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大雪,天阴。
翁钧霆和翁墨规两兄弟坐在茶楼里悠哉游哉喝茶,打扮低调,就穿件暗色流云纹常服,腰间系一块玉佩,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奢靡东西。
两兄弟未免生得太好看,便带了人皮面具,可惜人自身气质非凡,再怎么低调还是惹得小二和其他客人好奇地偷偷瞄几眼。
两人只好要下一间雅间,免得太过引人瞩目。
翁墨规没太上心,反而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问道:“哥,你莫非真打算在这里听说书吧,这儿还不如长安那家茶楼。”
“你还去听过书?”翁钧霆对此倒有些讶异,自家弟弟什么德行,他这当哥哥的自然最清楚不过,除非必要,否则翁墨规是懒得混在人堆里,而且平日里大家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那么多闲情雅致听书。
翁墨规咧开嘴笑了笑,拿起热茶先喝一口提提神:“呆木头喜欢听,就偶尔和她去茶楼坐坐,当打发时间。”
“如此也好。”翁钧霆沉吟道,毕竟霓轻同自己说话时,无意间提起过很多次翁墨规不让莉言在外头走动的事情,他都能看见霓轻脸上满满的不悦,没有丝毫掩藏。
其实这很难得,毕竟霓轻常常就平平淡淡说话,有时候逗逗她,便板起脸,死活不肯应声,翁钧霆很少能看见她将情绪完完全全暴露出来。
翁墨规喝了口茶清醒后,听到哥哥那意味深长四个字,蓦地反应过来:“我说哥,霓轻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翁钧霆连眼皮子都没抬反问道:“你觉得她会讲什么?”
“……哥,你现在的表现,显然是在护着霓轻。”翁墨规一听便明白哥哥要把这件事揭过去,至于嘛,他又不会冲过去把人给揍了,何况那是个小姑娘,“罢了罢了,霓轻就算讲什么也与我无关。”
翁墨规很想同弟弟说,霓轻有再拘着莉言在王府里就和你一绝高下的打算,你以后还是放宽心,把手松了,让人家出去走走,以免飞来横祸。又仔细掂量掂量翁墨规那躁脾气,听到后非咬牙切齿,还是作罢。
兄弟俩悠悠说了几句话,说书先生才匆匆赶来,落席,大家聚过去听书,顿时人坐得满满当当,皆是些秀才雅客,当中也不乏普通老百姓和闲人,来凑个热闹。
说书先生摊开素色扇面道:“今日来得晚,为表歉意,这一回就说个与众不同的事,乃是伏壁城曾经赫赫有名,如今销声匿迹的大户人家。”
此话一出,几个还在心生不满的秀才便立马噤声,霎那间,茶楼里寂静无声。
翁墨规散漫坐在椅中,因位置离得比较远,很容易看见满楼的人,皆是兴致勃勃,似乎很期待,倒让他有些提起精神来。
说书先生果真不愧是把老手,三言两语便叫人沉醉进去:“那户人家可是百年世家,源远流长,追溯起来,两天两夜也说不完,如此高贵人家,在屹立多年后,被个半路跑出来的登徒子,毁得一干二净,真是天意难测。”
“先不提那家世,且说这人户家,心肠都很好,冬日里救济施粥,夏日里免费出茶水给穷人,或路过的商人平民,因此在伏壁城里受大家爱戴。”
翁墨规用茶盖拂拂茶水,不以为然,忽然间,翁钧霆暗地里扯扯他袖角,抬起眼往旁边一瞥,立马心神领会,顺着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个高大男子,打扮整齐,尽管生得不错,但眉宇间倒是含着淡淡戾气,只是难以察觉。
翁墨规悠哉地啜了口茶水,嘴角扬起个笑意。
果然,君将军今日会来茶楼听书,也不妄他们白跑一趟,考据考据他做人道德如何。
“百年世家的嫡亲女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那一年,花开满城,他家女儿呱呱落地,是极好的兆头。此后,这姑娘愈长愈美,简直美如九天仙女,女子见了也非得羞愧而死,多少人想一睹其姑娘芳容,都被挡回去。”
“此姑娘是个奇女子,自幼被家里人喜爱,养在深闺,擅琴棋书画,女红绣艺,文韬武略,耍的一手好剑,堪比当今最尊贵的那位。”
尽是瞎话!翁墨规和翁钧霆不由皱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谁知,这样如花女儿家,最后竟嫁给无名无财的一个穷书生,起因是穷书生无意间救了姑娘,差点把自己命都给丢了,姑娘无以为报,当时她家里人全都反对,她却执意只嫁给他,否则便遁入空门。”
“穷书生发奋图强,考得状元,才去跟姑娘家里人提亲,大家见他是真心,勉勉强强同意了。”
“本是桩好痴情婚事,应该被后人传唱,怎料,这穷书生得势,落尽下石,趁机诬陷,还在此户人家落没时将自己发妻赶出王府!”
