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轻被自己娘亲抱回了院子,一路上简直安静得可怖,甚至没有半个人影,大家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
那院子极是漂亮,栽着许多开得正艳的奇木珍草,花团锦簇,仔细看,花草摆放得有些凌乱,可见并没有多用心打理过,皆让它们随意生长,但这养都能养出种美意。
一声红衣蓝棂歌站在这灼灼花木中,更显得美貌绝艳,丝毫没被比下去,她静静地站着许久。
直到怀里的女娃娃抬起头,奶声奶气地打破平静,问道:“阿娘,你怎么了?”
“你看这些花木,都是爹爹和姐姐送给我的,小时候我就喜欢这些,可惜不会修剪打理,好在每次它们都能活。”蓝棂歌缓缓露出一个笑意,“小阿霓的外祖母,我的娘亲,生下我后,便就这样去早早去了,大家对我很好很好,生怕我伤心,我打小被宠大,不懂爱恨,却先惯出一身坏毛病。”
“我无忧无虑活了十六年,才迎来自己的坎坷,这一摔,竟足足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五年,我到二十一岁,才看透了人心。”
蓝棂歌低头,亲亲自己宝贝女儿的光洁额头:“没事,娘亲忽然想说说胡话而已,听不懂便罢了。”
女娃娃点点头,仍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般云里雾里。
院子走出来个奴婢,身姿高挑,模样秋秀,穿件黛绿色绣攀枝花马面裙,走过来时没有发出多少声响,脸都是面无表情,瞧着是个性子冷淡之人。
“姑娘,大小姐。”这奴婢福福身,却唤蓝棂歌为姑娘,神情恭敬,“奴婢已经打点好上上下下的一切,姑娘,要现在回府吗?”
蓝棂歌颔首,对那声姑娘没多大反应:“九鱼,辛苦你了,入夜我们再出发,现在动身只会打草惊蛇,你且放心吧,官府不会那么快动手。”
九鱼也非愚钝,当下便反对道:“姑娘!如今什么时候了,您该以自己和大小姐为重才对,怎么可以再拖下去。”
“我还想看阿霓长大嫁人,不会现在选择去死的,放心吧九鱼。”蓝棂歌用鼻尖蹭蹭女娃娃嫩白的脸,笑得温和,“只是现在,恐怕无法动身。”
九鱼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请姑娘明讲,否则奴婢现在哪怕得罪姑娘,也非得将您带走。”
“赵勤翔给我下了毒,很微少的毒,可能在我嫁给他第一日,他就已经在每道食物上下毒,我没能发现,如今应该积了许多。”蓝棂歌轻轻地叹口气,“我必须要现在解毒,否则怕是没法用武功和轻功,如此只会给你们添麻烦。倘若你不放心,现在将阿霓抱走,我稍后再与你们会和。”
九鱼扑通一声跪下:“奴婢发过誓,定要护姑娘您周全,怎么可以丢下您先行离开。”
女娃娃听见自己娘亲的那番话,委屈得险些哭出来:“阿娘,不要送阿霓离开,阿霓会乖乖的,安静静陪你,你别让阿霓走。”
小孩子哪里懂得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大人间的紧张,只想待在自己娘亲身边而已。
蓝棂歌连忙哄女儿道:“小阿霓乖,别哭哈,娘不会让你一个人离开的。”
“可、可是……”女娃娃指着九鱼,眼里委屈得包着泪花,好不可怜。
九鱼也赶紧改口劝道:“对啊对啊,姑娘最疼疼大小姐了。”
两人便好言好语哄了许久,女娃娃这才破涕为笑。
九鱼见自家大小姐又哭又笑,这下可没招,匆匆离开,再匆匆回来后,便没提起过先出府的事情,专心伺候大小姐吃莲子荷叶羹,蓝棂歌没了踪影。
女娃娃四处看看,紧张问:“阿娘呢?”
