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医女打算回到自己屋里休息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仿佛这个女子并未存在,路过的几个医女甚至从未反应过来,连声音也没听见,只感觉到什么东西擦身而过,还以为是风。
她拉开绣墩坐下,把医箱放到桌子上,动动手指敲了敲桌沿三次,便有影卫立马从暗处出现。
王医女一面给自己倒杯热茶,一面同这个高大的影卫道:“去给宗里的元辰长老和方圆长老禀告,霓轻情况不错,镇忆琐玉这回安分许多,体内的毒也未发生什么大反应让她感到多痛苦,估摸着今夜,毒会再发作一次,届时应该厉害点,如果霓轻真可以撑过去了,那就万事大吉。”
影卫颔首以示自己知道,笑道:“这回你大抵没法子偷懒了。”
“彼此彼此,大家半斤八两。”王医女摆摆手,几分懒散,毕竟谁都不晓得镇忆琐玉镇压住往事时会发生什么,所以自己不能掉以轻心,晚上估摸着不能睡觉了,好在一些药事先都准备好,否则现在肯定忙得脚不沾地,“我要先打个盹休息休息,你帮我把把风,别让我睡太熟,出什么事一定得叫醒我。”
影卫无奈道:“几岁的人还懒成这样,亏你如今还是祭司。”
“祭司怎么了,祭司就得勤劳得跟只小蜜蜂一样吗?反正我肯定办不到,好师兄,帮帮我啦。”王医女撇撇嘴,还是放下架子,好声好气求道。
这名影卫显然和她有些师兄妹的情分在,叹了口气,轻轻点点她额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王医女岁数也算大,听到自个师兄答应把风时,却笑得跟个孩子一样灿烂,抱着医箱就往内阁走,留下兀自无奈的影卫。
虽然王医女这人看上去不着调些,但她医术还是了的,时候掐得很准。
这日霓轻在凤翎宫用过午膳,又陪五皇子和皇后说了一会儿话,便打算起身告辞,接过被五皇子以,回红丹轩见无人能管住自己,肯定倒头就睡为由,硬被留在凤翎宫用晚膳。
凤翎宫难得有五皇子和霓轻一道留下吃晚膳,御膳房便格外用心,做了好几道热菜送过去,不过也就那样吧,冬日里蔬菜不多,能吃的样式寥寥无几,好在厨子刀工极好,化腐朽为神奇。
霓轻见菜做的挺好的看,便多动了几筷子,皇后见她似乎吃得很饱,才当下心来。
皇后摸着她没多少肉的连感慨道:“能吃是福,你本就瘦,再清减下去,非得成根柳枝,咱们不时兴这个,还是健健康康的好。”
大洐并没有说女子以纤瘦柔弱为美,都是因地而异,皆凭各自眼光为主。
霓轻嘴角不受控制抽了抽:“娘娘,阿霓天生就这样的,吃再多也是如此。”
皇后看她的眼神立马就变了,叫来红丹轩近身宫女问道:“姑娘一日三餐可有好好吃?茶点什么的,可有怠慢?”
