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日里天难免容易黑,屋里除了摆上琉璃灯还点着几盏八角宫灯,但因莉言眼睛不大好,所以此刻灯火迷蒙些,昏黄光晕投在金帛屏风上,拉长了他们六人影子。
小姑娘穿得很厚,袄子,护手,一个不落,身上还披了厚缎子披风,怀里也塞着个暖炉,木檀虽匆忙,但依旧记挂着姑娘身子不好的事。
她裹成毛球一般窝在翁墨规怀里,依旧是平时低头垂眸的姿态,安静乖巧,消瘦面颊在毛茸茸粉色领子衬托下愈发苍白,几缕青丝从耳边无意间滑落。
翁墨规紧紧贴住莉言的脸,明明屋子里暖和得很,他却只感觉到一阵冷意,便不禁蹭了蹭,想让她温暖些,然而这个小姑娘丝毫没有反应。
他浓眉蓦地蹙起,险些忘记了,阿言早已非从前那般,只要自己动她脸就定要龇牙咧嘴报复回来。
她只是病了,仅此而已。
虽这样告诉自己,但翁墨规心里依旧一阵火大,弄得他开始愈发烦躁,却无法发泄出来,闷得慌。
他便稍稍低下头,薄唇贴着小姑娘小巧的耳朵,能感觉到些许凉意,他忽然很想笑,却不知为何。
“阿言,你果真薄情。”
少年声音低沉,几乎低得让其他在旁边跪着的丫鬟听不大清楚,但仍下意识颤了颤。
翁墨规又轻轻一蹭她耳边鬓发,小姑娘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睑也没抬。
你看,总是如此,从前时,她就会这样,最初看见莉言那日,年幼的翁墨规看见还没自己个子高的小姑娘,被她的笑意给眩晕,但慢慢地,他发现了,无论何时,只要细细观察许久,便能发现她眼地里的淡漠,近乎毫无感情,而且越长大,那些冷漠,不减反增,积累得越深。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时时刻刻笑得明媚,和旁人谈笑风生,分明和那心里冷漠自相矛盾,而莉言,却没让人察觉出半分不妥,除了和她日日相伴的自己。
甚至有时候,莉言会无意识间想和其他人疏离,琐事便罢,可常常如此,总容易惹他烦,是以那个时候,翁墨规总会莫名其妙发脾气。
尤其是前几年,看见她倒在雪地里,对自己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时,他简直心急如焚,甚至之后,因她一句忘了自己而气得想动手杀了她。
没有留恋,没有停留,哪怕陪伴在她身边多久,也从未完完全全,真心实意把心留在长安,留在清王府,留在……自己身上。
莉言真是太冷血无情了,从来都只在乎自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翁墨规花了六年来,来看清楚莉言的真面目,六年那么漫长,足以改变许多东西,幸好,他终于看清,好在,他仍未改变初心,否则,现在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态来拥抱她。
如此想着,他不自禁脱口而出:
“阿言,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不过是句气话,旁人却已经吓得连连磕头,但莉言,依旧没有反应。
木檀几乎差点就扑过去,给他大哭出来:“六殿下,您别恼,姑娘她可打心里头看重、尊敬您,绝无冒犯之意。”
竹青难免吓得直打哆嗦,服侍六皇子这么多年,见惯他和姑娘大大小小争吵拌嘴,都只是说说,绝无当真之时,可今日此话,他却说得极认真,连语气里都染上冷意。
“六殿下!无非是扇屏风,姑娘也许想送给霓轻姑娘近近感情,姑娘平日里甚少接触其他女子,当然对霓轻姑娘情同姐妹,女孩子家,皆是如此。”竹青跪着劝道,“但姑娘对殿下,自然更加上心,您和姑娘一起习文穴武,相伴六年之久,哪怕姑娘脾气别扭倔强,没说出口,但奴婢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姑娘是个极好的,对六殿下您更是敬重,视为兄长,殿下您心里明白,为何要执着在此等小事上,哪怕您觉得姑娘哪里不大好,也可以待姑娘身子完全恢复后再问,何苦急于一时。”
竹青一口气说了许多肺腑之言,就怕六殿下反复无常,将姑娘恶狠狠摔到地上,转身走人,而且如今离及冠及笄还有少说三年,两人若因小事起隔阂,她们这些皇后钦点近身伺候的奴婢没有阻拦,真真该死无葬身之地。
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将金帛渲染得愈发迷离,好看,却无端端叫她们想起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抵疲累排山倒海涌上,莉言眨眨眼睛,最终还是合上双眸,日益失去精神的苍白面容,早已如山河崩塌般,没有任何光彩。
翁墨规感觉到怀里轻得可怕之人似乎动了动,待他看去时,发现莉言又再次沉睡过去。
仿佛每一日,见得最多的,除了沉默发呆,便是熟睡。
翁墨规拧着眉头问道:“她怎么日日夜夜都在睡觉,有没有问医女,医女她如何说的?”
三个奴婢当下就傻在原地,六殿下这是不生气了?莫非方才她们那通解释六殿下终于听进去,释怀了?
