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言身子愈来愈糟,日日昏睡,能睁开眼坐着的时候越发少。
冬日里冷得很,木檀喂她喝糖水时,还要担心她被烫着,吃东西也必须确保是温热,不会太烫。
她们如此谨慎,起因是前些日子,翁墨规带莉言出去院子看梅花,结果积雪忽然从花枝头滑下,尽管六皇子当下闪得及时,但还是不可避免砸到了她的手。
雪里头有一半都冻成冰,窝在莉言怀里,打湿了长袖,而她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垂着眼睑不言不语。
医女过开给莉言包扎,看见她右手被冻的发红,还被砸得发青,叹了口气,让六皇子下回注意点,她如今没有感觉,真的受不起任何折腾了。
翁墨规那会儿并没有生气,将安静地不像话小姑娘袖子拉下,盖住缠了层层纱布的手,然后抱起莉言,将她放在放了软垫的软榻上,沉默了许久。
此后,蔓娪院里便没有梅花出现,屋檐上的积雪,也扫得很快,几乎隔一日就得扫。
今年隆冬有些古怪,长安这带寻常时候温暖得很,哪怕下雪也不会下太大,过个几日,便都融了,但这一年,雪下了很久,大有要下到来年入春的模样。
元辰老者在长安待了段时候,眼见铭天宗宗主叫人让他回去,雪也积得越来越高,他必须要出发返回宗门。
铭天宗每年都会办祭天之祀,若非迫不得已,宗主、三位长老和大长者,一定要在场。
元辰老者离开前,去看了看趟莉言,她十分难得醒着坐在软榻上,瞧上去乖巧得很,但神情麻木,眼神空洞,无端端给人一种疏远和……阴森森。
木檀对长老福福身,又搬张椅子给他,便带着刚刚收拾好碗筷的红芍退下去,让他们师徒二人说说话。
莉言穿得素静,膝上盖了毯子,毯子一直长到垂在地上,仍旧是挺直腰板端端正正坐着,怀里塞了个暖炉,她缠着纱布的指尖便从水袖稍稍露出。
元辰老者在她面前坐下,仔仔细细将她看了好几回,才伸出手把她垂落耳边的绿丝带拂去。
他缓缓道:“阿言,师傅今日便要出发回宗里了,之后恐怕很难再来看你,你要快些恢复,否则大家都会继续担心下去,师傅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定不希望大家上心。”
“阿言啊,为师当初,没有立即带人找到你,让你孤身一人在湮寂吃苦,是师傅的错,但你要知道,为师也是迫于心切才将你从黄泉拉回来,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活下去,而非早早离世。”
“你呀,就是太死心眼,越长大越变得不撞南墙不回头,其实为师收的每个弟子,都跟你一样,倔强得很,心里头执着的事,怎么也不肯改,我最初看你小时候,处事圆润些,还极欣喜呢,没想到还是步了你师兄师姐的后尘。”
元辰老者摇摇头,往事不可追,如今已演变成如此,他也无法改变。
“我会同六皇子说,不要再让你终日拘在这府里,出去外面走走,看看人情世故,尝遍百般滋味,倘若真的心胸开阔,能平静接受任何大风大浪,我就挑个日子,把以前的事都跟你说,为师坚信那时你定可以承受这些往事。”
元辰老者拍拍她脑袋瓜子,半晌,叹出一口气:“为师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你是为师最疼爱的弟子,不会对你失望的,所以,早些醒来吧。”
那个小姑娘垂着头,目光仿佛落在自己满是纱布的手上,但实则没有焦距,她就只如此安静坐着,对他的话,完全不为所动。
“唉,为师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看你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活下去,此生便再无所求了。”元辰老者终于言罢,站起来,转身时,依旧没忍住看了自己弟子一眼,“你的噩梦,什么才能醒啊,阿言。”
他离开后,琉璃灯明亮辉煌,屋里静悄悄的,能听见窗外风雪呼啸,这个小姑娘,头垂着,额角光洁,长睫忽然稍稍颤了颤,黑眸氤氲出涟涟水光,却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檀恭恭敬敬送元辰老者出远门,又走回来,蹲下身,为她掖好毯子,再探探暖手炉是否温热,无意间瞥见那裹了纱布的指尖,不禁蹙起眉头。
红芍抿抿唇,将她扶起来,劝道:“木檀姐,你别伤心了,姑娘若晓得,会跟着伤心的。”
“咱们回府前姑娘还好好的,怎么就我们收拾完院子后,整个人便成这副模样了,还全身上下都是伤,我给医女打下手时偷偷瞧见了,那些伤疤狰狞得十分可怕,你说姑娘小小的人,伤成这样,肯定很疼。”木檀掏出手帕压压眼角,“姑娘变得每日不吭声,我心里也难过,你说她要是扑过来,跟我说她痛得很,该有多好。”
终归是自己看大的孩子,从七岁到十六岁,足足六年,哪怕抱着块石头,也早给捂热,何况莉言这待她极好的人,木檀每每瞧见莉言不言不语,连反应也没有的样子,就心疼得很。
