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老者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把事情交代完后,便告辞离开,没有多做片刻停留。
这么没什么古怪,虽说是师徒,但两人关系并未有多深厚,从前在铭天宗是方圆老者就是性子淡漠,霓轻跟在他身边一久,渐渐地也不爱说话了。
俩人至多会讲讲武功和古书,或者探讨医术,此外便再无其他交谈,可谓铭天宗里最不大亲近的师徒,没有之一。
霓轻恭恭敬敬送方圆老者出院门,直到再也看不见自己师傅身影,才转身走进屋里,翠菊见看她回来,斗篷肩上还有细雪,赶紧上前接过她解下来的斗篷。
“姑娘赶紧喝姜茶暖暖身子。”翠菊腾出一只手将她迎到位上,焦急地叫棠儿端热茶过来,“今日天冷得很,姑娘就算再敬重您师傅,也不能糟蹋自个身子啊。”
霓轻双手捧住茶盏,方才出去时没带暖手炉,就随意披上斗篷便送方圆老者离开,又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两只手早就冷得没感觉。
棠儿吓了一大跳:“姑娘,您不能这么拿茶盏,奴婢刚拿来,里头烫得很,您会烫伤的。”言罢就去拿走她手里的茶盏,看见她手里果不其然红了大片,心疼得很。
翠菊急忙取来玉兰冰膏给霓轻擦手,这药膏是皇后赏的,极其好用,还带着淡淡花香,却久久散不开,平日里拿来擦烫伤祛疤,宫里头也只有两位妃位的娘娘才有。
玉兰冰膏是翡翠绿色,冰凉凉的,涂在烫红的手上,很是舒服,这让霓轻终于垂下眼睑去看自己手。
“皇后娘娘前些年赏我的吧?”她记得有一回不慎被茶水烫到,皇后当下便把玉兰冰膏给了自己,最初不以为然,后来听说这药膏名贵时,她还真有些诧异。
翠菊专心涂药,听罢摇摇头:“姑娘记错了,这是今年入春时,皇后娘娘叫青姑姑送来的。”
哦,对啊,玉兰冰膏对于皇宫嫔妃很难得一见,但在皇后那里,简直跟茶盏花瓶,不值一提,只因皇上几乎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了皇后。
棠儿换来杯温茶,感慨道:“皇后对姑娘就是好,奴婢听外头宫女说过,珍妃襄妃可稀罕这玉兰冰膏,皇上偶尔才赏给她们,得到了,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再看看皇后娘娘,每年都会送玉兰冰膏过来,根本没她们那般。”目光短浅,见识不广,可这些话,心里想想就好,说出来若被旁人听见了,非得惹来大祸。
霓轻抬眸看她:“你这张嘴巴要好好管管,哪日出门回来,恐怕引一大堆麻烦给我收拾。”
棠儿见姑娘并不在意,原先还有些紧张,以为自己说错话,这会子便嬉皮笑脸道:“姑娘且安心,这些话奴婢只敢听您说说而已,在外头,奴婢并不多言。”
“就你能说。”霓轻收回手,轻轻朝手心吹气,脸上终于带了笑影。
翠菊背地里给棠儿竖起大拇指。
棠儿再接再厉:“姑娘喝完茶,可要吃点糕点?御膳房刚刚做了山药卷,奴婢拿了些回来。”
霓轻却摇摇头,兴致缺缺:“不了,御膳房做来做去就那么点东西,十年都未必换,说起来,山药卷我上回刚入秋时才吃过呢”
棠儿也无奈,毕竟皇家吃的东西虽然精美无比,但实则就那样吧,不像在宫外头,东西简单,可全是新花样,吃起来也极好。
翠菊抿起唇笑笑:“姑娘可是想莉言姑娘了?”