说书先生说得隐晦,至始至终没有提起那户人家姓氏,也不说他们为何被抄斩,就只说起他们的生平,虽没有多大意思,可大起大落,也只叫人感慨。
翁钧霆在人散了,回雅间后,对自己弟弟道:“你觉得如何?”
“君将军的话,我如今还没看出太多端倪,但大抵不错,至于说书,呵呵,就一般般吧。”翁墨规笑笑,“外人都不知道里面的门道,听来玩玩便罢了。”
翁钧霆叹口气:“那户人家,蓝国公府也算可怜,就如此被恶人所害,只能说时运不济。”
他们两个年纪都不小,知道的事情自然多,比如当年的百书礼,都是自己父皇给他们亲口讲的。
当年百书礼闹得轰动整个大洐上下,当中“亘衡都双贵”之一的柯家和伏壁城的蓝国公府,首当其冲,告发曾丞相蓄意谋反,笼络权臣,收拢大半兵马,本来这件事眼看就要板上钉钉,成功了,怎料竟拿不出证据,反被将一军。
自此,包括柯家,蓝国公府的上百户人家被抄家,斩首示众,可谓潦草收场。
父皇虽然没有再多说,但翁钧霆和翁墨规知道,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病,无论如何,上百条人命就毁在手里,是自己无才所致。
“终有一日,曾宥珲那家伙会栽的!”翁墨规捏捏眉心,恨不得将曾丞相皮给扒了。
“可惜那个蓝国公府的大小姐。”翁钧霆给弟弟倒杯热茶,不提那人,“虽然从未谋面,但如此烈女子,也是难见。”
蓝国公府嫡长女,蓝棂歌,在听见自己母家被捕,而自己夫君早就在背地里把她从祖籍抹去,还处处落井下石,在听见官府要来抓她时,立马休书,想再立为夫人,不管她的死活。
蓝棂歌得知后,将诬陷母家的夫君宅邸烧得一干二净,还把那个狐媚惑主,爬上主子床的婢女处死,她夫君气得就把休书砸她脸上,还要和她拼命,甚至想把唯一的女儿给杀了。
翁钧霆道:“我听父皇说,蓝大小姐和小女儿早年竟被自己夫君下毒,那是种慢毒,会让人慢慢地丧失头脑,变人不人鬼不鬼,浑浑噩噩死去。”
翁墨规差点没把茶给喷出来:“真是个畜牲!”