红芍也想哭,平日里姑娘嘴巴能说,天天逗她们玩时,自己还有点无奈,但真看见她病成如此,心里难免也难受。
“木檀姐,你莫再说下去,我快被你弄哭了。”红芍蓦地红了眼眶,“医女跟咱们说过,姑娘很快便会恢复如初,我们终日愁眉苦脸,也没用,还是开开心心服侍好姑娘,让她好起来时,能高兴点。”
“而且,竹青姐和六殿下,大家都担心姑娘,你若再哭,大家非得心里更加难受。”
木檀闻言,这才止住泪水,拍拍红芍的手:“是这个理,你比我小,却更明白事理,我倒要跟你学学了。”
红芍弯腰去将莉言头上的绣云边丝带理好,摇头道:“木檀姐你说笑了,我当差还没你久,应该跟着你学才对,姑娘要是听见你这么夸我,非得来调侃我几句话。姑娘最喜欢听木檀姐念话本子,前些日子六殿下叫人送了好几本话本子,咱们拿出来,念给姑娘听吧。”
木檀收回手帕,便去翻取放书桌上的话本子,两人搬张绣墩,如同从前莉言精神还好时那般,念起话本子。
只是,无论木檀说得再多动听,那个小姑娘依旧无动于衷,犹如沉浸在遥远的世外桃源中,再听不见,自己深爱之人的声声呼唤。
也不知这于莉言而言,究竟是可悲,还是幸运。
但无论如何,至少,她寻到了一方净土,让自己平静下来,回忆往事。
没过几日,翁墨规又得出王府替皇上办事,尽管心里头牵挂着莉言病情,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照做,否则她醒后非得笑他小题大做,说明明是玩物丧志,还拿自己做借口。
竹青听六皇子这样说,先愣住,旋即笑了,便也不拦,只和他一道去蔓娪院。
这几日雪下得大,屋里通了地龙,还摆上熏笼,以至于刚走进来,就感觉到浑身都暖和许多,竹青接过六皇子解下的斗篷,交给屋外婢女,才走进去。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莉言已经在卧榻睡下,身上盖着厚厚金蟒大褥,木檀担心她冷,又没法说出口,还特意塞了个汤婆子进去。
木檀见到六皇子也不吃惊,自打莉言病后六皇子便常来探望,没什么好奇怪的,两人都是玩大的,感情深厚些也实属正常。
“殿下,姑娘刚睡过去没多久。”木檀走上前先施个大礼,才同他道,“你可有什么要紧事。”
翁墨规正看着跟前十六扇的金丝楠木屏风,金帛屏风画了山水人家,一派雾色霭霭,山雨朦胧的好春景,可见这画景之人功夫看得,他来来回回看许久,便指着上头问道:“我怎么不记得有给过阿言这东西?”
他寻常得了什么东西,大多数都丢给莉言,但心里还是有个数,记得自己送过什么,可屏风这玩意真没送过,一则她屋里要摆东西,库房都有,实在没有就到外头买,二则,翁墨规并不大注意屏风这些东西。
而且这山水画得极好,想必功底深厚,他若见过,应该记得。
木檀看见这屏风也诧异,先瞥了眼红芍,发现她无比羞恼得想敲脑袋,也不好再指责。
翁墨规不耐烦道:“嗯?说,别忘了你们在清王府里。”
长安清王府,是日后的清王,如今的六皇子府邸。
木檀这才赶紧解释道:“六殿下您误会了,此屏风并非殿下您给姑娘的,是姑娘自己画好,叫人裱好,放在屋里。”
“她那样一个懒人,情愿躺着听别人念话本子也不愿意自己动手,会大费周章画屏风?”翁墨规笑了声,让木檀生生打个冷颤,“你当本皇子是三岁小孩还是以为本皇子头一日认识莉言。”
竹青来打圆场:“六殿下,您还要出府去办事,何必纠结于这点小事。”其实她很无奈,近几日六殿下脾气愈来愈糟,常常发火,她有时候都快劝不住。
翁墨规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执着问这副屏风,但他就是想知道,所以便瞪了眼吓得跪下,瑟瑟发抖的木檀:“说!”
红芍扑通一声跪下,就给他磕头:“六殿下您莫恼,这真是姑娘画的,木檀姐真没骗您。”
翁墨规轻轻扶上这十六扇屏风,墨迹早已干透,想必画了许久。他听见红芍说的话后,并没有立即反驳,因为屏风上的山水画确实几分古怪,每一扇画的都不大相似,有的笔触青稚,但有的又细腻无比,若非细看,还真不能看出这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翁墨规不大相信问:“呆木头画的?”
红芍和木檀差点把自己脑袋都给点到地上去。
莉言学过丹青,翁墨规和她在书房里听陈少傅教导,自然是知道的,最初本来她学的乃琴棋书画中的琴,可惜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弹得令人听着想死,陈少傅此等见过世面之人都无法忍,后来便改为学书画。
大抵是之前嘲笑得狠,以至于莉言开始书画时,非要避开翁墨规才肯动笔,而且死活不给他看,偶尔能瞧见,莉言就干脆利落把画全藏起来。
这回算是第一次看清楚她的丹青,翁墨规失笑,明明满眼笑意,嘴角却硬压着,可惜仍能看见唇稍稍翘起。
“她很久之前画的吧,干嘛藏起来,怕我看见了,嘲笑她吗?”