从前莉言进宫时,会顺便往袖袋里藏点心进来,或者得皇后允许,直接大摇大摆拿到红丹轩,虽然不多,可是两个小姑娘吃得都很开心,而且点心样式就没有重过。
“姑娘嘴巴倒被莉言姑娘养刁了。”翠菊欣慰得很,姑娘比她们两个做奴婢的还要小,偏偏沉稳得很,没有管家小姐那般活泼,反观莉言,人家开口便调侃说笑,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若姑娘不想吃奴婢便先放着,总不能太浪费对吧。”
霓轻倒没意见:“嗯,皇后娘娘说过了,宫里要节俭,不可铺张浪费。我有点累,想去躺一躺,没事就别叫我,若凤翎宫那边来人,千万要喊醒我。”
“奴婢省的,姑娘且安心。”棠儿虽如此回答,但心里还是有点讶异,姑娘午膳还没用呢,平时再累再困,一日三餐照样雷打不动。
棠儿还想再说什么,翠菊却拦住她,给她递个眼色,自己随霓轻进屋去。其实作为贴身侍女,本来应该事事由她们来做,不过霓轻并非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或皇室宗亲,早已自己照顾自己惯了。
所以翠菊站在屏风外,待霓轻自己脱下衣裳,只剩件中衣躺下后,便进去帮忙放帐幔。
霓轻没有合眼,看着翠菊站在床头,缓缓放下那三重罗纱帐幔,她看见翠菊杏眼里倒映出的自己,脸上没有多少血色,敛眉,抿唇,用莉言说的那句戏言开说,就是整整一张苦海深仇的脸。
“别想太多,我无非忽然间有些疲累而已,睡睡便好。”
罗纱帐幔完完全全放下时,翠菊听见姑娘的话,声音很轻,带着浓浓倦意。她本以为姑娘是身子不爽,还想待会儿去请医女,可听姑娘这么一说又觉得,姑娘兴许真累了,而且如今是冬日,冷得很,想睡个回笼觉也实属常事。
翠菊无声退下去,同忧心忡忡的棠儿道:“应该无碍,咱们无需想太多,姑娘偶尔也会想偷个懒,没事,你看,你自己冬日里,不常常犯困嘛。”
棠儿思来想去,以为有理,和翠菊一道收拾屋子。
皇后娘娘闲时会叫霓轻到跟前说说话,毕竟皇宫那么大,却没几个人能讲得上话,嫔妃勾心斗角,自然时时刻刻想在背地里捅自己一刀,奴婢也是,谁晓得她们会不会背叛,是以根本无法放开心。
不过,皇后却很喜欢霓轻,因她并非皇宫中人,身世清白,嘴巴又严,最重要的是,皇后看着霓轻时,总会想起自己那早早死去的女儿。
青姑姑来红丹轩请人时,棠儿来迎的这位凤翎宫掌事姑姑,笑着道:“姑姑怕是要等等,今日姑娘犯困,早早睡了,刚刚才醒,梳洗要些时候。”
青姑姑笑:“无碍,我还是早来了,叫姑娘不必急。”
棠儿颔首,面上无太多古怪,可心里头其实早就急得跳脚,姑娘压根就没醒,她还在睡呢。
霓轻睡得很沉,翠菊足足喊了好几声才悠悠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看着荷花帐顶许久,方回过神。
“怎么了?”她开口,嗓音沙哑。
翠菊撩起罗纱帐,看见霓轻脸色不大好看,便轻声问道:“凤翎宫的青姑姑来请姑娘您过去,姑娘若身子不适,奴婢去辞了吧。”
“不用,我睡得迷糊,你扶扶我。”
翠菊赶紧握住她手,感觉到她手冰凉冰凉时,简直吓了一大跳:“姑娘,您还是在屋里休息吧。”
霓轻浑然不在意:“担心什么,我冬日里起来都是这样,无需多言,帮我洗漱即可。”
翠菊想想,的确如此,每每到冬日姑娘就手脚冰凉,只不过没有今日严重。她便叫人打来热水,侍候霓轻洗漱。
霓轻感觉自己身子没什么,但去到凤翎宫见皇后时,皇后娘娘却皱起眉头,叫吴姑姑去请医女。
“皇后娘娘,我很好,您无需担心。”霓轻当即便要拦。
旁边喝茶的五皇子蓦地放下茶盏,轻描淡写看了眼吴姑姑,吴姑姑在宫里当差多年,自是机灵,领悟五皇子意思,匆匆离开。
“好好坐着,你脸色很难看。”翁钧霆淡淡道,语气是不容分说,“需要本皇子叫宫女给你递面镜子吗?”
