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清王府上上下下都显得有些压抑,早早熄了灯,雪下得愈发大,风声呼啸,铺天盖地而来,唯有那蔓娪院灯火通明,直到第二日。
底下人并不晓得发生什么,包括竹青木檀红芍这些近身丫鬟,翁墨规直接让她们到别处去,是以只有影卫、空迹与元辰老者这些人在蔓娪院,元辰老者帮莉言止血,但因毒发太快太厉害,擅长医术的影卫和空迹全来给他打下手。
折腾到第二日大天亮,莉言身子情况才稳定下来,大家难免都安心松了口气。
反正只要人活着,其他事情暂且放放,之后再担心也不迟。
元辰让空迹留下照顾莉言,一半影卫按平常那样巡逻,免得然后刺客潜入,另外一半,派出了个稳妥的去给铭天宗报信,其他人就先休息,好交替巡逻,人都是吃肉喝水睡觉长得,哪怕影卫这些彪悍地不像话之人,都是要休息。
翁墨规坐在蔓娪院大堂里,一直没有离开,元辰老者听后,便决定去见见他。
他并没有见到莉言发狂的样子,彼时他被自称长老命令不得让旁人进入里头的影卫拦在西进院外,后来听见莉言惨叫,直接硬闯进去。
翁墨规看见莉言浑身是血倒在雪地里时,整个人都愣住了,知道喧闹声四起才反应过来。
“我想长老应该给我一个解释?为何莉言好端端在我的王府里受伤了,还伤得那么严重。”翁墨规心里怒火中烧,但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沉着脸问,“不要告诉我,那就是你之前说得崩溃。”
那怎么可以说崩溃,简直跟同高手过招后,被打成重伤,甚至中剧毒般,伤痕累累,十分可怖。
他到现在也忘不了那股血味,萦绕在鼻尖,仿佛清明时分,鬼门大开,从黄泉伸出拂来,令人不寒而栗。
元辰老者坐在椅中,按按眉心:“虽然六殿下不相信,但那的确是此前说的,取回记忆时的崩溃,那些皆是她从前受伤留下的旧伤,内力涌上时,便会裂开。”
翁墨规沉默一会儿,迟疑开口:“……能不能,告诉我,以前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心里已经有个模糊的影子,却始终琢磨不透,那些事犹如被深埋在深地里的树根,只能看见那些稍稍露出泥外头的一部分,但终究无法看见盘根地下之根全貌。
“老夫十分感谢六殿下对阿言之事上心,可这事错综复杂,殿下你也差不多要着手帮皇上担忧,实在不宜在此事分心。”元辰老者打心里认为,虽然非多严重,牵扯旁人,然而阿言那些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且六皇子始终是外人,再过几年阿言回铭天宗,他们便再无关联,“请六殿下放心,阿言她并不会做出背叛大洐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翁墨规暗自无奈,原来长老以为自己担心阿言和湮寂那边有牵扯:“我和莉言相识六年,她什么性子,我明白。”
“六殿下刚回长安,便为此事叨扰,如今阿言已安稳许多,殿下大可放心地回去休息。”元辰老者委婉提醒道,“还请殿下对其他人说,阿言染上重病,等闲人切勿接近。”
翁墨规刚想点头,便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要叫侍候莉言的奴婢过来吗?”他看来看去大半天,此处都为影卫,他们那些男子真的会照顾人吗。
元辰老者捋一捋白须,虽然影卫空迹也有细心之人,可皆为男子,偏偏天月女司重伤,在修养,医女也正忙得脚不沾地,阿言年纪不算小,换衣洗漱等近身之事,男子还是要避开。
如此细想,便应了:“那就麻烦六殿下安排,不过,殿下挑些胆大,嘴巴又严实的,还得给她们提个醒。”
翁墨规疑惑问:“什么?”
元辰老者叹气,觉得应该让还要与莉言同在清王府几年的六皇子有个准备,免得被吓到,便干脆说出来:“阿言醒来后,会变得十分古怪,近似死人般,对什么事情都不搭理,不在乎,尽管平日里吃喝睡照样皆无影响,可是,她不回说话,甚至,对任何人都视若无睹。总之,阿言变成那样,很正常,崩溃后便会如此,殿下若觉得看见这样的阿言心里不大舒服,就能避就避吧。”
说罢,又是叹出长长一口气,显得十分疲惫,容颜也忽然间苍老许多,从前元辰老者保养得很好,没有烦心事,一心待在铭天宗看小字辈弟子长大,可经过阿言几件事后,他早已操碎了心。
翁墨规见状也不方便再打扰下去,就站起来揖手:“想必长老累了,我先回去将琐事打点好,莉言醒后再来探望。”
元辰老者倒甚喜欢六皇子谦和态度,摆摆手让他离开。
其实翁墨规对元辰老者如此恭敬,不在长老面前摆皇子架子,除了因为他是莉言师傅,铭天宗三长老之一外,也因为他武艺高强,乐于助人,从前时自己便听过他许多事迹,心中自然尊敬。
此事姑且不提,待六皇子离开后,天月女司由医女搀扶着走进来,脸色倒显得苍白,大抵伤得很重。
“她怎么样?”