红芍把头埋得更低,姑娘,对不起,奴婢是无心之失,居然忘了将屏风拿出来透透气后再收回去。
翁墨规指着木檀道:“你说。”
木檀咬咬牙,纠结半晌,在六皇子蓦地阴沉下来的目光中开口道:“姑娘说,闲来无事,画来玩玩也好。”
翁墨规眯起眸子曲起手指敲敲金丝楠木屏边:“哦?敢对本皇子撒谎,你想被打发到庄子里,这辈子都回不来吗?”
木檀身子颤了颤,赶紧磕下头:“六殿下莫误会,其、其实,姑娘从八岁那年学画时开始画的,一直画到去东宁城的前几个月,姑娘说,这个是以后送去当生辰贺礼,所以不让旁人看见了。”
整个清王府除她们两个近身奴婢外,再没有其他人看见了,包括陈少傅和六皇子。
翁墨规当下便黑着脸问道:“生辰贺礼?给霓轻的吗?”
木檀哆哆嗦嗦点头:“啊?是、是呀。”
竹青看了大半天,都不知道为何六殿下突然很开心,眨个眼吧,就变得很生气,情绪反复无常,莫非,六殿下对姑娘送霓轻生辰贺礼而没送他,吃味了?
不能看竹青这么想,因为莉言自从七岁那年送过翁墨规生辰贺礼外,便再没送过东西,六皇子问为何,她就理直气壮的说,我的东西差不多全是你给的,送来送去,还不是回到你手里,既然如此,何必折腾,倒别送,省一笔麻烦事。
翁墨规若恼,莉言就将桌上那厚厚一大摞账本推到他面前,笑得明媚说,“你想要贺礼是吧,这里头记了这些年朝堂官员和皇后皇上、后宫嫔妃、各个皇子公主送你的贺礼,你挑几样出来,我给你说说它摆在库房哪里,自己去翻!”
翁墨规又想反驳几句,莉言便立马接过话头,皮笑肉不笑,“六殿下,您知道我每年整理这堆玩意有多辛苦吗?您肯定不知道,否则现下应该给我买糕点去,而非打扰我继续把新抬来的东西登进去。”
翁墨规自知理亏,就哼一声,拂袖离开,当时竹青也在场,差点没笑出来。
此事在竹青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几乎每每到六皇子生辰时便会想起,但她现在不能笑,要安抚一下六皇子:“六殿下,姑娘和霓轻姑娘情同姐妹,自然对霓轻姑娘上心。”
翁墨规神情阴恻恻:“我好吃好喝,金银珠宝供她六年,竟然还抵不上一个和她相隔十万八千里,见面加起来还没我跟她吃饭时候长的丫头?”
红芍当即给他跪了:“六殿下,姑娘绝非这个意思……”
竹青见他生气,赶紧劝道:“六殿下和姑娘也亲近,跟自家兄妹一样,生辰贺礼送不送,都没关系,六殿下且宽宽心吧,兴许姑娘还给殿下备了其他礼物,但就是不好意思送出手呢,姑娘家难免害羞些嘛。”
翁墨规转头去瞪木檀:“莉言人呢?”
木檀没敢去看他:“姑娘睡着了,应该还没醒。”
“抱她过来。”
“什么?!”听到这话,木檀吓了一大跳,“六殿下,姑娘如今身子弱,要多休息,您看,今日便作罢吧,等姑娘好起来再同你解释。”
翁墨规冷笑一声:“我王府里,不需要养着白眼狼。”
木檀与竹青面面相觑,然而六皇子重重呵斥几句,她也迫不得已将莉言抱过来,其实那会子,莉言恰好醒过来,但仍有些睡眼惺忪,木檀仔细将她裹好衣裳才抱起她。
莉言自从病后,整个人都消瘦许多,木檀这等力气大些的奴婢,勉勉强强能抱动她。
竹青见莉言窝在木檀怀里,双眸空荡荡一片,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又因接连的病痛,让她下巴都尖了,衣服也快撑不起来。
翁墨规伸出手就要抱莉言。
木檀却迟疑了:“六殿下,您今年快到十七,男女大防该是谨记……”其实她只是怕六殿下气过头,把姑娘摔地上。
翁墨规没搭理木檀,直接就强将莉言抱进自己怀里,闻到她身上那股浓浓药味后,皱了皱眉头。
他抱着莉言,走到屏风前,冬日里房屋难免暗沉,烛火摇曳,烛芯突然啪的一声爆开,吓得竹青木檀红芍三人回过神,连忙跪下。
木檀急得说话也不利索:“六殿下,这屏风其实是姑娘……”
而翁墨规,半分目光都没给她们,只是微微低下头,薄唇贴在莉言耳廓边,轻声喃喃:“阿言,你果真薄情……”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开心,希望我能成为顶天立地非男儿,为何,却从不将目光留在我身上片刻。
“阿言,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