翠菊颤颤巍巍跪在地上答道:“回皇后话,姑娘胃口素来很好,除非身子不适否则没有落下,御膳房也从未怠慢过红丹轩茶点。”
皇后认认真真盯着霓轻:“唔,既然如此,绿绣,你去我库房挑些上好燕窝给霓轻带回去,每日炖来吃。”
霓轻便要拒绝,她很少吃那些所谓的燕窝人参,毕竟自己身子很好,完全无需要再补。
五皇子却已经打断霓轻的话:“母后是为你好,你要觉得,没必要日日吃燕窝,就偶尔吃吃,身子再好,还是须得养养。”
霓轻垂死挣扎:“无需如此麻烦,过补会对身子不好。”莉言在东宁城时就是因为吃太多人参补品,导致流鼻血,一发不可收拾。
翁钧霆将姜茶推到她面前,笑容温和如春风和煦:“又没让你天天吃,阿霓听话,收下母后一番心意。”语气却是强硬,不容分说。
霓轻瞪大眼睛看他,倒难得显得有些孩子气,一双明眸秋水涟涟,直叫人看着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她和莉言不同,眼神更多的是澄澈,似秋露般静美,而莉言则是沉寂,从前熠熠生辉,璀璨如星夜,但如今虽然仍旧笑得灿烂,却愈发让人琢磨不透。
翁钧霆没忍住,轻笑出声:“母后您看看,阿霓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岁数越大越孩子脾气。”
皇后倒跟着一道笑:“如此才好,本就是个小姑娘家,能活泼的时候自然就要活泼。”
霓轻哑口无言,愣是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这便是霓轻的短处之一,关键时刻舌头总打结,以前显得沉闷也是因为她不爱说话,来皇宫后尽管变了许多,但仍旧没有那么巧舌如簧,能言善道,而且脸皮依旧很薄。
莉言在东宁城时总很担忧地说,“你再这样下去不行啊,迟早有一天会被五皇子咬得死死的,你别不信,我和他刚见面,就觉得五皇子跟我是同类人,嘴巴能说,脸皮厚得直拼城墙。阿霓你脑子好使,偏偏败在嘴上,以后注意点,别被卖了还傻不拉几给人数钱。”
霓轻当时气得就逼莉言在喝了碗参汤,看她愁眉苦脸,像秋风中瑟瑟的苦瓜一样才开心。
不过莉言真不愧是用话打别人脸十三年的家伙,一语成谶,在过了几个月后狠狠给了霓轻一记耳光子。
因为她现在就被五皇子吃得死死地,连反驳的余地也没有,要命的是,皇后还特么赞同。
于是霓轻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带着皇后娘娘赏的燕窝和冬虫夏草与五皇子并肩走出凤翎宫。
她心里总觉得闷,便开始放慢步子,从最初的并肩而行变得相隔好几步,她没觉得有什么,反正从以前时就如此,谁知五皇子忽然停下步伐,回头望她。
一阵寒风拂过,霓轻抓住兜帽一角抬头望向那个身姿如苍苍青竹的少年:“五殿下,怎么了?”
少年的影子被风灯拉得很长,就投在霓轻身侧,烛火摇曳时,能看见影子摆动,仿佛竹叶飒飒。
他定定看那个黛绿衣裳的少女半晌,扯开一个笑:“你走得太慢,我还以为你身子不舒服。”
霓轻手里还提着风灯,烛火攀上她芊芊细指,淡淡柔黄晕染开来,仿佛黄昏时分,万物归寂。
“我觉得自己走的足够快了。”
不疾不徐,不近不远,从来,自己就是这样,跟在他身后,连话,都少的可怜。
六年,皆是如此。
翁钧霆并没有将这句话听进耳里,朝她招招手,像叫自己疼爱的猫儿靠近自己般,眼里还噙着笑意:“阿霓,过来。”
霓轻怔住片刻,旋即摇头:“五殿下,我方才吃太多,走不快,反正笼统这么点路,各自走各自的,便够了。”
