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轻对自己爹爹的印象,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简直淡若止水,哪怕再怎么努力去回想,也只是徒劳。
她在岁数渐长后,看过南亲王和南亲王妃带着自己闺女进宫赴宴,南亲王久居边城,不懂拘礼,又是习武之人,可以说是笨手笨脚的男子,但,哪怕再粗枝大叶,他待自己年仅六岁的女儿,也是极好。
小女儿坐在椅子上闹别扭,嗲声嗲气喊他爹爹,说只要他喂自己吃饭,南亲王立马二话不说从南亲王妃接过碗,一勺一勺喂她。
小女儿说想吃驴打滚和雪团子,南亲王便厚着脸皮去跟邻桌的徐清王讨。
小女儿揉揉眼说,困了,想睡觉,于是南亲王给皇上赔不是,带着妻儿就回家睡觉去。
大家都说甩得好剑术的南亲王这辈子就栽在自己女儿手上了,他听罢,笑得简直跟朵花似的,尤其是小女儿往他脸上吧唧亲一口时。
那会儿霓轻坐在角落,看着三尺男儿的南亲王对女儿爱护有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融了的模样,觉得好笑时又有些羡慕,和嫉妒。
是的,嫉妒。
霓轻打小就对父亲的印象空白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爹爹有没有抱过自己,有没有给自己喂过饭,会不会在夜里时因为担心年幼的自己染上风寒,而忽然惊醒,特意起身。
霓轻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阿娘叫什么,自己爹爹姓甚名谁,从前住的地方是何样,有没有种自己喜欢的梧桐树,院子里有没有很多小鸟,她是否曾对那些鸟儿笑过,嬉戏过。
尽管从未感受过父爱和母爱,可说句老实话吧,霓轻真的很期盼,很渴望有自己爹娘疼爱,所以才会在看见南亲王一家时,羡慕到萌发嫉妒。
小姑娘家总是对自己没有的东西而分外渴望,甚至不惜一切想要得到,这是种执念,扎根在心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难以挥散去。
我想要一个爹爹,够高够厉害,要学富五车,风度翩翩,疼我爱我,将我视为掌上明珠。
霓轻觉得这想法简直幼稚可笑至极,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己确确实实赞同这句听上去好笑的话。
谁都想十全十美,谁都想成为万里挑一,最走运,最幸福,最被深爱的那个人,无一例外。
就连莉言那样不着调的家伙,也会在背地里同她说,“我看南亲王的女儿还没我好看有才呢,偏生就那么走运,捡到个好爹爹和好娘亲,要是我能给他们做女儿,睡觉都会从梦里被笑醒,唉,我怎么就如此命运坎坷曲折啊。”
语气酸溜溜的人,可没多大意思,抱怨几句而已。
霓轻听出话里头的随意,却很想对她说你人生其实一点都不坎坷,因为你是孤儿,没有见过自己爹娘模样,所以根本不抱任何憧憬,最多小小的羡慕一下。
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变成:“五殿下待你也很好,把你当女儿一样养,做人要知足常乐。”
“是个人都贪心。”莉言将果茶放到霓轻桌上,顺便将几碟点心分了,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样子,“你和我都一样,甚至咱们师傅,皆是个贪心不足之人,得到好处,便想再尝点甜头,做人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刻。你莫以为我是个孤儿就对爹娘没有憧憬,如果可以选,谁想当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孤儿。”
霓轻自知是自己有失在前,抿抿嘴羞赧得低下头,半晌才支支吾吾挤出几个字来:“我、我并非低看你的意思……”
她就是如此,脸皮薄得跟葡萄似的,一戳就红,虽然日后,终于在五皇子调侃逗玩下愈发沉稳,不过遇到莉言这个打出生脸皮就厚得难以攻破之人,霓轻还是会吃瘪。
而且她也没有轻看莉言,纵使两人再话头不合,可作为真心朋友来往,就只有彼此。
“我自然晓得啦,你是个笨姑娘嘛,笨嘴笨舌,什么情绪都不表现在脸上,我就喜欢你这点。”莉言笑得坦荡荡,丝毫没有介意方才的话,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匆匆离开的一家三口,却是对霓轻说,“不过说实在的,有那样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想想就觉得很棒呢,铭天宗的师叔们虽然很好,但还是想要自己亲身爹娘。”
霓轻没有应话,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登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啊,家人这种东西,该是太奢侈了吧,毕竟,在这世上,不是谁都有资格拥有幸福。”莉言终于笑出声,伸出手拍拍霓轻紧握的手,笑得无谓,“所以我们还是把目光放在眼前,别去思虑其他没必要的东西,没有的东西,实在无法拥有,也只是因为终究和我们无缘而已。”
