,莉言庆幸着,曾拥有过,很爱很爱自己的家人。
夏满末顔,彼时年少,梦里花落知多少。
翁墨规处理完啼,见他死得惨烈,尤其是,死时浅浅笑意,就感觉哪里怪怪的,浑身不舒服,千里将军对此人擅自吞毒药死,并没有多惊讶,牢里多少人想求死,却未能如愿,他也是晓得,便叫狱卒,将尸体抬去烧掉。
“我想四处游玩,看遍大洐,万好山河,等到哪日,自己走不动了,就回去,回到故里,落叶归根。”
翁墨规想起那个小姑娘笑得好看,眉飞色舞,难掩的激动,鬼使神差同千里将军说,烧后,哪日起风,便撒出去吧。
千里将军没多想,以为他气恼,想挫骨扬灰,消消怒火,应了。
回到长安清王府时,已是万家灯火,随便哈口气,能看见萦绕的白雾,好在没再下雪,否则冰天雪地,是个人都熬不住。
芙霜倚着大堂门口,笑吟吟地问:“辛苦六殿下了,敢问您这趟,可顺利?”
翁墨规淡淡地答道:“嗯,人死了,自刎,烧成骨灰,绝无生还余地。”
芙霜福福身,真心实意谢道:“劳烦六殿下,铭天宗感激不尽,姑娘今日已经能自己走动,六殿下可要去看看?”
翁墨规闻言紧绷脸色才松懈些许,点点头,便又赶去蔓娪院。
芙霜依旧懒懒倚住朱木门,指尖轻轻叩着门边,神色莫测,几分古怪,半晌自言自语道:“真是麻烦啊……”
翁墨规在屋里看见莉言,那时,她已经自己用蓝花瓷勺吃东西,笨拙得很,所以吃得极慢。
他走过去,步子轻,小姑娘没听到动静,专心致志埋头吃着东西,就像个五六岁的孩子。
竹青倒注意到六皇子,先是诧异,而后笑笑,叫人摆了副碗筷,让他喝碗姜汤暖身子,再吃东西。
翁墨规吃得倒快,几筷子便饱了,路上颠簸,他压根没多少胃口,若非看见莉言吃得香,兴许就不打算吃晚膳。
小姑娘还在吃,翁墨规担心她现在估摸着没恢复完,没感觉,不晓得自己到底有多饱,给吃撑,便叫竹青把饭菜收下去。
拿过湿布,帮她擦擦脸,脸紧绷起,也绷不住唇边笑意:“几岁大的人,吃东西还能吃得满脸都是,真丢人现眼。”
小姑娘歪歪脑袋,眸里含着疑惑,却任他擦着,显然还没想起这人是谁。
翁墨规他不急,反正早晚都会想起,届时新仇旧恨一道算,想到这儿,他干脆用力蹭蹭她脸,直到小姑娘皱起眉头才肯放手。
待莉言睡后,翁墨规找木檀和红芍问话,听完她们说,莉言能走动,心里虽然怒她们没有尽忠职守,但看在莉言好得快,只罚一个月俸禄,当做惩罚。
莉言这病,拖得太久,以往每年还能几个月进宫去凤翎宫见见皇后,现在已经不行,连皇后都觉得不妥,问过皇上出什么事。
霓轻平静得很,反正人总会过来,便依旧读书练字,吃饭睡觉两不误。
但今年六皇子寿宴,办得比以往简单许多,朝臣,女眷来得算差不多,只是六皇子就出来露个面,人影就没了,留下五皇子应付。
大家心中甚是疑惑,可皇上皇后都未开口,也只能把话咽进肚子里,心照不宣说起话。
五皇子半路溜走,去御花园亭子,逮住钓鱼的皇弟,喝口茶,累的差点再没法笑。
鱼塘里结的冰,才化了几日,为求雅致便又放下些锦鲤,都懒懒的,不愿动。
翁墨规单手拿着长长鱼竿,那叫一个悠闲:“我说皇兄,你就帮弟弟我挡了这么点时候,就累成如此,日后成亲该怎么办啊。”
御花园里没其他外人,宫女太监都去忙寿宴,哪里会来,倒是影卫在他们在附近蹲守,算把风。
“你前几日还不如我呢。”翁钧霆坐下靠着石桌,没什么温和有礼架子,就只觉得累,“我好心帮你,少说废话。”
“我们兄弟老早说好的,你生辰,我挡酒,我生辰,你挡酒,不算好心。”翁墨规端起茶盏喝一口,“我就觉得阿娘何苦每年都要办个寿辰,逼得咱们出这损招。”
“谁叫你之前在长安,阿娘没能给你过生辰,所以才想补回来,少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翁钧霆随手拿起石桌上的橘子,慢条斯理剥起来,“曾丞相那边近日,倒安定不少,少傅大人有没有回长安?”
