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你眼里,我是个异类啊,阿霓。”
小姑娘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带着浓郁的花香,轻响在霓轻耳边。
话里,没有恨意,没有苦恼,甚至连无奈都没有,只是,让人感觉到浓浓的笑意,赞许般,承认般,认可了自己的那句话。
小姑娘俯着娇小身子,一双嫩白小手撩起她丱发上简简单单的发绳,浅浅绿色绣了朵小花,犹如春天第一朵盛开的花朵,在蓝天下,在她手中,闪闪发光。
“不必紧张,你快发抖了。”小姑娘轻笑一声,眼角弯弯,笑得无谓,黑眸里死水无澜,“其实你若真这么觉得,以为我是异类,也没关系,毕竟,那是事实啊,大家眼中的我,确确实实,异于常人呢。”
“不是的……”霓轻摇摇头,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好,“我并没有那样想,大家也是,大师兄他们,都很疼爱你。”
至少,比起对我亲近,他们更愿意和你在一块些。
小姑娘微微透红指尖绕着发绳,一圈又一圈:“傻姑娘,你以为他们真的心无芥蒂?任何人皆是心有隔阂,没可能真真正正对自己好,阿霓,你想想,大师兄由旬,二师姐满绣,还有其他几位师兄师姐看我时的眼神,是怎么样的?”
霓轻双手绞着束带上的香包,绣了荷叶青青,蜻蜓点水,目光闪烁,不知该看何处。
“我、我记得他们人很好,可……”
一开口,竟是混乱,最后,无言以对。
霓轻垂下头,脑子忽然间疼得很,眼睑蓦地一敛,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动作都停滞住。
师兄师姐他们都是极容易相处,当初年岁尚小,再多恩怨脾气,磕磕碰碰,大家睡个觉,吃块糕点就忘得一干二净。
但,唯独只有看着莉言时,大家的眼神都变得奇怪,其实他们看自己,也是差不多,就是没那么明显而已。
兴许他们没有发现,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霓轻偶尔没有和莉言站在一起时,便能看见他们眼里,各种各样古怪的情绪。
无法抹去,无法捉摸,任由她徒劳地抽丝剥茧,却实在寻觅不到他们的目光为何如此奇怪。
究竟是从何时起,大家都变了。
“可是什么?”小姑娘干脆蹲下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墨黑眼眸里倒映出的那个姑娘,脸色苍白地像羊脂白玉,恐惧得瑟瑟发抖,“没关系,阿霓,说罢,说出你的心声。”
霓轻张张口,一时间颤抖得忘记要如何讲话,她抬眼看见这个小姑娘眸子中的自己,胆小,懦弱,就跟很久以前那时一样,没有改变,是自己最讨厌的姿态。
“别怕阿霓,我在这儿,谁也不会来欺负你,伤害你,所以,你可以随心随意说自己要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小姑娘说着,拍拍她的肩膀,目光温和得,仿佛烟雨江南,朦胧沉寂,美好得不像话。
霓轻恍恍惚惚间,回想起了遥远的从前,这个笑容并不属于莉言,莉言不会这么笑的,她根本没那么温柔,更多时候会选择笑得无谓,漫不经心,懒懒散散,那才是莉言。
“你、你……”霓轻猛地一把抓住小姑娘肩膀,脸上因为震撼和诧异,看起来变得有些扭曲,“你不是阿言。”
小姑娘便顺势靠在霓轻肩窝上,神情平静如常,另外一只手,还把玩着她的发绳,悠闲得,似乎要睡午觉般。
“阿霓难得也会这么笨呢,我和你都已经十三岁了,哪里可能还是五六岁时的模样。”小姑娘曲起手指弹弹绿色发绳笑道,“你只是在做梦,你自己很清楚的,梦境里的我,于你而言,究竟是恐怖还是喜悦?呵呵,别掩饰了,来不及了,你脸上都表现得清清楚楚。”
“唉,阿霓,你真是越活越回去啊,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呢?”
