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墨规本来远在五镜城那里,和因多年前与曾丞相制衡,结果失败而以至于早已没落的沛国公府国公商谈要事。
那日雪化满城,初霁了,腊梅玉蕊,清香扑鼻,二人坐在水榭上,一壶上好枫露茶,茶色杏黄,就是喝着,仍能尝出这枫露茶的久远,可见沛国国公真的把压箱底好东西都拿出来。
翁墨规倒没觉得茶有什么,而且喝起来味道算不错,至少,比起莉言很久以前忽然突发奇想,泡了壶碧螺春,那味道简直跟黄连煎出的药,没多少区别。
沛国国公也就比六皇子大上几岁,及冠没几年,是世袭爵位,啜一口茶后,皱皱眉头道:“抱歉,六殿下,敢问您来找臣可是有何要紧事?”
“嗯。”翁墨规听出前面那句抱歉是指这茶水,不甚在意,只道,“父皇打算派几位将军镇守边境,我有意让你去,但是你家中……”
沛国国公立马抱拳作揖道:“六殿下无需多虑,臣可以去的。”
翁墨规抬抬下巴,望向远处翘起的卷云檐角:“你上有老下有小,边疆远在千里,又艰苦,而且曾丞相肯定不会乖乖袖手旁观,你这一去,肯定要吃尽各种苦头,你的娘亲和祖母,舍不得的。”
沛国国公始终没有动摇:“臣以为,为国效力,娘亲祖母都会同意的,且,家父当初死的不明不白,若臣去边疆镇守可以起到扳倒曾丞相几分力量,臣很乐意。”
“你已经猜到了?”翁墨规倒不恼,悠悠喝口茶。
“只是臣自己的想法而已,望殿下莫在意。”沛国国公年岁不算大,但心思还算剔透,经过这么多年,他多多少少可以想到父亲,与震撼大洐的“百书礼”此事有关,也知道,曾丞相野心勃勃。
当今圣上又非傻子,怎么可能任凭他人摆布,容忍多年,也该是时候动手,除掉权臣。
“你是个聪明人。”翁墨规觉得沛国国公不错,武功高强不说,脑子也好使,估摸着能做大事,“你若答应去边疆,那么沛国公府,算硬生生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很难再有安宁。”
“臣心意已决,恳请殿下给臣一次机会。”沛国国公自然明白,可与其穷困潦倒,让父亲死的莫名其妙,永远没有翻身之日,倒不如,放手一搏!
翁墨规笑了笑:“你回去跟老夫人和老太君说说,把琐事处理好,第二年开春便要出发前往边疆。”又站起来拍拍他肩膀,“日子算多,莫带遗憾过去。”
“臣明白。”沛国国公在心里松口气。
这件事算敲定了,翁墨规继续坐在水榭上,让沛国国公先离开忙事去,也打发走一众小厮奴婢,人多,看得烦。
待清净下来后,影卫才现身,之前都是在远处蹲守。
“告诉皇兄,沛国国公是个准的,我已经打定好主意了。”翁墨规吹起茶上圈圈涟漪,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明日我便回亘衡都,和他回面,把事情交代详细。”
影卫颔首,仍旧沉默寡,打算退下。
翁墨规喝了口茶,似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随口问道:“莉言那边如何?”