莲子荷叶羹清香扑鼻,软软糯糯,倒跟这小娃娃一样,九鱼不宜给她多吃,听到那句问,她没有丝毫犹豫答道:“姑娘有事在屋里休息,待会儿才能出来看您,大小姐,不能再吃了,这东西消暑,但吃多可就会拉肚子喔。”
女娃娃扁扁嘴,一副眼泪汪汪的委屈至极模样,惹得九鱼忍俊不禁。
“真的不行,大小姐,贪嘴可是坏事。”
女娃娃揪着她袖子,软软喊了声:“九鱼姐姐,我还想吃~”
九鱼脸色一沉,大义凛然地,又给她喂了几勺,大小姐真是太可爱了!自己忍不住捏了把女娃娃脸蛋儿。
女娃娃吃得正香,也没注意到,咂巴咂巴嘴,一副满足的模样,摸摸肚皮,便打算躺下,被九鱼揪住催着在屋里头走了走。
这一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太阳懒洋洋挂在枝头,蝉声嘶鸣,几乎响彻了整片云霄。
树叶打了个卷,掉下来,落在霓轻脑袋上,她伸出嫩白的小手,把落叶取下。
夏日,怎么会有落叶。
小姑娘幽幽地看着天,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九鱼眨眼间,不见踪影,夕阳缓缓爬上蓝天,红彤彤一片,好看得很,叫人看着容易走神。
那红,似梅花于冬日绽放,更似,喷洒开的鲜血,没有丝毫瑕疵,红得难以言喻的美——如同蓝棂歌的红衣。
“小阿霓。”女子柔如南风从粉白莲花的碧绿荷塘拂来般,没有半分娇媚,反而书平静如水的温柔。
女娃娃还穿着漂漂亮亮的云红绣玉兰斜纹缎子短儒,配上一条月白打底印红碎花细三纱布马面裙,笑起来时,天真烂漫,可爱得紧。
“娘亲真好看。”女娃娃回头,顿时都看呆了。
蓝棂歌今日打扮,更是光彩照人,丹红宽袖,袖边用牡丹花压底,大红绣攀枝暗花高腰襦裙,襦裙上没有多余的点缀,裙摆一圈银云低纹,衬得她红玛瑙抹额愈发熠熠生辉,歪歪脑袋,耳边东云红珠的耳坠便随她摇了摇。
她没有涂多少脂粉,甚至连唇都懒得抹上,饶是如此,依旧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双眸子含笑时,仿佛漫天星辰万里。
她稍稍提起曳地长裙,笑得像个小姑娘家般,脸上红扑扑的,也不晓得是在含羞还是兴奋。
“小阿霓看,娘亲这身衣裳好看吗?”
女娃娃扑到她怀里,两眼亮晶晶:“娘亲是世上最最最——最好看的!”
“小丫头嘴真甜。”蓝棂歌弯腰,用手刮了刮女娃娃鼻尖,显然这句话对她受用无比,“走,娘亲带你到处走走,待会入夜,咱们就要回蓝国公府见你外祖父和大舅舅了。”
“那以后回来吗?”女娃娃伸出两只胖白小手要自己娘亲抱。
蓝棂歌动作一滞,而后行云流水将宝贝女儿抱起来,往上抛了抛:“不了,这儿也没什么值得回来。”
女娃娃还小,根本没注意到女子眼里一闪而过的黯淡,只是咯咯笑道:“那我们在这儿走走吧,我好久没和娘亲出去玩了。”
蓝棂歌心里内疚得很,自己女儿打小身子便不好,吹个风就容易大病,大夫说是从娘胎带下来的病,所以很少能陪她出去玩:“以后娘亲会陪你到处玩的。”
“好。”女娃娃伸出小拇指,“拉勾勾。”
蓝棂歌就喜欢女儿人小鬼大,板着脸装小大人的模样,于是又蹭蹭她的脸蛋,心里一阵欣慰。
再过不久,也该长大了啊,我的小阿霓。
两人去了很多地方,繁花丛丛,枝叶茂茂的花园,给锦鲤喂食,看它们争先恐后涌过来,女娃娃还拽了朵大红花,十分臭美别自己脑袋上,滑稽得很。
还去厨房走一遭,明明没人,却也故意蹑手蹑脚,拿走九鱼忘在灶台上,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也无需拘里,母女俩就坐门槛上,啃得不亦乐乎。
还到那书房,蓝棂歌给女儿念话本,木兰,这女子替父从军,俗气得很,但小姑娘听得极认真。
