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在很小的时候,都是干净纯洁得如同白玉,没有任何一丝瑕疵,温婉动人,笑起来时,无疑是最美的。
但,曾几何时,我们全变了,变得污秽不堪,五彩斑斓,渐渐褪去当年纯粹的面容。
真的,很可惜,每每回想起来,只剩心疼,无奈,痛苦,好想回到过去,好想一直停滞不前。
可是怎么能呢?美好的事物,就是要失去后,才会珍惜,才会伤心。
就像一朵花,绽放了,盛开了,便该凋零,辗落成泥。
霓轻想,自己大抵就是因为如此,才格外怀念那段从前,尤其,在看着幼小的自己,小声地啜泣,像只弱小兔子,可怜巴巴时,心莫名痛了。
她一直以为看见从前那样懦弱的自己,会很厌恶,很讨厌,可不是,她更像过去,给幼小的自己一个拥抱。
然而,她不敢,哪怕,这里无非只是场梦,镜花水月的梦。
蓝棂歌看见自己女儿哭得稀里哗啦,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小心翼翼拍着女娃娃背后,生怕她一个不慎,哭噎着,柔声安慰道:“小阿霓莫哭,娘亲只是生病了才会变得古怪,如果可以,娘亲想和你好好的,娘亲最爱你了。”
“可、可是你刚刚好可怕。”女娃娃抓着娘亲的手哽咽道,“娘亲,我会好乖好乖,自己走路,自己吃饭,还会去讨爹爹欢心,你别丢下我。”
蓝棂歌心疼得很,赶紧一口应下:“好好好,娘亲绝对不会丢下你,再哭可就成小花猫了。”
女娃娃闻言,吸吸鼻子,破涕为笑,终于安心,滑稽得像只刚刚滚了地的小花猫,好不可爱。
蓝棂歌掏出手帕给她擦擦脸,愈发觉得一阵揪心:“小阿霓,接下来你要好好记住娘亲说别的每句话,这很重要,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牢记于心就好,明白吗?”
女娃娃懵懵懂懂,只晓得点头答应。
蓝棂歌先给自己点几道穴,努力压住身上的毒,免得待会说到一半便毒发,让自己变得奇怪吓到孩子,而后,长叹出一口气来:“我的母家,也就是娘亲以前住的地方,那里有你外祖父,和大舅舅,还有很多很多亲戚,他们对娘亲十分好,当然,娘亲也最爱他们。”
她顿了顿,缓缓道:“阿娘我姓蓝,蓝国公府里,唯一的嫡长女,就一个兄长,便再无其他姊妹兄弟,但有几个堂姐,关系很好。记住,你日后,是姓蓝而非姓赵,是继我之后,蓝国公府的嫡长孙女,最为金贵,最该被娇养,被大家疼爱的嫡长孙女。”
女娃娃正努力记着娘亲的话,呆呆颔首,却难免想,娘亲她,忽然间变得好严肃啊。
“赵勤翔,那个混蛋,他不是你爹爹,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娘亲现在病了的原因,就是因他这个混账而起,他给我下毒,以至于我如今情绪古怪,还想害你半生都没有好日子过,娘亲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你不必对你爹爹感到任何惋惜,那是他自作孽,哪怕娘手下留情,老天爷迟早有一日也会降下天雷劈死他。”说到这里,蓝棂歌激动地咳起来,吓得女娃娃当即便傻住,她放下手,看看手心里的黑血,眸色沉沉,“我不会原谅你的,绝对!”