“你的人生还有那么长,路上的大风大浪也还未遇见,如果哪日,我和大家都不在,你要如何跨过风浪呀。”
小姑娘张开双手紧紧抱住霓轻,下巴抵着她肩膀,蹙起眉头:“阿霓呀,小阿霓,你逃不掉了。”
霓轻顿时感觉全身上下的血都因这句话而被冷到冻住,凝滞不动。
“所以,这么多年,日日夜夜,你挂念之人中没有阿娘,真叫阿娘心痛呀,我的阿霓。”
霓轻听到有什么东西碎开的声响,轻轻地刺入她心口,一点一点,缓缓渗入,痛得无法呼吸。
“你该想起所有了,阿霓。”
“糟糕!”王医女用袖子抹一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神情凝重,飞快扎下几根银针,让那个姑娘的心别停住,而后掏出黑陶瓷瓶往她嘴里倒,动作算不上文雅有礼,直接撬开牙关就干脆统统倒下去。
药粉的颜色倒好看,碧绿青翠,跟谷雨后刚刚探出脑袋的青草一样。
王医女动手点穴,好让床上已经呼吸微弱的姑娘能咽下去。
巨毒从心口蔓延,向四肢侵蚀,不过喝口茶的功夫,待王医女再捏捏她两只手时,果真已经冰冷僵硬,探探鼻息,虽平稳些,可还是不行。
王医女咬咬牙,恨不得把老天爷拖出来揍一顿,这都叫什么事啊,活生生逼死她这个当医女的。
那姑娘睡得很沉很沉,脸上早已没有血色,泛出淡青,连唇瓣,都毫无光泽。
仔细看的话,能看见手腕上若隐若现出黑色筋脉,爬满了整只手,似乎有要往脖颈的趋势,好不吓人。
王医女轻声唤道:“霓轻,你可得熬过今夜啊,否则大家都得完蛋。”
“什么意思?”霓轻浑身没有力气,整个人靠着背后的树干,不知是恐惧还是其他,身子轻轻地发颤。
“你忘了吗,在阿娘身边时,那么多个日子。小时候你总睡不安稳,夜夜扯着嗓子苦,阿娘就抱起你,一遍又一遍的哄,那时候阿娘我呀,其实很害怕。你才多小,软软糯糯,用点力就能被掐死过去,我抱着你时提心吊胆,生怕把你摔地上,又怕你就这样哭哭啼啼死了。”
霓轻眸子染上一层红,堪比鲜血的红!
那是,女子漂亮,绮丽的衣裳,铺了满地,犹如十里牡丹,雍容华贵,朱红轻纱披帛搭在手臂,摩挲得霓轻面颊有些发痒。
“阿霓,我只是眨个眼,你就这么大了呢。”
女子直起身子,坐起来,让霓轻不禁屏住呼吸。
这个女子面容生的举世无双,眼眸仿佛天边彩霞,云海翻滚,一颦一笑皆是绝世无双,惊艳无比,面如温玉,唇似花瓣,重重叠叠的红润,饱满得能滴出水来。
她露出笑意,顷刻间让漫山遍野的花丛顿时黯淡失色。
霓轻和女子生得完全不像,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因为霓轻也挺好看的,虽然还没有张开,但已是美人胚子,而女子真的难以临摹出她的美,所以初看,才会感觉天差地别。
“怎么了?太久没见,忘记自己阿娘是什么模样吗?”女子轻轻抚着霓轻的脸蛋,笑容无比温柔,岁月似乎都格外疼爱她些,没有让她的容颜有任何瑕疵。
饶是霓轻,都傻在原地,她就傻呆呆看着面前的女子,许久才找到自己声音:“阿、阿娘?”