“蓝大小姐后来或许也意识到这点,将夫君给手刃,将他头丢给官府,抱着自己女儿葬身火海。”翁钧霆对这女子也是感慨,“可惜生不逢时,否则以她那样的容颜和才华,应该过得更好。”
“路是她自己选的,我想,她大抵没有后悔过。”翁墨规耸耸肩,“莉言说,嫁给和许久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十有八九是潦倒收场,聪明人应该都明白这个亘古不变的事实,蓝大小姐何其聪明,在做决定时,就已经想过自己的下场。”
翁钧霆感叹一句:“过刚易折,便是这个道理。”
这件事早已过去多年,当中的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对对错错,又从何而知,甚至到如今,百书礼,朝臣争斗,蓝国公府,辉煌多年,却始终不能被众人提起。
唯一能让大家所牢牢记住的,无非是那个女子镜花水月的一生而已。
霓轻不知道自己母亲有没有后悔过,嫁给那样的男子,毁掉自己一辈子,落得潦倒后果。
她看着自己母亲将那个奴婢踩在脚下,笑得倾国倾城,红衣灼灼,自己的父亲狰狞得像一只狗,乱吼乱吠,令人恶心至极。
脑海里顿时像炸开那般混乱不已。
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爹爹是怎样的人。
温和如玉的君子,风度翩翩的诗人,待妻儿子女极好之人,不求达官显贵,只愿淡泊此生,与妻女相伴到老。
霓轻一直,一直,是这么想象的,希望他很好,哪怕与自己想的有些出路,那也没关系,只要爱娘亲和自己,便足矣。
但如今,他父亲激动得扯着嗓子骂出污秽不堪的话:“蓝氏,你装什么高贵典雅,呸!看看你长得那副狐媚样,不知道勾搭过多少男人,给我戴高帽!如果不是你这脸皮和家世,送我,我都不要,青lou里的人都比你清白,贱人!”
霓轻看着自己娘亲脸色苍白不已,却依旧冷下脸,冷笑一声:“你拥软玉温香在先,还敢恶人先告状,我当初真是眼瞎了才会嫁给你。”
又一脚废掉男子左肩,恶狠狠问道:“我母家,蓝国公府,是不是也有你从中作梗,诬陷我爹爹个兄长贪污受贿?说!”
“是又如何,他们想告曾丞相,简直痴人说梦话,投靠丞相才是明哲保身之举。”男子捂住骨头裂开,又脱臼的左肩,差点痛晕过去,靠着花几,有气无力说着话,目光却是厌恶至极,“蓝国公府根本就是群蠢的,清廉有什么用?活命吃饭才是正经事,活该他们丧命。”
红衣女子踩住他右肩,脸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你还把我的名字从族谱里抹去对吧。”
男子痛的脸一阵抽搐:“放心,我还备好休书,等你滚出府,还是会被捕,但死了,都不能给你挚爱的爹娘兄妹葬在一起,哈哈哈!做个孤魂野鬼吧。”
“下地狱去死啊,蓝棂歌。”
霓轻第一次听见爹爹喊娘亲的名字,蓝棂歌,棂窗花月飞漫天,歌谣绕梁落翩跹,如此文雅风弦的名字。
却是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刻,夫妻反目成仇的这一天,从男子口中吼出。
霓轻坐在门槛上,看着看着,笑了,没有任何笑意,就只是勾起嘴角,眼眸漆黑一片。
“我才不会死呢。”蓝棂歌蹲下来,扯起那个只剩半口气的奴婢的头发,丢到旁边,全然不管她磕到云石时,头破血流,她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夫君,温柔得可以让所有人失神,“夫君,你曾说过要永远和棂歌在一起,此生不渝,会陪着小阿霓,看她长大成人,等到我们都老了,就在院子里,搭个花架子,摆上一壶好茶,平淡至死,你曾是这样跟棂歌说过的。”
霓轻知道,自己的娘亲,真的对自己爹爹绝望了。
男子浑身战栗起来,连连后退:“哈哈哈哈,你果真疯了啊,我在你饭菜里下得多,终于起作用。”
蓝棂歌眸子一沉:“你说什么?”