影卫带戴着素色面具,垂首,言简意赅答道:“还是和之前一样。”
“嗯。”翁墨规应了句,便继续看着还结起冰的湖面,没什么多余表情,只是指节微微泛白,“过几****就回长安。”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心,一想起,莉言那个没有任何反应的模样,记忆莫名其妙的焦急,总感觉她喝口水,都会被烫着噎着,感觉十分糟糕啊。
翁墨规按按眉心,摆摆手,示意影卫可以退下。
影卫看他一眼,觉得少年心思真是愈发古怪,难以捉摸了,但仔细想想,始终没将莉言那边的事告诉他,免得他忽然变脸,又临时起兴改行程赶回长安。
众位影卫在回想起前些年,刺客潜入时莉言受点小伤,他就从皇宫快马加鞭赶回长安的事情,便都十分默契地,绝口不提起长安。
其实,莉言没出什么大事,只是,今天影卫收到消息,出门许久的陈少傅终于回到清王府,顺带看望她,当中还有消失好几日的行之。
长安素来以暖和的日子较多,所以已经没有多少积雪,余下几摊水泽,泛着蔚蓝苍穹,折出粼粼光泽。
府里的丫鬟正忙着扫雪水,转眼便瞥见个青色衣裳的男子,面如玉冠,衣袂飘飘,从长廊上走过,侧目时,犹如清风明月,丫鬟们不禁红了脸。
陈少傅轻咳几声,她们这才回过神,赶紧福福身,恭恭敬敬行礼,连忙拿起扫帚退下。
行之摊摊手:“人长得太好看就是没办法啊,她们看我在先,所以我才看回去,有来有往嘛,哈哈哈哈。”
陈少傅觉得头痛:“行了,知道你理由多得很,死猪不怕开水烫,别再磨叽赶紧走吧,看完姑娘,我就得离开。”
行之笑意如浴春风般,和煦明朗:“你个大忙人倒衬得我成闲人了,哎,好久没见丫头,也不晓得她怎么样,我看她估摸着还在吃糕点打瞌睡。”
他离开那日,并没来得及去瞧瞧莉言情况,便被几名影卫架起,给拽走,说是宗主命令,连反抗的余地都不给。
陈少傅皱皱眉头,神色凝重道:“希望如此。”他许多年没回宗门,却也曾耳闻过镇忆琐玉的厉害,还有莉言以前那些往事,反正好不到哪儿去。
行之大抵想到此处,蓦地收敛起笑意。
蔓娪院便在眼前,两人走到门口时,里头安静得很,没有什么动静,木檀听到风声,出来迎人。
“姑娘怎么样?可是在午睡。”陈少傅免她行礼,问道。
木檀脸上的笑一僵,道:“比起之前好多了,姑娘正在看雪,奴婢带您们二位去见姑娘罢。”
行之看看院子说:“我记得原先挺热闹的,怎么忽然少这么多,之前那株梅花呢,被六殿下砍掉了?”
木檀勉强笑笑,一一答道:“殿下说姑娘病着,需要静养,便无需太多人在姑娘跟前晃,至于梅花呀,咳咳,六殿下前些日子叫人挪走。”
行之闻言,但笑不语,天晓得六殿下脑子里面有什么想法,反复无常得很哩。
木檀带他们进屋,地龙烧得很旺,迎面便是暖意,让从远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两人,都顿时放松许多,只是,这屋中的药味,却十分浓。
陈少傅将斗篷解下,交给红芍:“姑娘病得很重?”
众所周知,莉言讨厌药味和熏香味,虽然她就是习医的,也极少往脸上抹胭脂水粉。
暖阁,香炉小巧,放在墙角三足几,梅花熏香袅袅,馨香满室,莉言坐在软榻上,盖了厚厚毯子,整个身子都陷入软枕里,多日来的病痛,折磨得她瘦了许多,下巴都削尖了,巴掌大的脸,苍白,眼底青黑,唇色淡淡,黑眸深深。
这个小姑娘,就静静地,望着紧紧合上的窗棂,许久没有动弹。
竹青坐在床榻边给她喂药,乌漆抹黑的药水,看得就感到可怖,莉言张嘴,喝下去,神情不变。
其实她很怕吃苦,人参药膳也不愿意吃一点,除非六皇子逼她,而如今,小姑娘面色不改,就能喝下药。
药喝得很快,竹青放好碗,用湿巾给莉言擦擦嘴,发现旁边有人,才起身给陈少傅他们行礼:“少傅大人,先生,二位怎地突然回来了?六殿下如今还在外头办事呢。”
“听闻姑娘病着,就回来瞧瞧。”陈少傅走过去,红芍搬来绣墩好让他坐,“姑娘看起来很糟啊,半点起色也没有,药是谁开的?”