翁墨规颇为不耐烦,抱紧莉言:“木檀你照顾莉言比较久对吧,你说。”
木檀磕个头,恭恭敬敬答道:“奴婢们一开始见姑娘嗜睡,心里也担心,去问过医女,医女同奴婢们讲了,这是极正常不过的,姑娘身子骨弱,平日里浅眠多梦,如今放松下来,难免要补回之前没睡够的。”
“还要睡多久?”翁墨规看着她沉沉睡过去,因天生十分畏寒,整个人都往他颈窝凑,没有之前那样神情麻木,他自然心情好点,想用手戳戳她脸蛋,可惜此时两只手都在抱她,实在腾不开。
木檀她也着急,手下冒汗:“医女没有细说,只让奴婢们莫心急,姑娘需要好好调理,要多花些时候。”所以六殿下您赶紧把姑娘还给奴婢抱好不好。
三个奴婢欲哭无泪,苦着脸去看六皇子,不放过他一举一动,生怕六殿下松开双手。
“给她多吃点,抱起来没有几斤肉。”翁墨规说到这儿顿了顿,“若她病好,睡足,却瘦得很个皮包骨一样,岂非让外人说我身为皇室,苛刻铭天宗。”
红芍忍不住道:“其实姑娘吃得很多,只不过和从前相比,胃口大不如前,医女叮嘱过,万不可因心急让姑娘吃太多,否则姑娘现在没法动,那些东西积在肚子,日后会遭罪的。”
翁墨规应了声,又再不动神色蹭蹭莉言发鬓,一副刚正不阿,严肃至极的模样,弄得竹青硬是没能说出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六殿下您真的不可以再抱着姑娘闹,还给奴婢们吧之话。
她纠结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六殿下,您忘了今日还要出府吗?现下时候不早,再拖下去,恐怕天要黑了,这儿奴婢们会好生看着的。”
翁墨规略一思索,觉得有理,让她们站起来,然后将莉言交给木檀,顺口叮嘱道:“当心点,别把她给摔地上,她如今身子脆弱着呢。”
木檀很想抹一把辛酸泪,义正言辞告诉他,六殿下,您与其担心奴婢,还不如担心自己抱着姑娘时,会不会将姑娘扔地上,然后置之不理。
此等大逆不道之话,木檀作为丫鬟,自然没那个狗胆子说出口,否则待会儿血撒当场,就是自己,她还要照顾病重的姑娘,不能现在死。
但抬头偷瞥殿下一眼后,木檀唯唯诺诺应下,还有些发抖,因为六皇子眼神不善,似乎想扒了她的皮般。
翁墨规又开始发燥起来:“让呆木头回去继续睡,安静点,别把她吵醒。”
红芍见木檀吓得想哭,硬着头皮走上前福身:“奴婢们省得,六殿下请放心。”
翁墨规这才让她们退下,待走进主屋里把莉言放好,红芍才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坐着,拍拍心口,吓得脸色青白。
木檀将两个汤婆子塞好,又帮莉言掖好四个被角,以免有风灌进去,才送了口气。
红芍没力气爬起来,就坐地上低声问:“方才可真是吓死人了,木檀姐你说,六殿下为何突然大发雷霆?”
“主子的心思,我如何晓得。”木檀看着莉言安然熟睡,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好在姑娘无碍。”
红芍扶着椅背勉强站起来,至今双腿都仍有些发抖:“若姑娘快些好起来就好了,从前姑娘在时,六殿下从来不会像今日这般说翻脸就翻脸,哪怕动火生气,姑娘也能将六殿下劝好。”
她打心底头里羡慕六殿下待姑娘那么好,她们这些奴婢,跟在主子旁边,为的就涂个平安,六殿下纵使再恼,也不曾真对莉言动手或责骂过,顺带让她们都安然无恙度过六年。
毕竟,随着年岁越大,六皇子的脾气简直喜怒无常,翻脸跟老天爷一样,快得让人没法反应过来,方才便是最好的例子。
红芍再想起来也有点后怕,六皇族的脸色简直像要吃人一样,真亏姑娘能平静如常和六殿下拌嘴。
“木檀姐,姑娘病好后,六殿下会不会就屏风此事跟姑娘讨个说法?”
木檀赶紧捂住红芍嘴巴:“我之前夸你懂事,当真是我脑子被门给挤到,这可是在清王府!而且,”她伸手指指隔壁,又指指这耳朵,“主子的事,咱们做下人的,难能随意揣测,这一回给我好好记住,下次胆敢再犯,非得把你两年工钱给扣完。”
红芍吓得睁大眼睛,隔墙有耳,而且六殿下耳朵好使得很,万一叫六殿下听见了,发火,虽然现在她伺候姑娘,但当姑娘好后,六殿下定把她赶出清王府。
她打个冷战,使劲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木檀才松开手:“你啊,都在蔓娪院当差侍候姑娘多少年,怎么还是个拎不清的,若我以后离开,你非得给姑娘闯一大堆麻烦事儿。”
红芍谨慎道:“木檀姐放心,日后我定会更加小心,不让姑娘添堵。”
“也罢也罢,咱们如今,应该担心姑娘。”木檀轻轻地拍拍被褥,像哄小孩子入睡般,“姑娘在,莫说我们,清王府上上下下和六殿下,日子才能过得安安心心。”
有种人,在天长日久中,融入自己生活里,渐渐地,便会发现,虽然没有她并非不行,但心里,总不舒服,甚至在以后,都会情不自禁想起这人。
莉言在清王府,掌管中馈,打理王府,已有多年,地位之重,不言而喻。
竹青正准备送六皇子出王府,便先问起话:“六殿下,恕奴婢斗胆,您要出府几日方才回来?”