“乖孩子。”女子翦水明眸波光粼粼,瞧着让人心都被揪了起来,她玉手纤纤擦擦自己眼角,双眉微蹙,绝对是风华绝代,“你再叫叫阿娘。”
“不对……”霓轻怔怔看着自己娘亲,喃喃自语,“不对啊,不是这样的。”
我的娘亲,并非如此!这里只是场梦而已,自己深陷在梦中,忘了该如何脱身,所以,才会拟出一个和自己娘亲相似的人仅仅如此罢了。
但为何,自己感到很恐惧,那些惧意从脊梁骨缓缓爬上,似冰水般,浸透了全身,连指尖,都冰凉凉,没法再动弹。
霓轻咬住下唇,感觉道嘴里晕染开腥味,她才镇定些许,开口道:“你不是真的。”
所以,赶紧消失啊,别在出现在我的面前!
太可怕了,真的好可怕……
女子眼里聚起深深笑意,仿佛枯骨生花,春花秋月,一派好景色,美得令人咋舌。
“傻孩子,阿娘怎么会是假的呢,阿娘如今就坐在你面前,抬起头,好好看看我。”
霓轻不肯抬头,浑身发抖,冷汗从鬓边滑下,滴落在大红衣裳上,晕开暗色水渍,她旋即吓了一大跳,颤巍巍伸手就想要抹去:“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打我,对不起……”
“阿霓,我的儿,我的心肝,娘亲怎么舍得打您呢。”女子握住她的手,美目含水,涟涟生辉,“别害怕,娘亲最爱的,就是你了。”
骗子,骗子!霓轻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哽咽,仿佛抽搐般,一直战栗发抖,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执着地想要擦去那泪渍。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害怕的东西,那是扎根在心里深处,用自己泪水与血浇灌出来,最隐晦,难以言喻的伤疤,只要轻轻触动,便撕心裂肺,刺痛着没个神经,让你欲哭无泪,辗转反侧。
霓轻就有这名为“最恐惧,最害怕”的东西盘根于自己身上。
不是铭天宗弟子的冷眼,不是自己冷漠的师傅,也不是莉言诡异行径,而是那个会温柔唤她作小阿霓的,笑靥如花抚摸她,美为九仙天女的女子——她的母亲。
霓轻日后之所以讨厌红色衣裳,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自己娘亲,她总是穿着犹如嫁衣的殷红衣裳,也最为喜欢红,几乎每件衣裳,都是这种纯正的红。
她对自己娘亲为数不多模糊的印象,自然就仅限那些殷红似血的衣裳,和惊为天女的容颜。
只要见过这个女子,大抵都会为她着迷,至少,见后不忘,再无法从脑海里抹去她的模样。
霓轻曾经回想过自己的母亲,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法完全想起,虽然就只能迷迷糊糊记得那容颜,在众人嘴中,有多么惊艳。
她闲下来时,回忆那些潮水般不绝于耳色赞美,会觉得十分苦恼,为何自己生得不像自己母亲,为何自己没有和她一样,温柔动人。
霓轻尽管还是个孩子,平时不太在乎妆容打扮,但已对美丑有分辨,所以哪怕再无所谓,多多少少心里还是会有些介意,尤其是发现自己跟娘亲没那么像。
“我的小阿霓,你怎么了?”女子凑近她些,霓轻能闻见女子淡淡的馨香,淡淡的,并不馥郁,却很好闻,“啊呀,你都这么大了,阿娘迄今为止还没给你梳妆过,真是可惜,明明我家小阿霓那么可爱。”
霓轻紧紧攥着自己裙子,嗓音沙哑开口:“对不起,阿娘,我长得不像你。”
对不起,没能像您一样好看,没能像您一样笑得静美如画,甚至,完全无法和您相提并论,遥遥相聚上万里。