竹青如实答道:“芙霜医女,姑娘病后一直是她给姑娘看病,先前的御医,已经告老还乡。”
陈少傅沉吟不语,他对同辈的芙霜医术倒放心得很,只是姑娘这样子,恐怕不妥:“我帮姑娘把把脉。”
竹青将莉言的右手从毯子下拿出来,放在软垫上,又掏出手帕盖好。
行之凑过来看,陈少傅瞥他一眼,就搭上她的手腕。
过了半晌,行之才问道:“如何?”
“无非是染上风寒而已。”陈少傅捋捋白须,百思不得其解姑娘脉象稳得很,也没中毒迹象,那为何弄成这般憔悴。
行之大概看出他的疑惑,把药碗拿起来闻了闻:“是治风寒的药没错,芙霜医女怎么说。”
竹青回想一下道:“姑娘如今体虚,吹了风,染上风寒,再加上之前根基大损,须得慢慢养着。”
“没啦?”尽是些废话,芙霜那家伙还是喜欢话说半头,不讲要紧处。
竹青顿了顿:“就这些,唔,还有……”
原以为,只是小小风寒而已,芙霜给她看诊,第一回,用药,就给治好,没几日,便反复起来,莉言由此,陷入没日没夜的昏睡。
她们看得心疼,第二日,芙霜再来看病,终叹出口气,只说八字。
哀思过重,心病难医。
那时候,莉言难得有反应,回头,望向身边的她们,良久,没有言语,眸子里幽深一片。
竹青好像看见了,姑娘在跟她们笑,如同,从前那般,笑得从容,平静依旧说,哪里是哀思,我就是染个风寒,躺几天,吃几块糕点,保证明日起来,生龙活虎。
可是,莉言始终病着,没有生气,日日昏睡在榻上,偶尔醒了,望向窗外,久久地,都不曾回头。
“哀思过重,心病难医?”行之嘴里喃喃着,却蓦地沉默起来,也不晓得在想什么,难得的严肃。
陈少傅叹气:“姑娘,何苦呢,唉。”
竹青去给他们端茶,木檀和红芍,守在外头,暖阁便只剩三人。
行之扯开嘴角笑:“你看,以前总觉得丫头太活泼,跟个奶娃娃一样别扭,容易找人嫌,如今安静下来,又感觉哪里怪得很。”他拍拍莉言肩膀,“小姑娘家还来哀思一说,六殿下和元辰长老恨不得把你捧天上去,有什么可哀思的。”
陈少傅思虑半晌才换来木檀道:“去请芙霜医女,就说我想问她些事儿。”
木檀连声应了,走出去没多久,又折回来,后面跟着一袭藕色对襟襦裙,手里拿着合起的杏黄油纸伞。
“先退下吧。”芙霜把油纸伞给木檀,撩眼瞥行之一眼,行之站起来,乖乖让位,她坐下,“刚刚好,听到你回府的消息,便晓得你会找我。”
陈少傅教导莉言六年,当中自然有些情分,看见自己弟子变成这副模样,不恼才怪,芙霜晓得人情世故,也聪明,与其等奴婢传话,干脆自己过来说明白。
“莉言确实是心病所致,你们不知,她如今正好在平复记忆的时候,所以才会这样。”芙霜抚平裙上褶皱,“风寒是小事,喝几日药就好,只不过调养好身子和心病,可麻烦了,你们大老爷们,个个都在外边,让小姑娘在家里吃苦,倒好意思想兴师问罪。”
行之默默地蹭到芙霜旁边,嬉皮笑脸讨好道:“四师姐,这也是不想的嘛,如果可以,我们肯定留在丫头身边。”
“行,你们有理。”芙霜轻笑一声,“莉言恢复得很快,再过不久便能恢复,你们届时狠狠骂她一顿,我这几日被她折腾到连觉也没睡好,你们不晓得,莉言娇弱得风吹便染风寒,之前发烧烧得跟和火炉似的,偏偏她没感觉,要不是我发现得及时,她非得烧成傻子。”
言罢,恶狠狠戳了戳莉言的脸蛋:“至于么,为那些事,把自己折腾成这副狼狈模样,乖乖忘记会死啊。”
芙霜说话素来直接,没有半分留情,行之他们晓得四师姐性子,知道她没有恶意。
行之拍掉芙霜手道:“四师姐,别戳了,再戳也戳不出肉。”
“就是因为你们,一个两个惯着她,还有元辰长老,把人家姑娘宠得无法无天,终于栽跟头了吧,如今。”芙霜语气立马冷下来,“好师弟,有了宝贝弟子便敢和师姐顶嘴,嗯?”