那个男子,用恶劣的谎言,圈住了,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这一骗,竟是好几年。
“小阿霓,如果以后,有人骗你,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要去原谅他。”
“你也绝对,别对自己心爱,在意之人撒谎,谎言是把双刃剑,终究会害人害己,毁掉所有,我不希望你将来痛苦度过余生,明白吗?”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座孤岛,你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能依靠,你必须要自自己爱自己。”
蓝棂歌眼里泛出涟漪,一圈一圈,波光粼粼,美得犹如枯叶落满池,秋水涟涟叶纷飞。
“阿霓,千万,千万,别步我后尘。”
蓝棂歌轻轻一吻自己女儿额头,泪水滑落,滴在她乌黑丱发上,似沉入漫漫黑夜般,无影无踪。
我无法原谅撒谎之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究竟是何原因,无论他是否深爱我。
她曾陷入过这世间,最荒谬,最愚钝的谎言中,这一被骗,就是好几年,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蓝棂歌这样的人。
“为什么要说谎呢……”蓝棂歌忍不住哽咽出声,声音轻的,仿佛,立马就会破碎在,寂静朱红房梁屋里。
说好的,此情,沧海桑田,至死不渝,白首不相离。
那些甜言蜜语,其实,都是谎言而已。
她只是太笨了而已,才会傻傻得,去相信,去爱,最后,万劫不复。
女娃娃自然不知道娘亲的伤心,她只是感觉到娘亲身子抖得很厉害,似乎还在哭,所以笨拙地,学着娘亲以前安慰自己那样,小白手拍拍她背后,嘴里念念有词:“乖,娘亲不哭,不哭,你还有小阿霓。”
声音奶声奶气,偏偏还板着脸,像个小大人般,怪逗趣的。
蓝棂歌瞧见了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抹抹眼泪,才捏捏自己宝贝女儿严肃的脸:“娘亲的小阿霓真可爱。”
“嗯嗯!”女娃娃煞有其事点点头,口齿不清道,“阿娘喜欢小阿霓就开心,所以,娘亲也别哭鼻子,好不好,娘亲哭,小阿霓也想哭。”
“好,娘亲以后,再也不会哭了。”蓝棂歌揽住自己女儿入怀,“现在才多大姑娘啊,就知道体贴娘亲,我还想,看你长大,及笄时,给你带发髻,然后,帮你找个如意郎君,安安心心过一辈子。”蓝棂歌掏出手帕,按按眼角,将泪水忍回去,攒出笑意,“真的,好像陪你一道长大。”
女娃娃哪里懂,想再问什么时,蓝棂歌已经将她抱到屋里放下,说,现在要出去一趟,等会才会回来。
哄得她终于睡下后,蓝棂歌才走出去。
其实,女娃娃压根就没睡着,孩子虽小,却很敏感,她已经感觉到娘亲的异常来。
那个大红色,伶仃如蝶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被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淹没,整个府邸,顿时静得可怕。
过了很久,女娃娃终于忍不住睡着,小孩子家,始终贪睡些,这一睡,便睡得很久,很久,直到,黑夜落幕。
月色冷如霜,渲染开层层寒纱,无星之闪烁,黑夜寂寂,赵府竟灯火通明,似一派热闹景象,霓轻看见时,整个身子都冷了。
烛火重重,红衣女子推开房门,将榻上的小姑娘抱起来,神情隐在黑影里,看不真切,唯有散落的三千青丝,墨黑似鸦。
霓轻心尖咯噔一颤,赶紧就要跑去拦住她,而那红衣女子却穿过霓轻身子,跨过门槛,仿佛从头到尾,都没看见霓轻那般。
“原来,还是在梦里啊……”
只是,入戏太深,所以,才忘记,究竟自己身在何处。
那么,什么时候到尽头呢?霓轻捂住自己双眼,没有落泪,平静得很,却始终不愿放下自己手。
太痛苦了,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正因为如此,才不敢继续面对。
红衣女子抱着女娃娃走上临湖的一栋高高的楼阁,湖水微暗,荷叶摇曳,莲花清香满池塘,霜月悬于楼顶,将这红楼笼罩得愈发清冷。
她的红衣拂过朱红扶手,红裙旖旎,在风中翻滚,衬得容颜几分妖冶。
推开门,小屋昏黄,里面只点了一盏梧桐灯,照亮这涂上花椒的墙,晕开淡淡秋色,犹如枯叶随风四飞。