翁墨规颔首:“嗯,但我回得晚,没来得及看他,他便又走了。”
“注意点,曾丞相似乎很在意陈少傅的身世,估摸着不会轻易放过,你在长安时要小心。”翁钧霆顿住,又问,“莉言呢?阿娘念叨过她好几次。”
翁墨规抬眼看了一眼自家哥哥,咧开嘴角:“怎么,霓轻和阿娘,都拉着你问东问西,烦了?”
“你小子倒好,躲在长安府邸里就万事不管,为难我,日日在阿娘面前听她莉言,我就没见她为我这么上过心。”翁钧霆分一大半橘子给钓鱼的弟弟,“她病得严重?”
翁墨规接过橘子:“嗯,不过已经开始慢慢好起来,再过没多久便能完全恢复。我说哥啊,你问我莉言,其实最重要还是因为霓轻吧,别想瞒我,我都看见了。”
莉言其实并不常出席寿宴,无论是翁钧霆还是翁墨规,虽然她很乐意出门,却不愿在宫中宴席中待着,除非必要或自个心情好。
方才他看得真真切切,霓轻没瞧见莉言时,脸色黑得跟个黑面阎王一样,好生生个漂亮姑娘,愣是冷得无人敢近。
翁墨规感觉到鱼竿轻颤:“唉,哥,如果有人在临死前,让你千万别靠近一个人,是为何呢?”
翁钧霆耐心挑着橘子上白色经络:“好人吗?”
翁墨规想想:“嗯,而且,与你关系极佳,结拜兄弟。”
翁钧霆瞥他一眼:“我觉得,大抵是因那人对自己不利,非常不利,所以自己结拜兄弟在没背叛自己,临死前才会如此交代,出什么事了?”
翁墨规打个哈欠,把鱼竿收起来,锦鲤被饵丝拽起,他看着那在月光下苦苦挣扎的锦鲤,良久,沉默,把鱼丢回去。
他回头,“哥,你说,我让莉言四处走走,好吗?”
翁钧霆把橘子吃完,擦手,目光扫过夜色中的假山,闻言只浅浅一笑:“别想那么多了,很快就没机会再想,莉言近日,怕是没法出去,边疆又乱起来,曾丞相那边有动静。”
“影卫说的吗?”翁墨规自然也注意到假山那边的动静,撑着腮帮子,皱起眉头:“再出什么动静,父皇和我们都还在呢,曾宥珲那个老不死的,抱着丞相位,不好好做事,就知道打着算盘谋朝篡位,招人嫌。”
“且忍忍,反正他终有一日,会被我们除掉。”翁钧霆将湿巾放下,再没心思喝茶,“时候差不多,我去给你挡挡酒,免得落人口舌。”
翁墨规笑得那叫开心:“真不愧是好兄弟。”
两兄弟对此事,并不上心,曾丞相又非第一次想造乱,这么多年,哪里没他们曾府身影,是以该怎么过日子,就接着怎么过。
翁钧霆前些日子闲下,这些天便忙得脚不沾地,至于翁墨规,他前前后后,倒忙了许久,才得皇上许,回府休息,关起府门,谁的帖子也不接,懒散窝在家里,专心当起闲人,最多到蔓娪院,督促莉言吃饭。
谁知没过几日,众臣早朝时,曾丞相提出镇守边疆之事,提议,让五皇子翁钧霆,六皇子翁墨规去磨练磨练。
满朝哗然。
也在那一日,莉言终于认真看着少年那双眸,抓住他袖子,开口,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