霓轻摸摸自己脸,沉默了。
皇后叫身边宫女全都退下,伸手将霓轻鬓边碎发别到耳边,眉头仍是皱起:“你小小年纪,身子可要照顾好,若以后留下病根怎好,听本宫话,让医女瞧瞧。”
霓轻很想叹气,终是忍住,点点头。
五皇子顺手给她递了杯热茶:“先喝一些暖暖身子。”
霓轻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就乖乖接过,翁钧霆见状,唇边微微勾起。
医女是个眉目生得清秀女子,把药箱搁在旁边,看看把玩着手里茶杯的五皇子,旋即低下头。
医女面色不改问道:“姑娘可睡个午觉了?”
霓轻如实点头:“嗯,忽然很困。”
“之前有这个习惯吗?”
“没有。”霓轻一般都会看书,很少睡觉,除非真的不舒服。
医女收回手道:“姑娘您近几日思虑过多,劳力伤神,加上睡得不安稳,所以才以至于手脚冰凉,脸色苍白,心病还需心药医,您莫想太多让自己烦恼,否则长此以往,会养成大病。”
霓轻怔住片刻:“我明白。”她是学医的,自然晓得多少人毁在心病上。
医女叮嘱几句,提起药箱告辞,皇后让青姑姑送她,见医女走后才嗔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到底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才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霓轻笑笑,并不答话。
皇后拿她没辙,只好问:“你说你忽然间想睡午觉,那午觉前有用过午膳了吗?”
霓轻开口答道:“吃了。”这句话只是不想让皇后担心而已,她根本什么也没吃,完全没胃口。
翁钧霆含笑看着身边的小姑娘,对自己母后道:“你院子里没人劝,底下人估摸着管不动,大抵未吃多少呢,母后,叫人去御膳房做些饭菜过来吧,您盯着她,看她敢不吃。”
皇后一想,是这个理。
霓轻瞥翁钧霆一眼,今日五皇子是故意和自己抬杠吗:“娘娘,我其实吃得很饱,无须再麻烦。”
“你瞧瞧自己,浑身上下就那么点肉。”皇后拉起霓轻的手,果真纤细如柳枝,“你该学学阿言,虽然不胖,但好在能吃,人家一顿就抵过你三顿了,你再这样下去,非得瘦出毛病。吴姑姑,你去御膳房跑一趟,叫他们做些饭菜送来。”
我根本不饿。霓轻刚想开口说,皇后又吩咐道:“再拿本宫库房里的血燕,炖碗燕窝,给你垫垫肚子也好。”
霓轻:“……”她觉得自己,肯定跟之前,莉言喝参汤时欲哭无泪的样子一模一样。
结果,青姑姑没回来,倒是襄妃突然来凤翎宫请安,说是有要紧事,皇后便去正殿接见,留下五皇子和霓轻两人坐着,走之前还让翁钧霆督促霓轻把饭吃了,翁钧霆笑得温和,应下,皇后放心自己儿子,没有多说废话。
翁钧霆又给她倒杯茶:“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霓轻已经走神,漫不经心回了句:“嗯?”
“我不记得长安那边有什么值得让你操心的事情发生。”翁钧霆将她手里的茶杯拿走,放在桌上,笑意仍旧温和,远处几个宫女无意间瞥见,纷纷低下头,“你也没必要吃惊,反正每次,你变得古怪都是因为那个叫莉言的事,我认识你将近六年,自然知道。”
霓轻叹气:“你猜错了。”
“真的?”翁钧霆才不相信,却改口问,“那你是为何愁眉苦脸,谁欺负你了?”