行之觉得背后都要冒冷汗:“师弟我哪里敢啊,咳,终归是我弟子嘛,师傅不疼弟子谁疼。”
芙霜瞧瞧他脑门:“要说这话,也是老九说,小十你废什么话。”
行之捂脑袋,痛苦道:“师姐!你别喊我小十,太女孩子吧,要喊就喊老十啊。”
“看你这模样就是个不老实的。”芙霜一巴掌拍行之脸上,“去去去,一边玩去,师姐跟你师兄说说话。”
行之很是忧伤,捏着莉言没多少肉的脸玩。
“你怎么样?”芙霜倒放软语气,“听宗主说,你被曾丞相追兵追得很惨,伤到没?唔,没死就好。”
陈少傅在外头混得再怎么风生水起,面对自己师姐,照样矮个头:“多谢师姐关心。”
“唉,我就喜欢你这乖孩子模样,不枉我拉扯你们长大,要是个个都像行之这混蛋,我非得气死。”芙霜大大咧咧拍拍他肩膀,“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看静胧,那丫头越大,性子越歪,你再不把她纠正回来,日后你定吃苦头。”
陈少傅苦笑:“……师姐,多谢你提醒,办完这事,我便回铭天宗。”
“净知道说,不知道做,你已经在外边待了那么多年,名声都混好,就是解决不掉那只老狐狸。”芙霜对此事并不愿意多提,就道,“日子好好过,静胧还在苦等你,能早回来就早回来。”
陈少傅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行之揉着莉言的脸,玩得不亦乐乎,跟个三岁小鬼头一样恶劣,芙霜没忍住甩过去一巴掌,又打他脑门上:“多大岁数的人,还欺负小字辈的弟子,真给我们丢面子,再捏,我把你脸上的肉给卸下来。”
行之揉揉脑袋:“什么嘛,你刚才还戳丫头脸呢。”
芙霜正想动手教训自己师弟,竹青恰好端着茶走过来,她敛好满腔怒意,沉稳得像个大家闺秀。
竹青把茶递给三人,抱着托盘离开。
行之憋笑憋得甚是辛苦,果然,四师姐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能装,同她不熟的,难免以为她乖巧得像兔子,实则是只母老虎。
芙霜重重踩中行之脚,他顿时痛得欲哭无泪,又不好大叫出声,差点憋坏自个。
陈少傅哭笑不得:“师姐,行之确实皮了点,你也无需见他一次,教训他一次吧。”
“皮痒就该抽。”芙霜抿了口茶,苦涩中带着甘甜,“你最近小心点,曾丞相那只老狐狸似乎要有动静,连长安这边都敢动,看来早些年的百书礼,让他印象深刻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他那样的恶人,迟早下十八层地狱。”陈少傅冷哼一声,“我会注意的,我还要亲自看他斩首示众,为我们柯家洗刷冤屈呢。”
芙霜看看没心没肺的行之,又看看始终不改心意的陈少傅,无奈叹气:“我估摸着,莉言那倔毛病,完全是跟你们两个家伙学的。”
行之很想说,莉言本来就是一身臭毛病,同他们无关。
“雪……”
沙哑的声音响起,吓得三人差点把手里茶盏给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