美人榻摆在旁边,红衣女子却将自己孩子放到墙角,而后转身,在朱漆箱子里四处翻着什么。
女娃娃年纪幼小,本就身子不好,如今在冰凉凉地上躺了那么久,立马打出个响亮喷嚏,摸摸鼻子,坐起来。
“娘亲?”女娃娃又打个喷嚏,吸吸鼻子,似乎要流鼻涕,“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红衣女子转过身,阴沉着脸,看不清什么情绪,一双眸子黑得幽深,瞧见自己女儿鼻涕险些流出来,也没搭理,直接将手里黑陶瓶子塞给她,言简意赅说道:“吃下去。”
女娃娃看看摸起来细腻的黑陶瓶,又看看娘亲的脸色,不禁缩缩脖子,乖乖拔开瓶塞,动动鼻子,发现没什么味道。
倒出来一看,只有粒碧绿的药丸,在灯火下,散发出莹莹绿光,好看极了。
女娃娃咽咽唾沫,想也没多想,便把药丸往嘴里一丢。
霓轻挪开目光,臻椛毒,以名为缇臻的毒花和八瓣栢梓椛毒草糅合而成,做出来后,呈碧绿色,无味,吃下去,可就跟将死之人差不多,这毒,没得治,比鹤顶红还要可怕。
女娃娃咂咂嘴,觉得味道一般,没什么感觉,可下一刻,却痛苦得捂住肚子打滚,冷汗直流。
毒发得极快,几乎在眨眼间就侵遍四肢,直达心肺,似千万把银针刺中自己全身上下,缓缓而入,但仿佛有人把它一拧,霎时疼得撕裂般。
她浑身抽搐起来,指尖泛白,咳出大滩血,血是暗红,向四周晕染开,犹如水墨丹青,花绽绮丽。
“娘、娘亲……”女娃娃疼得说不出其他话,只能勉强眯着眼睛,颤巍巍向她伸出手,“救我……”
红衣女子突然笑出声,堪堪是嫣然一笑倾人城:“傻孩子,我最讨厌的,便是你了啊,怎么可能去救你,你赶紧去死呀,你死了,夫君才能回到我身边。”
女娃娃脸上血色尽无,苍白得犹如点点碎裂开的白玉,黑石眼眸已经渐渐涣散开,那只小手,还固执得想要去抓住大红衣角。
红衣女子大抵发现了,退后一步,笑靥如花,妍丽得难以描摹,似画卷里,衣袂飘飘的仙女,用黄昏,做了衬托。
“我知道,夫君从开始便不喜欢你,为怕我伤心,才摆出喜爱的模样,但后来,他终于装不下去啦,所以要离开我和家。”红衣女子骨节分明的指尖染着鸦黑长发,眸子里流光溢彩,难以控制得兴奋,“但是没关系,把你杀死,夫君就会回到我身边,然后,我们可以用新的孩子,男孩儿,小小软软的,更加讨人喜欢,至少,比起你,定叫大家疼爱。”
女娃娃双眸涌出黑血,可怖极了,含着泪水,打湿衣襟,眼里满是绝望。
红衣女子笑得很开心很开心,却愈发显出狰狞意味,她蓦地停住笑意,指尖轻轻拂过墙:“我也是习医之人,师傅告诉我,医者仁心,上善若水,所谓医术定要用来救人,后来我被仇家绑走,险些被杀死,好在爹爹及时赶回来,将我救走。我回家,思虑许久,拜了位武师傅,又再拜位毒医,家里人好说歹说也拦不住我,我甚至,生生将教导我多年的师傅,给气走,真是大恶至极。”
“你说,我是不是很偏执?”红衣女子头抵在墙上,喃喃自语,鼻尖是淡淡花椒味,“但那又怎么样,我终归要活下去的,不是别人死,便是我亡。而如今我用毕生毒术,做出这毒药,算给你天大的面子,别怪我,人啊,打长大时便是自私自利。”
红衣女子顿了顿,眼里露出寂寥:“正妻椒房?呵呵,你还是不够爱我,否则怎么只在这里涂上花椒。”
在民间,唯有发妻才能在新房里抹上花椒,之后的续弦继室,是再也不能有这待遇,连皇帝,都唯有在迎娶帝后时才打造椒房殿,意味椒房之宠,以示皇后之尊贵。
这涂上花椒的屋子,只能给发妻住,哪怕发妻去世后,都不许给让人住,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谁敢不从。
当初赵勤翔叫人把这楼阁建好,蓝棂歌看见了,喜欢的不得了,他就叫人往此处抹上花椒,作为新房。几年后,怀上霓轻后,大夫说,不宜住这儿,两人才暂时挪到院子里去,可是,便再没有回去过,纵使霓轻已经生下。
蓝棂歌说想住回这儿,赵勤翔每次都能找到借口,岔开话头,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妥,便没再提。
亏她还以为,是有一日,赵勤翔找的风水大师,告诉他,此楼阁摆着能生财走运,但住着,便不详,所以,人该离得远些。
“我啊,很爱夫君,为了他,我把所有毒药和兵器,都放在这里,还发誓,说此生再不碰这些,一心做个贤妻,相夫教子。”
红衣女子转头,恶狠狠瞪了地上的女娃娃道:“如果没有你,如果你不出生,如今我还是会和夫君恩爱到老!都是因为你啊!”
