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匕首,银制的刀刃,银光利锐,周身是打磨圆润的血红宝石,绕着手柄一圈,中间镶上了没有杂色的红玛瑙。
很好看,真的,平心而论,这匕首简直华贵得犹如女子旖旎的裙摆,刀光流转间,皆是炫目光彩。
霓轻曾无数次梦过这把匕首,还有,握着匕首,永远一袭红衣的女子。
那时候她总是看不清那女子容颜,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女子眼神,包含厌恶和憎恨,仿佛毒蛇的眼瞳,阴冷得可怕。
而如今,她终于看清了所有一切。
甚至还能看见,匕首扬起时,女子绝望无比的笑,女娃娃倒在地上涣散的眼眸,以及烛火猛地晃了晃,烛芯噼啪一声爆开,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要!!”二字脱口而出,划破了寂静的楼阁,霓轻扑过去,想要举止自己娘亲的疯狂。
所有景物,在瞬间,坍塌,崩坏,犹如一面镶满宝玉的镜子,指尖轻轻触碰到时,无力破碎开般,无法挽留。
红衣女子伶仃身子霎那间化为无数大红碎片,于霓轻眼前,缓缓地向四周飞扬而去。
霓轻扑了空,腿顿时一软,无力跪坐在地上,瞪大双眼,抬头看着自己娘亲,那倾国倾城的容颜。
蓝棂歌也在静静地看她,眼神温柔,犹如春花初放,清风明月,万物静好,眼里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和怨恨。
第一次,她伸出手抚上霓轻的脸,绝美容颜露出淡淡笑意,如同二月梧州,白雪融化,红梅飞落,清香满山岭。
“你已经,这么大了啊,小阿霓……”
蓝棂歌喃喃出口,指尖渐渐碎裂开,目光且从未离开过霓轻。
霓轻张张嘴,只感觉喉口很是干涸,沙哑,再讲不出话,她慌了,伸出手想去抓住自己母亲。
“别走!求求你,阿娘!我害怕,你别丢下我。”
“你说过最爱小阿霓了,所以,别走好不好,留下来,看我长大,待我及笄之年,亲自给我绾发,带发簪。”
“我害怕!阿娘!”
可那个女子不过眨眼间,便化成万千星辉,随风而去,留下霓轻一个人,坐在湖面上。
她忘了要怎么哭,只是傻呆呆坐着,两只手还停留在半空中。
“大骗子……”
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霓轻紧紧抱住自己,感觉到眼眶涩涩的,却无法哭出来。
好痛苦,好难受,全身上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那样,痛得,很想哭,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阿娘,最讨厌了……”
小姑娘的哽咽声响在无边无际的蔚蓝苍穹下,慢慢消散,没有任何回响,竟是这般无力。
她身下是一大片湖水,清澈见底,没有鱼,没有石子,透蓝透蓝,像面巨大明亮镜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霓轻才抬起头,打量起四周,她咬咬下唇,双眼通红通红的,兔子眼似的,怒意含在眼里,似乎随时随刻便会爆发。
真是够了!霓轻捂住脑袋,眸子中,怒意翻滚,隐隐约约,即将完完全全崩溃一般:“究竟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啊老天爷!”
如果都是梦,为何不让我醒啦,为何要让我饱受痛苦,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为何要受此折磨。
“让我醒……我要醒来……”
哭腔破口而出,她忍不住战栗发抖,卷缩成一团,眼里,无论如何都无法流出来,这反而雪上加霜。
泪水,如果没法发泄出来,简直可以把人活生生逼死。
霓轻急需要发泄,可她根本不想动,她害怕,真的很害怕,害怕只要睁开站起来,噩梦就会如潮水般涌来,再也无法停下。
梦魇,太可怖了,没有尽头,没有结束之时,无时无刻折磨着人,在你最脆弱伤口上撒上蜜糖,再恶劣地放上无数毒蚂蚁,然后蚂蚁蚕食着伤疤。
霓轻很害怕,无助,却没有人知道,来救自己。
涟漪漾开,圈圈水温,犹如江南女子眼波,缱绻温柔,是用笔,勾勒了银白色的边,不断向旁边流转去。
那双茶白端面银线绣花鞋轻盈踩在湖面上,襦裙也是茶白,月白细纱层层叠叠绕着,璎珞绦子微微摇摆,穗子跟着小姑娘划出美好半月弧度。
“啊咧咧,我家小阿霓这是怎么了?”