“有什么好道歉的,傻孩子。”女子红唇扬起,唇畔生花,带着慵懒,当真是如洛阳牡丹般,她抬手勾起霓轻下巴,让她抬眼看着自己,眯起黑眸,眼里笑意渐浓,“像我有什么用,你要长得像你爹爹才对,你爹爹他呀,就喜欢小孩子了,你得讨他欢心,这样阿娘便能一直和你爹爹在一起。”
说到此处,她居然吃吃笑起来,那些笑颜仿佛花蕊般,层层绽放,吞噬了所有光与露,无端端让霓轻打了个寒噤。
又是这样子,每次都要如此说……
接下来,接下来她会做什么呢?霓轻觉得头很痛,偏偏下巴被抓住,根本无法挪动,她只能挪开目光,避开女子的倾城笑颜。
“对呀,长得可爱有什么用,你爹爹他不喜欢,那就跟路边的烂泥巴令人恶心啊。”女子单手擒住她肩膀,忽然间紧张起来,“你爹爹为何不来看我们?他说过会来的,他说很爱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相爱到老,此生不渝,他说每日都要见我一面,要看我好好的呆在家里才能安心。”
“你在阿娘肚子里时,他很高兴的,小阿霓,你爹爹那会儿真的高兴得手足无措,天天都在傻笑,他说,最爱的是我,第二个爱的,是你。”
“小阿霓,你爹爹呢?他在哪里?”女子忽然慌张地去摇摇霓轻身子,一双美眸直直盯住她,“啊咧,我那么爱他,对他日日夜夜,思念无比,为何到今日都没见到他的踪影。”
“你爹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会不会忽然之间染上风寒病倒,会不会磕到碰到,把自己脑袋磕破,他那么粗心的一个人,根本不晓得怎么照顾自己。”
女子便要去拉起霓轻的手:“我们一道去看看你爹爹吧,他肯定很想见你。”
不,不行!霓轻感觉喉咙被一只手牢牢握住,根本没办法发出什么声音,她甚至无法摇头,只好应恳求的目光看向准备站起来的女子。
千万别去,阿娘,我们不该去的。
女子伸手便要去抱霓轻,对她祈求的眼神视若无睹,女子神采奕奕,明媚得仿佛雨后天晴。
“你现在,要多去给你爹爹看看,这样你们就会亲热,到时候,你爹爹便会很疼很疼你,我们一家子和和睦睦,就可以永远在一块了。”
红衣女子抱着怀中那个与自己衣裳相似的红色短儒,瞧上去水灵灵特讨人喜爱的小姑娘,走在朱漆长廊,夏风从远处吹过,撩动她的长裙。
一路上鲜少有人,霓轻看看周围,心里那种不安愈发喧嚣。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梦,可这个梦无时无刻都在告诉她,好危险,你要逃,否则万劫不复。
霓轻想从梦中醒来,却发现根本挣脱不开桎梏,只能继续沉陷在这个梦里,无论自己多想逃跑。
“小阿霓要笑喔,见到爹爹不能哭,要撒娇,让爹爹开心。”女子絮絮叨叨说着琐碎的话,完全不在意这条长廊根本没有其他人,“你爹爹如今一个人在院子里住着,肯定很挂念我们,也怪我体弱多病,生你的时候身子又不好,道士说了,一定要母女跟爹爹分开住上四年才行,否则会出大事。”
“我最讨厌那个道士了,满口胡言,亏他还是你爹爹兄弟。”女子撇撇嘴,显得小家子气,又不至于让人讨厌,反而添了几分调皮,“我敢肯定,那个道士心思不正,居心叵测,很久之前就想把他赶出去,让你爹爹和他绝交。”
怀里的女娃娃扁扁嘴,愁眉苦脸,女子便用鼻尖蹭蹭她小脸蛋,还亲了一口。
“乖,阿娘不气,小阿霓别皱眉头,变丑娃娃了。”
女娃娃就抱着自己娘亲脖颈,吧唧亲在娘亲美美的脸上,顿时便打起十二分精神。
“啊,到了呢。”
红衣女子捂嘴笑出声来,一扫之前的阴霾,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我们,去见爹爹吧。”
霓轻知道,这才是噩梦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