翁钧霆笑意未减:“万一你忽然间倒下,我没注意到,岂非成了我的错。”
“五殿下请放心,我身子硬朗得很,没那么容易病倒。”霓轻感觉五皇子今日肯定是被驴踢到了脑袋,否则怎么变得如此异常。
翁钧霆抬抬下巴:“再不过来,你身后的宫女可就结冰了。”
霓轻余光中瞥翠菊棠儿一眼,果然,她们脸色不大好,兴许被风冷到,自己习过武,在冬日里站站也没什么大碍,可这些宫女,就不一样了,终归之前也是大户人家闺女出身,苦吃过,身子好不好就另当别论。
棠儿翠菊伺候自己多年,霓轻顿时心下不忍,才抬起脚走到翁钧霆身边,借着自己兜帽够大,悄悄地眄了五皇子一眼,他恰好低头,两人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在一起。
少年英姿勃发,连笑意都格外好看,似高山流水,墨竹苍劲,但眼神温柔,犹如三月春风三月雨,朦胧得化不开。
霓轻飞快低下头,脸上红了红,又被自己压下,抬手掩嘴干咳几声,试图掩去尴尬:“五殿下,赶紧走吧。”
翁钧霆笑得开心,拍拍她脑袋:“小姑娘家还装个大人模样。”
霓轻死活不肯再抬头看五皇子,也没意思说话,闭紧嘴巴,就直直盯着眼前的路,可谓目不斜视。
翁钧霆差点没笑岔气,一个劲的说她孩子脾气,只当自己踩到人家小姑娘痛脚,作兄长的,要逗逗,又得哄哄,莫说旁边宫女侍卫这么以为,连暗处里的影卫都觉得,翁钧霆想要个妹妹了,所以才逗霓轻玩。
对霓轻来说,这段路煎熬无比,憋屈无比,但对翁钧霆而言,简直欢快有趣至极。
好在两人住的地方隔得远,平日里除了去书房就不会再碰见,否则霓轻每日被翁钧霆逗来玩,非得气得吐出血。
翠菊绷住脸上笑影,温声劝道:“姑娘莫介意,宫里公主少,又养在别处,五殿下打小就没怎么跟姑娘家接触,今日这样做,兴许当您是妹妹了。”
棠儿点点头,赞同道:“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五殿下看重姑娘,姑娘也算有个靠山,在宫里头,谁不是拜高踩低呢。”
她这句话霓轻就不爱听了,自己又非在宫中常住之人,也非主子或宫女,何必要争个靠山,顶个铭天宗弟子的牌子便没人敢怠慢。可是,自己也知道,她们两个是好心安慰自己,不要把方才的事放心上。
“我明白的。”霓轻抬手将月白线绣花水绿色发绳解下来,发在妆奁里,“妹妹就妹妹吧,反正我也没有兄长,今后就当是兄长胡闹即可。”
棠儿和翠菊皆松了口气,姑娘不生气便好了。
霓轻入寝时,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少年的笑颜,还有黑夜里跳跃的火影,最后睁开双眼,数着帐顶金边牡丹的花瓣。
数到后来,她干脆泄气,以往睡得很安稳,几乎一沾枕头便睡过去,都怪午时梦的那场梦,还有五皇子古怪行为!
窗外风雪呼啸,隐约能听见院里那棵今年夏日才栽过来的海棠树,在风中摇摆不定,枯枝飒飒作响,积雪坠落,那阵闷响。
“阿霓,阿霓……”
霓轻心里咯噔一下,便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沉得很,根本没法动弹分毫。
“阿霓啊,你在发什么呆啊?”
稚嫩的声音像初春里,刚发的绿芽,小雨滴落在芽儿上,能感觉到绿意盎然,水珠透净,还伴着笑意,绽开于蓝天白云之下。
霓轻眨眨眼,便看见一朵嫣红娇艳的虞美人,嫩白的小手,再往下看,只见小姑娘蓝衣如水,单手支着腮帮子,脸上的笑意,简直灿烂明媚得,仿佛夏日里最明亮的光芒。
小姑娘抬头看她,“很久没见了,阿霓,我是阿言呀,想我了吗?”