女娃娃已经奄奄一息,听不大清楚什么声音,就模模糊糊看看娘亲朝自己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般,她缩在角落,很想流泪,却感觉不到自己的难过。
“你若是死了该多好,你去死啊,去死啊阿霓!我求求你,赶紧死掉……”红衣女子说到最后,居然有些哽咽,“我不要你了,给我个男孩儿,把夫君还给我。”
破镜难重圆,覆水更难收,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重来的,世人皆知,却无法接受。
楼阁外突然间燃起大火,这场大火来得极快,借着风,不一会儿便吞噬了大半边府邸,红衣女子听到动静,推开窗子,望向远处。
“真是漂亮呢,这红色。”她讷讷望得出神,像在看件绝世珍宝,“我告诉护卫们说,要一口气把这座府邸烧掉,他们可能到现在,还不晓得我在里面。不过也好,葬在这里,倒底,勉强算个安身之处。”
她似乎想起什么,勾起唇角,笑意浅浅:“很久以前时,便想看到这样的景色呢,可惜,直到今日才实现。”
红衣女子走过去,把已经半死半活,只剩半空气的女娃娃抱起来,按住她脑袋让她看着外面,笑道:“好看吗?”
女娃娃自然没法回答,但红衣女子已经兀自接过话:“自然是最好看的,我所喜欢的,你肯定很喜欢。”
摇摇头,将女娃娃丢在角落,她从朱红箱子里掏一把匕首,笑得明媚灿烂,犹如四月星辰,万里星河,简直,美轮美奂。
修长指尖轻轻摩挲着匕首,红宝石,红玛瑙,却是鲜艳如血的颜色,耀得她的手,白瓷如骨。
“这是爹爹送我的,我们蓝国公府,出嫁女儿,都有把匕首,意为前尘往事皆两段,从此,只看前面,女子,要柔情似水,更要坚韧如刀。”
蓝棂歌笑得流出泪来,脚步蹒跚,身姿不稳,黑发被风吹乱,红唇一张一合,似黄泉画皮鬼魅,美得令人发寒。
“哈哈哈哈,我真是太笨了啊,活了这么久,被骗得如此残,回去?怎么回去,你告诉我呀,该怎么回去。”蓝棂歌对着女娃娃那头嘶吼,早已,泪流满面。
“没有爹爹,没有娘亲,没有哥哥,蓝国公府已成废墟,再不会有人来爱我了!如果真是这样,我情愿不要活下去。”
“小阿霓,你最爱娘亲对吧,你舍不得让娘亲孤独离开,是不是?”
她举起匕首,向她走来,笑意愈发狰狞诡异,那双黑眸,没有尽头,匕首在半空中划出冰凉弧线。
“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啊……”
那个女子,蓝棂歌,她的娘亲,笑颜,支离破碎。
“所以,一起下地狱吧。”
我们母女,相伴,魂落黄泉,路上,再不会寂寞。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