最后,奶声奶气背,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双兔傍地走,安能辩我是雄雌。
背得东倒西歪,中间直接被自己给吃进肚子里,但是,以七岁,能作好诗,扬名伏壁城的才女蓝棂歌却,高兴得直蹦哒起来,夸自己女儿有天赋。
女娃娃鼻子一抬,十足傲气,说,小阿霓自然是顶好的。
蓝棂歌乐得直亲自己宝贝女儿。
最后,两人去大堂里,妇人抬起手,指着空荡荡的大堂,笑意不渐,容色悠远,仿佛回想起什么般,愈发笑得甜美动人。
“你看啊,那时候我和你爹爹拜堂,便是在这儿,那日来了好多人,这屋子里很大,但也快容不下。”
“爹爹很疼我,当时,他对相公说,‘我把我的棂姐儿交给你,你要好好捧在手心里,定不能叫她有半分委屈’,我当时就哭了。”
女娃娃抹抹妇人的眼角:“娘,你别伤心,是不是爹爹惹你生气了?我听见你们在吵架。”
蓝棂歌吸吸鼻子没有回答,反道:“我这人很奇怪,明明姓蓝,却独爱穿红衣裳,红首饰,什么红色都喜欢,小阿霓知道为何吗?”
“因为娘亲想每天都当新娘子。”女娃娃扑闪扑闪水灵灵的大眼眸道。
“傻孩子。”蓝棂歌笑了,“从前喜欢穿红色,是因为红,很温暖啊,像一团火,明亮得很。”
女娃娃问:“那现在呢?”
蓝棂歌突然一脚,将右边主位上的椅子踩得稀巴烂,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娘?”女娃娃缩缩脖子,面对妇人忽然之间变脸,感到有些害怕。
蓝棂歌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异样,笑吟吟道:“怎么了,小阿霓?肚子饿了吗?”
女娃娃更加害怕,支支吾吾答道:“阿娘,我们刚刚吃完烤红薯。”
蓝棂歌皱皱眉头:“什么?小阿霓,我同你说过,大户人家的女儿,是不能吃那些的,你爹爹看见,会对你失望。”
“不行不行。”蓝棂歌放下女儿,眉头越拧越紧,“我已经,跟你提起过很多遍了吧,小阿霓,不能赖在娘亲怀里,要自己走路,日后抱习惯,忘记怎么走可好。”
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女娃娃不知道她为何变得诡异,一时急了,哭着喊道:“阿娘!”
蓝棂歌肩膀蓦地颤颤,赶紧回头,看见自己宝贝女儿摇摇晃晃跑过来,吓得赶紧弯腰抱住她:“小阿霓,我刚刚走个神你怎么就一下没了踪影,半天寻不着你,吓死娘亲了。”
女娃娃还小的很,哪里说的清方才那诡异的事情,就抱着娘亲抽抽搭搭的哭,也不敢哭大声,生怕被娘亲嫌弃。
蓝棂歌见孩子哭得伤心,大抵问不出所以然来:“好啦,咱们回去吧。”接着便要去抱她。
女娃娃连连摇摇头:“娘亲,阿霓可以自己走的,你别讨厌阿霓。”
蓝棂歌哭笑不得,权当她忽然之间懂事了:“阿娘最爱的就是小阿霓,何来讨厌一说,自己走可以,但不能走太久,你身子骨不好,腿还没利索。”
女娃娃紧紧握住蓝棂歌手,低下脑袋瓜子走路,对方才娘亲的变脸,仍有些心有余悸。
走到半路时,蓝棂歌还是抱起自己女儿回去,毕竟女娃娃已经累得没法动。这也是无可奈何,向之前说的那样,霓轻从娘胎里出来时便体虚,还是个奶娃娃时根本都没法动,瘦弱得像只小猫,脚骨也不太好,能撑过来,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回到自己宅邸时,早已经是夕阳西下,黄昏日暮将过,衬得整座赵府,寂静得可怕。
蓝棂歌把女娃娃放在椅子里,只觉得有些头晕,心里暗叫不妙,这毒已经侵遍她身子没个角落,但因为毒性不烈,也没到时候,所以迟迟未能发现。
那个该死的赵勤翔,临死都不忘给自己添堵。
“娘亲。”女娃娃似乎也发现她神情有点儿古怪,小声唤道,“你怎么了?”