“阿霓,你会过得很幸福的,哪怕那开心美满并非所谓的爹娘给你的。”
霓轻吸吸鼻子,扭头,硬是没有再去看她,十足孩子气:“我又不伤心,你安慰我作什么,有这功夫,多吃些点心去吧。”
“哈哈哈,我方才见你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还以为你嫉妒呢。”莉言摸摸下巴沉吟道,“姐姐如此之体贴人,你还不快感谢我。”
霓轻心里那一点伤心顿时被这句话冲散得无影无踪:“我才是你师姐!十一师妹。”
莉言捂住嘴,因不能放声大笑,以至于忍得肩膀颤了颤:“哟,刚刚谁摆出一副想哭又死活憋着的模样,还敢说自己是师姐,真不害臊。”
霓轻蓦地黑下脸,脸颊微微发烫,一把将芙蓉糕塞到她嘴巴里:“吃你的东西,少说废话,当心舌头掉了。”
结果莉言不慎被噎住,弄得霓轻到处手忙脚乱找茶水,好难得噎下去,大家都累了,就跟皇后说一句,回红丹轩磕瓜子,自然,磕瓜子的是莉言,霓轻不爱吃那些。
霓轻很清楚记得这一日,她记得莉言的每个眼神,每个笑颜,每句话,无论是戏言,还是真心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还能想起彼时宫宴笙歌曼舞,觥筹交错,琉璃灯流光溢彩,宴上荷花糕淡淡清香,还有先行离开时,五皇子含笑望过来的眼神,以及,六殿下顿时阴沉沉的脸色。
她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居然比记自己爹爹模样,还要深刻。
所以,这算什么,究竟是自己太过健忘,亦或者,已经变得跟莉言一样,没心没肺。
霓轻很想笑,但在红衣女子带着好闻馨香的怀中,却没有任何心情,只是窝在她肩窝,不敢再动一丝一毫。
朱木镂空雕莲花花双扣红门,艳丽得犹如女子身上的衣裳,没有任何瑕疵,在乌压压的天下,显出一种压抑感。
红衣女子仿佛感觉到般,兴奋地拍拍自己女儿背部:“你看,我们到了,我们可以去见你爹爹了。”
霓轻很不愿意去看那扇门,她觉得很可怕,多年来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蜂拥而上,瞬间,将她吞没。
“不要去。”霓轻张张嘴,奶声奶气,却带着浓浓不安,甚至颤抖着,还动手扯了扯女子朱色红线攀枝花衣领,“求求你,别推门。”
“小阿霓太久没见到爹爹,有些紧张是吧,无需太紧张啊,你爹爹,可是个很温和的人,你朝他笑,便会让他都乐得摸不着东南西北。”女子轻声安抚道,“所以,莫怕,我们一道见你爹爹,他定开心得不知所措。”
“今日可是小阿霓生辰喔,没准你爹爹已经备好贺礼,就等我们呢。”
霓轻闻言,心里一个咯噔,今日,怎么可能是我生辰!
红衣女子伸手便要去推开门,她怀里的女娃娃瑟瑟发抖,根本没敢抬头,而她始终没在意到,只想着,要去见自己夫君,最爱最爱的夫君。
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霓轻身子顿时又颤了颤。
——“阿霓,老天爷呀,可是个很可怕的神仙呢,他很无情无义,还反复无常,经常作弄我们。”
红衣女子扬起笑颜,美得犹如春日里最初吸取日月光华的花朵,艳丽无比,绝为天女。
——“可是啊,虽然知道老天爷很坏很古怪,甚至可以称为暴戾,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反抗,只能任由老天爷摆布。”
霓轻紧紧捂住耳朵,紧紧闭起的双眼下,流出清泪,对不起,她在心里无声道,真的很对不起。
——“每个人都只是枚棋子,老天爷想将棋子摔坏,就粉身碎骨,想高捧,便立于鼎点,生与死,苦与悲,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已。”
红衣女子抬起脚,跨过门槛,眸子里熠熠光辉,仿佛星辰月朗,万物复苏。
——“所以呀,我们都逃不了,在漫长人生中的坍塌之处,我们谁也无法逃离,你欲哭无泪,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了,无法醒来,但到最后,你会发现……”
霓轻顷刻间睁大双眸,泪水从眼眶涌出,似洪水决堤,悬崖崩塌,只剩下满地荒芜。
——“其实一切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啊,阿霓。”
小姑娘唇边微扬,可以想象,四月花满山,初晨熹微,水蓝蓝的湖上,波光粼粼,却寂静得可怕。
霓轻来不及有其他想法,便感觉到红衣女子抱住自己的手紧了紧,她感觉很累,再也没心思去理会其他。
“这是,怎么回事……”红衣女子开口喃喃自语,神情支离破碎,“怎么可能!”
霓轻皱起眉头,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自己跳动得猛烈的心,深深吸一口气,才转过头。
穿堂风从远处拂来,偌大的房间金碧辉煌,博古架满满当当皆是奇珍异宝,当真富丽堂皇,与皇宫行院相比起来,倒不相上下。
女子的娇喘声,穿过重重薄纱,穿过金丝楠木的山水人家屏风,落入这对母女耳中。
红衣女子颤得厉害,仿佛秋风里摇摇欲坠的枯叶。
“老爷,您别这样折腾奴家啦,奴家可受不了了,让奴家起来。”女子娇媚的声音简直让人听着,骨头都酥了,“万一那日夫人看见,该如何是好?”