“我娶你,根本只是为了利用你,你没发现自己时时昏睡,脾气变得愈发乖戾暴躁吗?全都是我下的药啊。”男子大笑到发抖,“你,还有阿霓,那个和你一样令人作呕的下流胚子,我全都下了药,活该你们去死。”
蓝棂歌眼瞳一缩:“你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对自己妻儿下毒!赵勤翔,你好狠的心。”
如果霓轻早早知道,便该晓得,这和历史上记载的一模一样。
吏部侍郎赵勤翔,告发蓝国公府,将妻子赵蓝氏从族谱抹去,死后没有归宗。
在大洐,老人们常说,死的人,一定要有个姓氏,否则死了就成孤魂野鬼,无依无靠,终日飘荡,所以很多人情愿塞钱胡乱入个人家,也不愿意没有牌位。
不过哪怕赵勤翔不做这些手脚,作为大恶之人,株连九族,死后定是无长生位供着。
正是这点,才令蓝棂歌心寒,尤其是在听到赵勤翔给自己下毒后。
怎么可能?蓝棂歌心里有一霎那间的诧异,她也是习医之人,若有毒,应该早早发觉,没有可能没有半分感觉。
赵勤翔笑得狰狞:“我就是好狠的心又如何,你不必讶异,你嫁给我后,我便处心积虑在每顿饭,每个果子和药膳里加毒,一点一点,用药极少,你根本没可能察觉。”
蓝棂歌蓦地冷静下来:“你为何要如此对我?我此前和你无怨无仇。”
“我的阮娘,是个身份低的,跟婴娘长得很像呢,她常常笑,还不嫌弃我,本来就要嫁给我,谁知进了蓝国公府当差后,却死在大火里,就给几两银子,全作打发,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赵勤翔温柔的拂着瞪大眼睛,垂死挣扎的婴娘,目光是沉甸甸的爱:“那夜是密打发烛台,才还得阮娘死了,我要报仇!你应该下去给她陪葬!”
蓝棂歌扯开笑意,笑得春风和煦:“原来啊,原来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好了,我和这个婴娘,都只是你那所谓的阮娘的替身、仇恨而已,你痴情得很啊,赵勤翔!”
她笑得如花美眷,似即将枯败的花朵,开到了极致,也该凋零。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恶心。”蓝棂歌反手一挥,软剑掠过银光,直接没入婴娘心口,而后,她垂下眼眸,笑意柔柔,“夫君,下去陪你的阮娘吧,黄泉路上,她定还在等你呢。”
赵勤翔诧异地抬头,却只见刀光剑影,男子脑袋似绣球般滚落在地,红艳如丹红,表情还算安详。
蓝棂歌大笑出声,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在地上,好在及时扶住旁边的花几,这才不至于那么狼狈。
她抹了把眼里,踉踉跄跄走出来,长剑哐啷一声丢在地上,女子的红裙还染上了些许腥味,让坐在门槛的女娃娃皱皱鼻子,伸手软软喊了声娘。
蓝棂歌蹲下身,摸摸自己小小的女儿脑袋,柔声问道:“小阿霓可是饿了?阿娘带你回去吃点心吧,厨子备了你最爱吃得莲子荷叶羹。”
女娃娃抱住娘亲脖子问道:“娘,爹爹呢?不是说要去见爹爹吗?”
蓝棂歌眸色猛地暗沉下来,却还是笑着说道:“他是朝廷命官,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忙着处理,今日没空,兴许晚上得了闲才会来见我们。”
女娃娃扁扁嘴,无比委屈道:“方才我听见你们的声音,娘亲和爹爹在吵架吗?我不想看娘亲和爹爹生气。”
“没有的事。”蓝棂歌在女儿额头上轻轻一吻,爱抚道,“你爹爹太兴奋,我就说他几句,小阿霓大了,都晓得体贴娘亲,娘亲很欣慰。”
女娃娃甜甜一笑,在娘亲脸上吧唧亲一口:“那是自然,我、我最喜欢阿娘了!娘亲要开开心心的。”
蓝棂歌看着自己女儿的目光,暗沉,无法捉摸,似乎还含了悲伤,那么复杂。
“小阿霓,我们今夜,去见外公他们吧,我,很想爹爹了。”
眼泪无声落下,坠入红衣裳,一片水渍,渐渐晕染开。
“我真的,很想他们。”
所以,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