小姑娘的声音清澈,蚕丝弦被莹白指尖拨动一般,含着笑意,响在耳畔边,让霓轻飞快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莉言嘴角上扬的,清秀面容,藕色发绳垂落在脸颊边,衬得她眼眸更似碧水微澜,熠熠生辉。
“嗯?哭鼻子了?”莉言伸出手,捏捏霓轻鼻子,挑起细眉,笑得灿烂,“需要姊姊给你给大大拥抱吗?”
阿霓根本诧异得忘记要生气,方才那些畏惧,害怕,统统被眼前这个小姑娘搅乱,只剩下漫天璀金光芒,是漫长黑夜之后,初晨时,熹微的晨光。
“阿言?”霓轻一把抓住她的手,发现是温热的,心下便放松许多,“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明明还在做噩梦。”
“对呀,你也该醒了。”阿言另外一只手拍在她脑门上,霓轻没有感到痛意,不禁慌神,直换来小姑娘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瞧你这模样,丢死人了,真给咱们铭天宗抹黑,姑娘,你胆子呢?以前还嘲笑我又笨又呆,自己现在倒跟个胆小鬼一样。”
霓轻却突然抱住莉言,声如蚊嘤,闷闷道:“阿言,我害怕。”
“哈?谁欺负你了,居然把你欺负成这样反常,简直过分,你说,师姐我去帮你揍他,不把他揍成猪头三,我就不叫莉言。”小姑娘拍拍她肩膀,说得慷慨激昂,好像下一刻就真冲过去跟人家拼命。
霓轻闻言,却没有松开手,牢牢抱住莉言腰,吸吸鼻子,道:“阿言,我做了场噩梦,我梦见娘亲,她对我笑,还叫着我的乳名。”
小姑娘挠挠脑袋:“哎,挺好的啊,怎么就成噩梦了?要我说,这肯定是个好梦呀,你娘亲漂亮吗,我老早之前便在想,你生得那么好看,肯定是跟娘亲像些,爹爹估摸着长得一般。”
霓轻在她怀里摇摇头:“那个人,根本是混账,抛妻弃子,还落井下石陷害娘亲母家,甚至想休掉我娘亲。他那样禽兽不如,狼心狗肺,根本不配娶我娘亲,也不配听我喊他爹爹。”
小姑娘顿了顿,摸摸她脑袋:“行,那混蛋就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尽刀山火海油锅之苦。”
“阿言,我娘亲,她中毒了,是那个人面兽心混蛋做的,在梦里面,娘亲还想把我杀掉,好跟她一道下黄泉。”霓轻想到这儿,眼眶立马便红了一圈,“我没死,她却死了。后来,我看见她对我笑,笑得很温柔,我想抱住她,娘亲却消失在我面前。”
“我害怕,我不愿一个人在这场噩梦里挣扎,没有尽头,如此,真的很累,我想醒来,练练字,总比像现在这样折磨好。”霓轻眨眨眼,依旧无法流出泪。
“傻姑娘,你怎么是独自一人了?”莉言勾起嘴角,弯下腰来,右手轻轻搭在霓轻发上,话说得极其轻柔,“你还有我啊,笨姑娘。还有铭天宗,师叔,师兄师姐,师妹师弟,皇后娘娘,还有还有,那个人,六皇子翁钧霆,他也在等你,等你醒来。”
霓轻的身子僵住,忘了要接话茬。
“阿霓,一直一直以来,大家,都深深地爱着你啊。”
莉言单手抱住霓轻,像个姐姐,安慰自己夜里哭泣醒来的妹妹那样,温柔得好似熹光满枝头。
“所以,别害怕,你有我们,所以,在无止无尽的噩梦中,也别哭泣。”
“没什么值得恐惧,你要抬起胸膛啊笨姑娘,像以前那样,用自己得意功夫把那些梦魇,一脚踹到西天去。”莉言吃吃笑着,笑声清脆,“犹犹豫豫,像个胆小鬼可不是你的性子,咱们的小阿霓就是个,被大家喜爱的小姑娘。”
