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月女司宁穗到议事堂时,其他几位祭司正陆陆续续往外走,见到这位带着幕篱的女子,便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因还有要紧事,所以没来得及说几句。
其实当上祈天司或天悦女司后,渐渐地就会和从前的同辈弟子疏离,只因她们更多时候是待在藏月阁里照看长生灯,为国祈福,很少能出来,且等闲弟子没有允许也没法去藏月阁走走,就以至于这两位祭司平日里素来鲜少露面,不想生疏都很难。
敲过门,得允许后,天月女司才走进去,议事堂此时人皆散完,唯有元辰老者坐在团蒲上,榆木书案整齐的摞了高高一层文书,文房四宝也摆放得一丝不苟,描青花茶盏不断冒出热气,想来还是滚烫。
“长老。”天月女司屈膝行礼,“祈天司大人让我来传话。”
元辰老者看着手里的卷轴,没有抬头:“你先坐下再说吧,从藏月阁赶来,应该累了。”
天月女司挑了离他不算太远的位置坐下,将书案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茶盏挪开,稍稍低下头道:“想必您也听闻了,方圆老者去皇宫这件事。”
元辰老者缓缓道:“嗯,振源师弟跟我提起过,静胧觉得不妥?”
祭天之祀对于铭天宗而言是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事情,通常都由宗主、三长老和大长者筹办,但这些年宗主愈发忙碌,又时时闭关,好几个月都未必能见到人影,祈天司不便随意离开藏月阁,毕竟长生灯需要人照看,至于大长者脾气暴躁,逐年向天飞去,简直难以静下心,而方圆老者说了,要在藏书阁专研古籍,着实抽不开身去筹办,所以这档子事最后落在本来都打算颐养天年的元辰老者肩上。
尽管说全权交由元辰老者,他们并不插手管,但打算筹备以及筹备完后,元辰老者还是要和他们这四人说一句,示意今年要通知方圆老者时,振源祭司就跟他提起此事。
元辰老者对此十分讶异,成年后的弟子和祭司都可以出门办事,不过自从方圆当上长老后的第五年,出宗门的次数愈发少,后来更是寥寥无几,到如今可谓再未踏出宗门半步,连出藏书阁都显得罕见。
估摸着大家听见后,无论是谁,但凡晓得方圆老者脾气的人,都会感到诧异不已。
天月女司将幕篱垂下的轻纱压在自己腿下,严肃道:“方圆老者去皇宫,据闻是为了霓轻,祈天司大人说,霓轻的玉佩,也受到了损坏,虽然没有莉言那样损坏得厉害,但以防万一出什么问题,祈天司大人将副玉噬魄玉给了方圆长老,藏月阁不能同时失去两块噬魄玉,便让我来取回您手中的噬魄玉。”
“这些日子差点忙忘记了,你等等。”元辰老者唤来一名空迹弟子,让他到自己屋里取来噬魄玉,弟子尊他是德高望重的长老,恭恭敬敬应了退下,待他走后,元辰又问,“静胧觉得方圆长老此行古怪?”
天月女司并没打算瞒着长老,颔首答道:“是的,祈天司大人说她感觉到方圆长老长生灯这些日子变得有些古怪,而据大人连日来的观察,她觉得方圆长老似乎情绪不大稳定,而造成如此的,大概是因为之前他们和宗主商谈过莉言的事情。祈天司大人说,虽然她在时,宗主未说出什么不妥的话,但当自己先行离开后,他们大概说过什么。”
元辰老者这时才腾出手来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沉思片刻道:“静胧有没有说方圆长老身子如何?”
天月女司不假思索道:“很好,是长老当中最好的。”
“那就没问题了,只要身子未出事就行,至于那长生灯,应该是宗主讲的话以至于的,想来无碍。”元辰老者闻言不以为然,反正是人都会有情绪不稳定之时,人之常情,方圆师兄也是人,自然会动火什么的,“告诉静胧,让她安心,方圆长老并非那等给自己烦恼的人。”
“是,弟子明白。长老,祈天司大人叫我还给你传一句话。”天月女司微微抬起头去看高位上的元辰老者,语气竟跟静胧那般清冷,“要当心,你的长生灯已经将近燃烧殆尽。”
长生灯燃尽,意味着,此人寿命已到尽头。
元辰老者捋胡子的手顿住,半晌,长出一口气来,却是极轻松地说:“嗯,我知道,没事的,我还想要留着这条老命,等阿言回宗门,看她及笄,看她当上祭司,不会那么快死。”
天月女司忽地沉默了,不在多言,待空迹带噬魄玉过来,交给她后,便揖手告辞。
回到藏玉阁,将装着噬魄玉的木盒呈给祈天司,又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她,天月女司这才问道:“大人,长老会死吗?”