“小阿霓别怕,娘亲没事。”蓝棂歌温柔地抚着她嫩白的脸,但下一刻,眼神却变得阴骛,“我说过了,坐如松,行如风,话不该多说,说多必错,我教给你的东西,你全忘记了是吧,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娘亲。”
女娃娃啜泣道:“阿霓最喜欢娘亲,娘亲你别生气。”
蓝棂歌打掉她伸出来的手,眼里满是厌恶:“言多必失,你如今乖乖闭嘴,就是给我的喜欢。”
女娃娃总是娇弱些,被她那么一打,顿时红肿起来,女娃娃疼得想哭,但看见自己娘亲眼神时,又硬生生忍住。
“你再用那种脸对着我试试,你爹爹之所以讨厌你,就是因为你总摆出副讨人厌的模样!”蓝棂歌重重呵斥一句,旋即勾起嘴角,极其温柔,“小阿霓,你怎么把自己手给磕到,娘亲给你拿药去。”
女娃娃缩在椅子里不敢动,怯生生看着自己娘亲。
蓝棂歌取来药酒,小心翼翼给她上药,发现女儿的反常后,关心问道:“小阿霓可是身子不舒服?娘亲抱你去睡觉吧。”
“娘亲,你好可怕。”女娃娃终于没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你突然间变得好凶好凶,打完阿霓后,还说很讨厌阿霓。”
蓝棂歌脸色发白:“什么?!我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娘亲最喜欢小阿霓,乖喔,别哭。”
女娃娃避开她伸来的手:“我要九鱼姐姐,我要外祖父,娘亲,我怕。”
“不怕不怕的。”蓝棂歌抱住女娃娃,拍拍她背,但眨个眼,立马推开她,满是嫌恶道,“你又这样,阿霓,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个小娃娃,不能一直赖在我怀里,以后还敢抱我撒娇,我便将你丢出府去。”
女娃娃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娘、娘亲你变得好古怪,你明明……”
就算她再小,自己娘亲的异常,也渐渐发现了,忽而温柔,忽而阴冷,跟老天爷变天有的一拼。
她曾经,窝在娘亲怀里,懵懵懂懂,看戏子变脸,大抵,就是这样的。
蓝棂歌恶狠狠打断:“明明什么?废话不要多说你究竟听进去没,也罢,看样子便晓得,今日你不许吃夕食,当做惩罚,没点苦头,你永远没长记性。”
女娃娃想去抓她袖角,手颤巍巍伸到半空中时,蓝棂歌却发狠一般,重重抽了女娃娃一巴掌,脸上登时浮出个红色巴掌,随即肿起来。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种蠢货!不招相公喜爱,根本没什么用,活着就碍眼,现在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这张蠢脸,平白堵气。”
蓝棂歌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眨眨清亮双眸,看见自己女儿那巴掌印时,震惊得找不到自己声音。
“这是,我干的?”蓝棂歌捂住脑袋,慌张至极,“没可能,没可能的!我那么爱小阿霓,如何下得了狠手,小阿霓,你告诉娘亲,谁打得你。”
女娃娃避开她的手,害怕得直往后退:“不要过来,娘亲好可怕!”
“什么意思啊,小阿霓,你无需紧张,来,告诉娘亲,方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蓝棂歌耐心地哄着孩子。
“阿娘打小阿霓,还说不要小阿霓。”女娃娃恐惧不已,“阿娘,我错了,对不起,没招爹爹喜爱,我以后,会做更好,更乖的孩子。”
所以,不要赶我走。
但霓轻知道的,这都是奢望。
她的娘亲,那个温柔的女子,在亲自手刃夫君时,便无法回到从前,温柔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