所以,何必害怕呢?被那么多人深深爱着的你,究竟为何要害怕。
有恃无恐,昂首挺胸,无所畏惧走下去才对呀,阿霓。
“阿言,你会一直陪着我吗?”霓轻抬起头看向被自己抱住的这个姑娘,目光如炬。
“傻姑娘。”莉言又轻轻地拍拍她脑袋,叹出口气,“你知道的对吧,哪怕现在的我,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你也是不信。”
“你深知,自己深处梦里,你看,你知道我是想出的幻影,你无非,想要个幻影,来给你,一个足够安慰自己的允诺而已。”
莉言耸耸肩,几分无奈道:“你呀,半点都不愿糊涂。”
甚至,连欺骗自己,都不愿意。
霓轻蓦地沉默,把头埋在她怀里,再也没动弹,她动动鼻子,还能闻到莉言身上淡淡花香,和若有若无的药香。
“傻姑娘,几日未见怎就变得爱胡乱撒娇,都几岁大的人了,被别人看见,可怎好。”莉言下巴搁在霓轻头上,望向远处蓝天碧水,“阿霓,是时候了。”
霓轻疑惑问道:“什么?”
莉言绽出个浅浅笑意:“天要亮了,你该醒来了。”
霓轻没有回答,半晌,点点头,眼前,竟开始模糊起来。
“要好好的,饭得按时吃,清清淡淡便可,荤菜也须吃,否则个子长不高,练完字记得小憩一会儿,莫累着。”
耳边的声音,竟非小姑娘清脆,满含笑意的声音,而是女子低柔的话语。
抓住大红衣裳的手紧了紧,霓轻点点头,眼泪终于决堤。
“姑娘家,脸皮厚些也好,日后才不会吃亏,那个六皇子,你啊,给他三分颜料人家便敢开染房了,该杀杀他威风时就要杀,我家姑娘,哪里是生下来给他欺负的!”
女子话头一转,摸摸霓轻乌黑丱发:“你是个顶好的姑娘,没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别人看不见你的好,那是他老眼昏花。”
“阿霓,从今以后,娘亲不在你身边的日子,别忘了,娘亲我啊,是最爱你了。”
你懂也好,不懂也罢,只需记得,世上的娘亲,都是最爱自己孩子的。
小阿霓,没有我在的日子里,无需感到寂寞,因为呀,娘亲最爱小阿霓啦。
霓轻早已,泪流不止。
嗯,我知道的,一直,一直以来,我都知道的。
毕竟,小阿霓也最爱娘亲了。
日出连连青山,撕开无边黑幕,东边露出鱼肚白,金光洒满大洐,连日以来的缠绵飞雪,在这片光中,无影无踪。
枯枝上的积雪,扑通一声落地,曦光细碎点缀于楠木窗棂,倒是将熏香萦绕的屋内照亮。
青丝四散的小姑娘睡得很香,脸颊是海棠淡粉,唇畔生花,大抵,梦见了什么好梦。
翠菊打起床帐,脆声声唤道:“姑娘姑娘,您醒醒,今日还得去书房呢,少傅说过有事同您说。”
旁边的棠儿便用带子束起床帐,见姑娘睡得极好,心情极佳,便劝道:“我很少见姑娘安稳睡着,你且别叫,反正没什么大事。”
翠菊想想,拍拍脑袋:“也对,是这个理,咱们先去把早膳准备好,再来叫姑娘起床。”刚才那句少傅找姑娘有事完全是她瞎说,试图喊醒姑娘用的法子而已,又问,“你之前有在屋里点香吗?味道还挺淡的,闻起来真好闻。”
棠儿思索一番:‘“好像有吧,应该是昨日夜里,随手点上的,姑娘进来睡不好,医女有给安神香。”
翠菊摸摸下巴,提议道:“今夜若姑娘再睡不安稳,便再点起来吧。”
“行。”反正也非坏事。