藏玉阁里多年冷冰冰的,就放个熏笼,也没打地龙,那个月白衣裳的女子在圈椅中坐的极其端正,打扮素净,却难掩她如月般的美貌,清冷,淡漠,也似莲花,出尘不染,她手里还捧着茶盏,漫不经心用茶盖拂过涟涟茶水。
“会,他会死的,宁穗,你要知道,是人都会死。”祈天司垂下眼睑抿了口茶水,不点自然红的唇饱满得像盛开的红牡丹,语气却没带多少感情,“能活多久,不是自己想就可以,事在人为,我们只需要顺应天意便够了。”
宁穗双手交叠坐在她下位,听罢蹙眉:“可是,大人您不像顺应天意之人。”更像逆天而行,随心所欲的女子。
静胧干脆放下茶盏,合上双眸,拢了拢披风:“谁知道呢。我累了,你退下吧,有事我会叫你。”
宁穗听话离开。
另一边,方圆老者正从梧州赶往帝都皇宫,由空迹赶车,因出行低调,便没多大阻碍,很快就到皇宫,只是途径长安时,他曾让空迹停下过,只是梢停顿片刻就又让他驶动马车,这之后,就再无突然叫马车停下的时候,此等小事,暂且不提。
早在出发之前,方圆老者很聪明地先请示了皇上一回,等到他允许后才动身,所以到皇宫时也能递牌子立即进去。
来迎接他的是个看上去有些岁数的内监,特意安排来给他带路,恭恭敬敬行礼后,便领方圆老者走入皇宫内院,空迹加起来就两个,跟在他身后,没打扮得一身黑,只是带了人皮面具。
皇宫这地方自古以来都大得出其,外人进来,不迷路真的很难,皇上敬方圆当了铭天宗几十年长老,才亲自叫人领路。
这内监显然当差许多年,虽然不知道他身份如何,但既然是皇上下令叫自己带路,可见他地位足够高,所以路上没敢多问话,专心带着方圆老者去了霓轻住的红丹轩。
霓轻在今日才得了消息说自个师傅要来,就掐了时间,站在院门口等。
雪还下得很大,翠菊将暖手炉递给霓轻劝道:“姑娘,您要不先回屋里休息休息,人应该没那么快来,万一染上风寒怎好。”
“习武之人没可能那么轻易就病倒的。”霓轻淡淡道,“而且,师傅踏雪而来看弟子,弟子便理应在门外等,坐屋里算什么。”
棠儿暗地里扯扯翠菊袖子,给她使眼神,别再开口说下去,否则姑娘迟早会恼。
翠菊赶紧闭嘴,乖乖站在霓轻身边。
天寒地冻,两个宫女穿得厚站一会都觉得脚冷得发麻,偏偏霓轻还一脸淡然站得笔直,而且还没穿太多衣裳,外头单单披着件黛绿绣如意水云纹白吐毛领锦缎斗篷,连围脖都给省了,远远瞧去,身姿算是纤细,虽然她本身就很瘦。
站了不到半柱香,方圆老者才迎着风雪走到红丹轩,看见霓轻,也没多意外,顺手免掉她的大礼,并非对她的无视或讨厌,只是觉得虚礼看得太多眼睛累。
霓轻便和师傅一道进屋里,棠儿端来茶水,便赶紧退下,以免打扰他们师徒二人说话。
“为师今日来找你,是想跟你说几件事,本来叫影卫代传就足够,但我想,终归还是我这个师傅说了,你才会信。”方圆老者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莉言那边出了点小毛病,东宁城遇到刺客的事情,她全给忘记了,你以后若见到她,就别再提起,以免引她察觉到不对劲。”
霓轻诧异抬头去看方圆老者:“什么?莉言如何忘记的?”
方圆老者轻描淡写看她一眼,并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这重要吗?”
“不,无关紧要,弟子明白该怎么做,师傅继续讲吧。”霓轻垂下头,手在袖子里紧紧握住,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人没可能无端端就忘记之前的事,许许多多的疑问压在心口,她却不能问,着实难受。
“莉言的事,你无需太在意,她身在长安,远水救不了近火。”方圆老者端起茶轻啜一口,“而且比起这个,你应该要上心的,是祈天司候选之人又增了一个,除了你、莉言之外,伏璧城慕家听过没有,此户人家有个姑娘,名为慕雨晰,现任祈天司发现她有接替自己位置的可能。”
霓轻努力按捺住呼之欲出的惊讶,稳稳情绪后道:“那个人,弟子记得,曾经打过照面,有些印象,师傅,她并非铭天宗弟子,何来接替祈天司位置的可能?”