霓轻立马反驳道:“我不会让别人欺负的。”
“也对喔,你去欺负别人还差不多。”翁钧霆见她终于稍稍提起精神,很想动手捏捏她脸,听自家弟弟说,他捏莉言脸时,还挺好玩的,可惜这里是皇宫,不能随心所欲,“真跟小孩子一样,逗几句就生气,眉头又皱起来了。”
霓轻暗自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平心静气,莫跟皇子置气:“我天生便喜欢皱眉头,殿下。”
翁钧霆笑得愈发开心:“行,你歪理多。”
“……”霓轻长出一口气,“我只是在睡觉时,做了个奇怪的梦而已,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忧心过多,累下心病。”
翁钧霆这才敛起笑意:“梦?”
平心而论,那个梦并没有多奇怪,霓轻此前几乎每每睡觉时,都会梦见,白月如霜,玉楼轩阁,红衣女子身姿蹁跹,似振翅而飞的蝶,她手里,攥着镶满宝石的匕首,华丽无比,衬得愈发指尖莹白。
红衣女子总是俯身抱住自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轻声喃喃道:“阿霓,我的阿霓……”
声音那么温柔,让她很想落泪。
“殿下,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霓轻并不愿跟五皇子说起这个梦。
翁钧霆多聪明的人,看她表情就明白了,顺着她的话点头。
霓轻捏捏手心的冷汗问:“如果说,真可以忘记从前的往事,那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翁钧霆直直看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小姑娘,她微微垂下头,眼眸墨黑,熠熠生光,神色极为认真,他愣了愣:“那就看,往事是好是坏。”
“很糟糕。”霓轻将袖子扯下,掩盖住手,怎么回事,自己为何忽然间紧张了。
翁钧霆看她半晌,突兀勾起嘴角:“那还是不要忘记吧,忘记有什么好的,没准下一次就又因忘记而重蹈覆辙。阿霓,如果一个人坚强,大风大浪定打不垮她,相反,她反而会因这次经历而变得更加坚强,强大起来,所以,无论从那种说法出发,忘记都并非什么好事。”
霓轻抿抿唇,眉心跳了跳:“那,这个人还是忘记了呢?而且不是因为自己的想,是别人出于好心做的,希望她不要再受伤下去。”
翁钧霆含笑道:“这个人很爱她呢,如果不爱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只有深爱着别人时,才会,想法设法让自己爱的人开心快乐。
“值得原谅吗?”
“你说呢。”翁钧霆伸出手点点霓轻紧紧皱起的眉心,“如果唤作是我,看见自己深爱之人受苦,饱受折磨,而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那些无谓的往事,在她没办法接受下去时,可以的话,我会选择让她忘记。”
霓轻捂住额头:“您刚刚说,忘记是不好的,您说的话前后矛盾,殿下。”
“因人而异这是个字听过没有?”翁钧霆笑意愈发深,将她手从额头拉下来,“如果是我,即便她忘记了从前,我也会想法设法,让她不必重蹈覆辙,但是唤作旁人,我就不知道,并非每个人都有本事。”
霓轻绷着脸收回自己的手:“五殿下,做人要谦虚。”
“谦虚过头,就是虚伪。”翁钧霆也不在意,拿起空茶杯又把玩起来,“阿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总是在小问题上栽跟头。”
霓轻没忍住,反驳道:“五殿下,就因我聪明,才想得多。”
翁钧霆笑出声:“然后把自己弄出心病?”
霓轻:“……”无论过多少年,果然还是很讨厌五皇子这张嘴巴,跟莉言一样招人嫌。
“殿下,姑娘,打扰了。”青姑姑带着端了菜的宫女走进来,翁钧霆摆摆手,示意可以开始摆菜。
小菜做的简单素净,瞧上去很好看,尤其是那道翡翠绿瓜,晶莹剔透,当中没有多少荤,想必考虑到病中之人要忌口的缘故,还有添了碗红枣玉米粥。
霓轻拿着筷子,头一阵疼:“五殿下,我……”
翁钧霆给她夹了道菜,笑得如浴春风:“别说你不饿,吃!”
霓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