元辰老者先是讶异,而后道:“睡过去了,之后便会醒,你身上还有伤,为何不好好休息,芙霜,你应该劝劝她的。”
医女芙霜和天月女司宁穗乃同辈女弟子,前些日子被宗主从炼药阁遣去皇宫给皇后看病,后来又随六皇子莉言一道去东宁城。
她听罢无奈笑笑:“人总憋在屋子里会憋坏身子,我便陪宁穗出来走走,恰好路过此处就进来瞧瞧,长老不必太过担心,宁穗再修养几日,即可恢复得利索。”
天月女司木着脸道:“芙霜只是出来偷偷懒,顺道捎上我作借口而已。”
芙霜没反驳,就笑笑,全然没对那句拆台子的话上心。
元辰老者晓得她们没说假话,便叮嘱道:“宁穗你和你姐姐一样,病了也爱到处跑,自己身子要照顾好啊。”
天月女司没应话。
芙霜就替她答了:“宁穗多大一人,自然晓得的,长老,我们先回去,您已经疲惫忧心过度,记得好好休息。”
“嗯,芙霜,让那几个受伤的弟子再躺些时候,他们想乱跑,也须恢复好。”
芙霜笑着应下:“弟子省的。”
元辰老者看她们两人离开,靠在椅背上,望向那门外的黑天,合上双眸。
“怎么可能先去休息……”
他的弟子还昏迷不醒,兴许,正沉浸在往事中,梦见那些梦魇,苦苦挣扎,作为师傅,便该陪着她,等她醒来。
他还记得莉言对许久说的那些话,说她害怕,说她午夜梦回,全是可怖虚幻的梦魇,缠绕住她。
元辰老者撑住额头,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最后,只轻声喃喃出一句话:
“阿言啊……”
翁墨规匆匆回到心净院,竹青在外面迎他进来,本想让他好好休息,但是翁墨规已重新坐在椅子里,写起昨日就该写完上呈给自己父皇的公文。
竹青心知定劝不动六皇子,只好走出书房,让人泡杯浓茶,再做点小菜,免得一会儿他忙完饿了。
过半个时辰后,六皇子才开口唤竹青。
竹青端着茶进书房里,把已喝完,空荡荡的姜茶茶盏收走,换上另一杯浓茶,问道:“六殿下,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去做?”
翁墨规皱起眉头,先喝了口茶:“先把姜茶拿下去,难闻。”
竹青失笑,六殿下就是小家子气,多少年过去了,仍讨厌姜茶,若非姑娘打从前开始便硬逼他喝,如今估计看见姜茶就摔地上。
竹青把托盘和姜茶都给门外侯着的婢女,并让她们退下,毕竟,六皇子素来不喜欢有太多人在书房附近徘徊。
“莉言出了点事,过些时候叫木檀和红芍去照顾她。”翁墨规开门见山道,“对底下人说,莉言重病,期间都给本皇子安分点,勿打扰到她,你别问其他,就按我说的办。”
竹青张张嘴,看见六皇子面色凝重,将所有疑惑压回肚子里,最后只问:“姑娘病的很严重吗?”
“嗯,所以,你若有空闲,同她们两个一道去照顾她。”翁墨规放下茶盏,“叫她们两个嘴巴管严实点,不能对外人说起莉言身子,半句话也不许。”
竹青颇为诧异:“殿下……”
翁墨规没等她继续说,别径自说下去:“之前垮掉的墙,我会找个宫匠过来砌上,还有,传我的话,谁敢嚼舌头被我听见,就把舌头给割下来,蔓娪院那里的账本什么的,你待我去取,全都拿到我这儿,莉言她,近几日估摸着也没法看了。”
竹青怔住许久,在翁墨规抬头前,回过神来,连声应下:“奴婢明白,会赶在今日黄昏前就安排好,殿下请放心吧。”
翁墨规又叮嘱几句,这才回自己屋子里睡觉,他胡思乱想撑了一晚上,早已有些累,随便倒个地儿,鞋踢到旁边便睡过去了。
倒可怜竹青,独自站在长廊下思来想去,觉得从昨日起府里便奇怪得很,偏偏又不敢去问六殿下,还有姑娘,姑娘是生重病还是旁的什么?否则为何六殿下要这么安排。
苦思无果,她只好按六皇子吩咐做事。
直到第二日,看见醒来的莉言时,竹青才在讶异中恍然大悟。
莉言坐在黄梨花木镶软垫扶手椅里,垂下眸子,看不清那双黑眸,脸色毫无血色,连唇也是淡淡粉色,穿件黛蓝色白狐毛领边的短袄,玉色提花袄裙上用云澜纹压脚,裙子很长,足以倚地,其实小姑娘家不该穿如此长裙,难免显得不大好看,好在莉言个子够高,撑得起这漂亮裙子。
元辰老者和天月女司就坐她旁边,端着茶喝茶,见六皇子三个奴婢进来时,也没多大反应。
翁墨规一直看着莉言,忽地皱起眉头。
莉言这人,说好听点是活泼开朗,难听点便是笑得没心没肺,见到熟人先调侃三分,脸皮厚成城墙。
他这会子瞧莉言安安静静坐着,渐渐黛蓝晕染而下的水袖过长,看见手,她又似乎是将手叠在一起,就变成袖子相叠,倒几分古怪。
他挑眉,发现莉言脸上似乎涂了层东西,以至于脸色愈发糟糕,而且,那玩意好像是药膏,他走近点时便闻到药味,药味还很重。
莉言不喜欢往脸上涂乱七八糟的,说怕脂粉味坏了鼻子,毕竟她可是闻见重一点的怪味就打喷嚏的人,冬日里皮肤容易被风吹坏,她就以自己法子,用草药护脸。
其实这也没有那里不妥,但翁墨规就是觉得哪里古怪。
天月女司细细打量过三个奴婢一回,面无表情开口道:“莉言身子不适,这些日子你们得多上上心,我会留在这里一段时候,先给你们提提醒,免得我走后你们手忙脚乱,扰到她休息。”
竹青站到六皇子身边,木檀红芍便赶紧福身应好,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怕这看起来孤冷色女子,她们曾听姑娘说过,铭天宗的女祭司,地位都低不到哪里去。
天月女司又转头不卑不亢对翁墨规道:“六殿下,今日时候不早,您该回去了,很多事等着您打理。”
翁墨规却先看对面的莉言,问:“她怎么回事?”