棠儿给霓轻掖好被角,放下一杯温水在床头三足几上,也无需把床帐再撩落那么麻烦,二人便静悄悄出去。
没过多久,鸟啼婉转动人,在屋外枯枝上蹦蹦跳跳,好不活泼。
霓轻悠悠睁开双眸,满眼璀璨曦光,还能听见鸟鸣,闻见屋里的熏香。
她缓缓露出一个笑颜,笑得似秋水涟涟,如释负重。
终于,真的醒来了。
话说两头,霓轻这边已经没多少事,镇忆琐玉会将所有往事和毒,都死死压制住,身子自然好上许多,现在可以四处瞎蹦哒,哪怕人家小姑娘把屋顶拆了都行。
可怜王医女,忙活一晚上,眼皮子已经在大家,刚刚回屋里,又被凤翎宫那头的影卫逮去给皇后看病。
皇后身子不大好,病情反复无常,昨夜没睡好,早早起来,咳了几口血,吓坏大家。
王医女赶到凤翎宫,给她把脉,点上安神香就回去抓药,走之前,皇后靠着软垫虚弱问道:“医女可是没睡好?本宫这儿不安神,倒劳烦你了。”
王医女一把跪下:“为皇后娘娘效命是臣几辈子修来的功德,娘娘无需多想,臣昨夜,只是看医术看得忘时候而已。”又在心里补一句,其实我压根没睡。
皇后倒底活了那么多年,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好心谎话,分得清清楚楚,便只笑道:“好生回去休息吧,若你也病倒了,本宫可就没人照顾。”
王医女谢恩,觉得皇后娘娘真是个温柔不说废话的女子,这样才好,否则絮絮叨叨说一堆,大家都不用睡了。
抓好药,叫身边的宫女,自然也是铭天宗弟子乔装打扮而成,送去红丹轩,给霓轻喝下。
打点好琐事,王医女直接倒床上,睡得那叫一个香。
霓轻午时回红丹轩,用完午膳,便打算练会儿字,怎料几个大字刚写完,翠菊端着药就来了。
“谁让喝的?”霓轻皱皱眉头,显然不大高兴,她今日的好心情,算是砸了。
翠菊见姑娘不悦,答道:“王医女,她说您得喝点安神的药,夜里才睡得好些。”
霓轻道:“我素来睡得极好。”
棠儿诧异道:“姑娘,您忘啦,您一向浅眠,而且,昨日身子还很反常,不舒服呢。”
霓轻拿过药闻闻,确确实实都是些安神的药,又听棠儿那样一说,心里几分疑惑,原来是这样吗?
翠菊劝道:“姑娘就今日喝喝,之后再不会有了,是药三分毒呢。”
霓轻才把药喝下,接过帕子擦嘴时,仔细回想回想,却想不起来昨日里发生过什么,睡觉时有没有发梦。
感觉哪里怪怪的……
这件事无关紧要,兴许是没什么大事发生所以才想不起来,她喝下药后,觉得有些困,便打算睡个午觉。
棠儿和翠菊甚感欣慰,之前就很想让姑娘多睡点,小姑娘在长身子,哪里能少睡少食,偏偏霓轻是个倔脾气,对午睡素来不上心。
大家以为是安神药起作用了,便没在意,霓轻自己也没发现身子里的异样,毕竟那药,确确实实是安神,只不过更多的,是安她体内的毒。
快睡得迷迷糊糊时,霓轻抓住要离开的棠儿袖子问道:“呆木头她有多久没进宫了?”
棠儿晓得“呆木头”是何人,姑娘常常提起这昵称,数一数,笑答:“大抵一个月有余罢。”
“嗯。”霓轻合上眼,睡着了。
棠儿摇摇头,姑娘到底还小,在宫里没个姊妹说说话,还是会寂寞,这才想莉言姑娘。
只是,莉言姑娘那边,跟石落海底般,半点动静都没有,六殿下未免管得太严。对莉言难得出门这事有些许耳闻的棠儿叹气感慨。
他们怎么会知,莉言那边,又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