“大概三四日。”翁墨规瞥她一眼,“你担心我走后,莉言尚在病中,王府里没人镇着,会出事?”
竹青低下头:“奴婢不敢。”
“没必要担心,莉言只是病着,其他人又怎会轻举妄动。”翁墨规冷笑一声,“而且我又不是死了,不再回来,他们敢造反试试。”
旁边的管家差点就给吓得摔地上,赶紧道一句去安排马车,便匆匆离开。
“而且,莉言早就安排好所有事,你没看见她病后,我都未花多大精力在管理王府上,她多精明一人,我知道,你也知道。”翁墨规踢了下脚边石子,“总之我离府几日,你就随便帮忙看看,有下人敢懒散,嚼莉言舌根,全发落出去,清王府里,闲人就养莉言那木头一个就够了。”
竹青笑笑,姑娘哪里成闲人,但依旧恭恭敬敬应下,旋即小心翼翼问:“六殿下,您方才发火,是因为那屏风吗?”
翁墨规挑眉,疑惑道::“嗯?我有发火么?”
竹青对之前那句“阿言,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弄得胆战心惊,到现在都心有余悸,可见六殿下跟没事人一样,也不敢再多问,反正她如今是再瞧不出六殿下心思。
便改口道:“隆冬总是冷得很,六殿下在外头,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把自己累垮,否则姑娘该心疼了。”
翁墨规不屑一顾:“呵,她会心疼人?”
竹青讪讪笑道:“六殿下若在外头染上风寒,姑娘好后,定逼着您喝姜汤。”
翁墨规立马变了脸色,但嘴巴仍然硬撑道:“本皇子不愿意喝,她还能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喝不成?”
竹青:“……”六殿下,您别说,姑娘没准气极了,真这么做。
很久之前,翁墨规咳嗽,本来喝姜汤就能好,偏偏他死活不可,莉言当时气得直接把姜汤灌他嘴巴里。
翁墨规干咳几声,显然不愿意再说陈年旧事。
竹青一直将他送到王府门前,才福福身子,没再跟着,寻常时候,府里丫鬟都不能随意出府门,除非六皇子陈少傅或莉言同意。
翁墨规忽然间停下脚步,回头问她:“竹青,你知道莉言是个什么样的人?”
竹青稍稍一愣,随即答道:“姑娘聪明也很好,知书达礼,进退得宜,待人又和气。”
翁墨规突兀笑了笑:“你以为,这世间最冷血之人,是如何的?”
竹青不假思索脱口回答:“对父母不孝,对公婆不重,对兄弟姊妹不爱,对伴侣不忠,对先生不敬,逆天而行,毫无悔改之心。”
翁墨规摇摇头:“你说的算对,但那只是寻常人的冷血无情。”
竹青好奇问:“请六殿下指教。”
“世间最冷笑之人,莫过于,她就在自己身边,对任何人和自己都很好,万事周全,处处有礼,可实则,对任何人都无所谓,哪怕生死,也撼动不了半分。我只是随口说说,听听就罢。”翁墨规面色从容,眼神却有瞬间的阴狠,“好好照顾莉言,别让人趁她病着就敢抱着狗胆欺负到她头上。”
守门的两个护卫看见他的眼神,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竹青也在意刚才的话,就笑道:“六殿下且安心,姑娘非吃亏之人。”她只会让别人吃亏,然后狠狠恶整那些狗胆子之人。
翁墨规才转身走进马车车厢,他身子没好劝,医女婉转同他说过,冰天雪地里,对自己,还是要好些,没事骑个马儿干嘛,脚程不就那样。
翁墨规坐在马车里,看着茶几上那壶白瓷描青花的茶壶,不知想到什么,勾起唇,浅浅笑了,笑意渐冷。
他拿过一个茶杯把玩,指尖摩挲过透出清冷光泽的白瓷青花茶杯,和莉言方才的温度相同呢。
若你真的有情有义,怎么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甚至,想就此离去,忘了还有人,在等你归来。
翁墨规指节泛白,神情阴鹜,啧,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被隔离在外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马车驶往前方,赶车的护卫听见车厢里头有什么东西碎得七零八落,一颗心都悬起来。
同日,元辰老者终于赶回铭天宗,准备开始从大长者那里接手,筹办祭天之祀,毕竟每年,都是他负责筹办。
也在这时,听祈天司胧月派天月女司给自己说起,十几年未出宗门的方圆老者,终于踏出宗门,去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