半晌后,男子才开口道:“看见就看见,大不了我把那个泼妇休掉,娶你进门,我早就瞧那泼妇不顺眼。”
“老爷怎么可以这样说,夫人帮过您不少忙,你若休掉她,难免被邻里街坊说闲话,奴家不愿见你受委屈。”女子又娇喘几声,声音酥得春意十足,“老爷,奴家跟您说正经事呢。”
“我正听着,要不你说怎么办?”
从这个地方望过去,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鹅黄纱帐上,两个交缠的人影,紧紧交织在一起。
红衣女子捂住自己女儿双眼,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吭声。
“依奴家之间,将夫人贬成奴婢,来伺候奴家好了,反正夫人金枝玉叶,什么忙也帮不上,奴家定能叫她服服帖帖的。”
“行行行,都听你的,你做正房才好。”
两人鸳鸯双戏的声音简直可以漾开一江春水,红衣女子脸色阴沉不已,转身将自己女儿放到门外。
“小阿霓乖乖在这儿等娘亲,娘亲有事跟你爹爹谈,不能跟别人走,也不能进来,明白吗?”红衣女子挤出笑脸,拍拍女娃娃脑袋。
女娃娃懵懵懂懂点点头,就看着自己娘亲傻笑,倒可爱极了。
红衣女子站起来,脸色阴沉得简直可以滴出墨渍,她按住自己腰间的软剑,匆匆走进屋子里。
女娃娃望着娘亲直直的背影,只觉得英气逼人,说不出来的好看。
如果她再大些,再见识宽广些,没准就能发现,女子身上,竟弥漫着杀意,犹如霸天修罗,可怖至极。
红衣女子一脚就把那十八扇镶琥珀琉璃的屏风给踹得稀巴烂,丝毫不过那些价值不菲的金丝楠木和宝石,软剑出鞘,将纱帐统统砍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足见是把好剑。
地上满是四处乱丢的衣裳,还有女子丹红芙蓉的肚兜,东倒西歪的鞋子,几对首饰,那一对衣裳不整的男女便躺在榻上快活。
看看容颜妍丽的红衣女子,两人脸色皆是一变,不知是尴尬,还是害怕。
男子赶紧将薄被扯到自己身上,盖住自己很身下娇滴滴的美娘子,而后,居然不管不顾,继续咬住美娘子饱满胸脯。
美娘子紧紧抱住男子,一副享受至极的模样,甚至对面前的夫人笑了笑,春风柔媚尽显:“夫人,请回吧。”
红衣女子气得浑身发抖,作势就要去将自己夫君扯开,男子却更加用力,美娘子急急呼出几声,让她一怔。
“好,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果真是令人作呕。”红衣女子笑出声,脚一抬踢在榻上,居然将这云石雕刻出的床榻给踢碎开,前前后后不过用了喝口茶的功夫。
床榻垮塌时发出巨响,一男一女发出尖叫,赶紧分开,跳离床榻。
美娘子双腿发麻,又无衣裳蔽体,简直恼怒至极:“夫人这是做什么,想谋杀老爷吗。”
红衣女子一巴掌扇过去,将她扇到地上,脸肿了大片,冷笑道:“呵,贱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资格。”
美娘子捂住脸,委屈至极般对男子道:“老爷,您看看,夫人好大的本事,居然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奴家。”
“婴娘莫怕。”男子扯起几件衣裳胡乱穿好,抱起那美娘子,手不安分到处乱摸,“蓝氏!你好大胆子,还不快跪下道歉。”
“可笑至极,该跪下的是你们。”红衣女子才不管这才废话,依旧笑靥如花,简直倾倒众生,看着他们的眼神满是轻蔑,“你以为你今天的地位是谁给的,如果不是我,你到现在还只是一只狗而已!想让我给个贱婢道歉,做梦!”
“你发什么疯,你还以为自己是蓝国公府大小姐吗?”男子怒吼出口,“醒醒你的美梦吧,蓝国公府如今已经垮了,你才是那只狗!我肯留着你,是你的福分,不要得寸进尺。”
“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就可以登鼻子上眼,如果不是你的家世,谁敢娶你这只母老虎回家。”
“蓝氏,我实话实说吧,我娶你,就是为了你的母家,否则我早就娶婴娘为妻,半路跑出来的扫把星!”男子狠狠啐了一口。
红衣女子脸色忽地一白。
原来、原来如此!当初的那些甜言蜜语,恩爱悱恻,全都是场骗局,只是想借助蓝国公府步入官途。
婴娘在男子怀中抹泪:“老爷何苦说这些来刺激夫人,夫人够惨了,当初奴家不愿看老爷为难才离开的,如今夫人没有身份地位,可以让位给我了。”
婴娘抬头扯开一丝笑,几分得意,却无骨般躺在男子怀中:“夫人,你年老珠黄,早就不比奴家,何必在这儿自取羞辱,倒不如赶紧带着那个野种出府,给自己一点脸吧,呵呵。”
红衣女子眼神凛冽,一脚喘中婴娘心口,目光冷冷地:“不过是个狐媚奴婢,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尊贵啊,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