“所以说,跟着我来准没错!师兄,你和其他人退到外面去先。”
王医女慢慢地将医箱放下,不耐烦地朝后面几个身材修长高大的影卫摆摆手。
“我给霓轻看病时,不要打扰,还有那些外边的宫女,喂点蒙汗药也行,总之记得让她们一觉睡到天亮,千万别半路醒来,无端端添事。”
影卫安静离开。
王医女随手撩起罗纱床幔,直接挂在帐勾上,而后坐在床边,掏出手帕,给那个正满头冷汗,紧紧蹙起双眉的小姑娘擦擦汗,接着将她的手从被褥里拿出。
“啧。”王医女忍不住喃喃自语,“这毒发得真快,来势汹汹啊。”
霓轻却置若罔闻,沉沉睡着。
“怎么了?就几日未见,连我模样都忘的一干二净,太没心没肺吧。”小姑娘吃吃笑起来,收回手,用虞美人点点自己脸颊,歪着脑袋,容颜是当初最水嫩的那年的模样,“我很伤心喔,你要怎么赔偿我。”
话到嘴边,霓轻却一时之间,忘了该说什么,该反驳什么,就傻傻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
“唔,陪我去百草园摘果子吧,听陵白师兄说,今日的翠丝果开得极佳,作为赔偿最好不过了。”小姑娘摇摇手里的虞美人,弯弯眼角,“阿霓你除了发呆能来点别的反应吗,唉,早晚读书读成成个二愣子,前途堪忧啊。”
“偶尔还是要到处走走,看看身边的风景,开阔眼界,实在不行,就读点话本子,每天见你看古籍,我都恨不得戳你脑袋,太无趣了!”
“我说,你在皇宫过得怎么样?五皇子还有欺负你吗?哎,别狡辩了,看你这苦海深仇的样子我就懂了。”
小姑娘站起来,拍拍裙子,抚平褶皱,旋即将虞美人塞给还在发呆的霓轻。
“后山还真是十年如一日不变啊,全都是花,如果由旬大师兄,满绣师姐或陵白师兄他们会做糕点就好了,我们就没必要日日盼着师叔给我们带糕点。”
“花蜜应该好处吧,下回叫师叔去掏蜂窝吧,哈哈哈,肯定很有趣。”
“唉,你说,那里是不是有人啊。”小姑娘回过头,指着花开漫山遍野的远处,眸子在春光下,顾盼生辉,“要过去看看吗?阿霓。”
重重花影,渐渐地有些模糊,只能看见波光粼粼,如同大海般,何其壮观,果真是铭天宗的后山,依旧惊讶至极。
霓轻手里攥着虞美人,抿抿唇,始终没有开口。
小姑娘兀自笑问:“害怕了?小时候可未见你如此胆小。”
“我记得,你以前,虽然不爱讲话,但却是小字辈女弟子里胆子最大的,有一回跑进只很大的老鼠,满屋都在叫,就你冲过去把它踢出去。”小姑娘用手在半空中比划,“那么大,二师姐差点就吓晕过去了。”
“不是的……”霓轻的声音闷闷的,很小声,“不是我,那不是我……”
小姑娘撩起裙摆,一个旋身,水蓝长裙绽开美好的弧度,随即,在她面前,负手站定。
稍稍俯下身子,将她鬓边碎发别在耳后,笑意如花盛开:“那么,把大老鼠赶出去的,是谁呢,第一个排除的,是二师姐,四师姐还有六师姐,性子冷淡,瞧上去也有可能呢。”
霓轻死死攥住虞美人,目光紧紧盯住它嫣红花瓣,感觉手心都在冒汗,却不知为何要如此紧张。
她咬咬唇,半晌才开口,低声道:“不是我,是你。”
那个时候,所有人年岁都还小,哪里可能天不怕地不怕,何况刚刚离家没多久的自己,当老鼠跑进来时,大家都蹦到床上,害怕得要命。
然后,喝着茶的莉言从椅子跳下来,一脚踢中老鼠肚子,面无表情,黑眸沉沉,老鼠对她龇牙咧嘴,但小姑娘面无惧色,却接着再踢了次那老鼠,直接将大老鼠踹到屋外。
这次可谓吓呆了全部人,包括故意在屋外恶作剧的几位师兄,简直吓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
莉言回过头,朝霓轻笑得开心,伸出手:“下来吧,我在这儿,别怕。”
但那个时候的霓轻,却退后几步,很害怕,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她永远都忘不了,莉言当时的眼神,空洞,沉寂,没有尽头,没有感情,可怖至极。
而如今,这个小姑娘,就站在自己跟前,模样是当初的稚嫩容颜,连笑意也未改分毫。
霓轻无端害怕起来,不敢抬头看她。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个异类啊,阿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