方圆老者话里头有些失望:“收入宗门就可以了,你难得会问出这种愚昧问题,看来或许是关心则乱,为师希望,你不是在皇宫待久,脑子变钝了。”
霓轻垂下眼睑,掩去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害怕:“弟子还不够好,请师傅见谅。”
“你要记得,除了祈天司,其他祭司位置你根本没法当,所以要好好把握,否则等待你的,便是离开宗门,到外面过日子,但是,为师将你收入自己门下,可不是为了让你日后在宗门外清闲。”方圆老者随手把茶盏搁桌子上,看着霓轻强装镇定的模样道,“所谓祈天司,便是自身要具有降压之术和窥天之眼,当中以窥天之眼最为难得,寻常女弟子若有降压之术便可谋得祭司一位,若有窥天之眼,祈天司位置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降压之术的重要,只是因为能用气息将人压垮,不战而胜,听起来没多少用处,却是百里挑一才有,这也是为何宗门收了许多女弟子,最后能成为祭司,寥寥无几的原因。至于窥天之眼,除非真是被老天爷青睐,否则根本没可能有,铭天宗祈天司历来,都很少出现拥有窥天之眼的人,连现任的祈天司,都也只能说,勉勉强强算得上可以“看见”将来之事。”
方圆老者用指尖轻轻点着桌沿::“为师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让你明白当上祈天司的资质有多重要,霓轻,若你还是在宗门里,那你必然是已经足够优秀,但若你要成为祈天司,那为师直接同你说吧,不行,你差得太远,连莉言那个呆笨的都比你有天赋。”
霓轻咬咬牙,很想反驳,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回去,她始终没有莉言那般伶牙俐齿,现下就只能点点头:“弟子明白。”
“慕雨晰的能力,听祈天司说,还在苏醒中,什么时候苏醒完还不知道,但十有八九是降压之术,你还有点可能。”方圆老者看着茶盏上的青花,黑眸深深,“天赋强求不得,你这些日子便好好休息,该学什么就继续学什么,为师今日的话,记在心里就好,别想打歪主意。铭天宗还是很缺祈天司的。”
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因为有资格当上祈天司的女子简直少之又少,而历代宗主都希望,祈天司最好是有窥天之眼的,毕竟有此等逆天之术,倘若有什么意料外的事,如谋朝篡位,意图造反,或是权臣对铭天宗看不顺眼想来推翻铭天宗这种事要发生,也能提前得知,事先准备好应对手段。
也因此,铭天宗对女弟子都看重些,没及笄就死了的,根本没少。
霓轻早已不知该接何话好,便低头乖乖听着。
“你性子倔,但好在脑子好使,是拎得清的,不像莉言,呵。”方圆老者没有收回敲着桌沿的手,“日后少跟她接触,没事就别见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到时候玩久了,指不定你也变笨了。”
霓轻听到“莉言”两个字,蓦地清醒回来,对啊!还有莉言,她是什么能力呢,降压之术似乎不像,但窥天之眼,若她真眼,那可是走大运了。她顿时觉得心里头怪难受的,反正无论是哪个,都比自己这个没有的好。
“弟子晓得。”她拱手作揖,郑重应下,算表个态,不过,也只是晓得,要不要彻底断了来往,说句心里话,霓轻还是有些不大舍得。
皇宫日子实在无聊,她又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一直都孤孤单单的,身边虽然又两个忠心的宫女,可很多话跟她们说了,她们也不懂,莉言虽然欠打,但却很懂自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讨厌什么,害怕什么,会用她的方式来安慰自己,这些都是旁人所不能做到的。
方圆老者自然注意到霓轻口的晓得,但没有逼问下去,霓轻什么性子,他这当师傅的,多多少少上还是了解,只适当开导道:“霓轻,莉言她是宗门里的异类,铭天宗将来,最好的一把刀,你们两个,没必要多接触,能忽视就忽视。”
“师傅,弟子明白。”霓轻颔首。
她知道在别人眼中,莉言是异类,一直,一直,都很清楚,但是,她不愿承认。
明明莉言会笑会哭会发呆,说起话不饶人,发起火,又很凶,不留面子,她的一颦一笑,都生动的印在脑海里,就跟翠菊棠儿说的那样,莉言才像个被爹娘疼爱的姑娘家该有的活泼性子。
这样的莉言,霓轻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当成异类。
“你还小,不懂。”方圆老者一眼就看创了才十三岁小姑娘的心思,“待很久很久以后,历经风雨,看透尘世后,你就会明白了。”
明白何为异类,何为可怕,何为真正的冷血。
霓轻抿抿唇,终究还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给生生吞回肚子里,从以前开始,她对自己师傅,从来没有太多话可以说,即便有,最后也无法完完全全说出来,好像在师傅面前,她都是人轻言微。
“我要交代的话就这些,你能听进去最好。”方圆老者没有察觉到她的古怪,只道。“霓轻,把你玉佩取出来让为师看看。”
霓轻没有多问,转身,将玉佩从自己衣裳里取出,放在桌子上。
“师傅,你要……”
话音刚落,她感觉到身后突然间一黑,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一个手刀劈晕过去,空迹抓住她肩膀,以免人家小姑娘磕到桌角破相,然后慢慢放下。
方圆老者没有太注意霓轻,拿起玉佩仔细看起来,发现上面的确裂开些许碎痕,就只碎了边边角角,若不细看还真无法瞧出来。
方圆老者笑笑:“比起莉言那惨状确实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