“长老同您说过的,请六殿下放心,莉言她很好,只是不爱说话而已。”天月女司看见他眼里的担忧,语气便放软些,“再过一段日子,她就会恢复原样。”
翁墨规仍皱皱眉头:“最好不过。”
莉言从头到尾都没有动,就这样端正坐着,不言不语,就眨眨眼,除此之外真的再无动作。
翁墨规不放心开口唤道:“莉言?”
莉言没有应,当然,也没可能应,她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水蓝色丝带从丱发垂下,贴着苍白的脸,她安静点,仿佛就会从此永远沉寂下去,消散在世间。
翁墨规觉得心里一个咯噔:“呆木头!”
天月女司按住他肩膀,有些不悦:“六殿下稍安勿躁,待我同您解释一下,你们几个先退下吧。”
木檀纵使不舍,然而这三人都是身份尊贵之人,要谈大事,她们也不便留着,竹青很想叹口气,终究忍住,带木檀红芍离开。
翁墨规一把拍掉天月女司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莉言跟前,却先是探她鼻息,然后拉起她手,想看脉象,但袖子滑落时,他却愣住了。
元辰老者没有开口,靠着冷冷椅背,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月女司道:“六殿下,够了,男女授受不亲,您不宜抓住我家姑娘的手。”
翁墨规指尖轻轻拂过晕出淡淡血色的重重纱布,再撩起另外一只袖子,也是如此,他深呼吸一下,便去用手抹她脸。
天月女司忍无可忍般重重拍了拍桌子:“六殿下!我敬您是皇子,应该明白事理,把手拿开,不要动她。”
那层药膏厚厚一层,大抵没涂多久,还能抹下来,翁墨规指尖掩着莉言眼角缓缓滑下,露出她脸上的血痕,已经结痂,却是暗红色,几分诡异。
翁墨规声音有些发颤:“这便是你们口中的修养几日就会好?”
“莉言身上本来就有伤,她因内力突然恢复,那些本难以愈合的伤口,又再次裂开。”天月女司终于站起来,“我们瞒着您,是因为不想让您想太多,别再动她脸上药膏,那对她的伤口有益。”
翁墨规动动指尖,语气沉沉:“她不习惯药味太重的东西,也不喜欢花香脂粉味,每次涂到自己脸上,非得抱怨大半天,你们知道吗?”
天月女司缓步走过去;“嗯,可这实属无奈,若不抹上那些药膏,她脸很可能就毁了。六殿下,您已经见过莉言,回去吧。”
翁墨规垂头,目光落在莉言脸上:“她能听见我说话吗?”
“不能,我们从前试过,无论发出多大的声音,她也没有反应。”天月女司站在她身侧,稍稍俯下身子,将她丱发上的丝带正好,“也没法看见我们任何人,明明就坐在这里,但总感觉,莉言她身在远处,无法触及。”
翁墨规抿抿出,不置可否,又问:“她昨夜里,伤口大出血吗。”
那些绷带裹得很多,但即便如此,还是止不住血。
天月女司没打算瞒他:“很严重,最开始总会如此,慢慢地,伤口会结痂,届时便不再复发。”
“阿言。”翁墨规沉声道,“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到茶馆里,你很喜欢听白先生说书的。”
他会陪她,去看一次花开,不在长安,而是去那温柔水乡,看荷花满池塘,渔歌唱晚。
他也会陪她,去看春雨满亘衡,秋叶落伏壁,冬雪飞帝都。
只要她再对自己露出笑容,再喊自己一声墨乌龟,再跟自己耍脾气,他可以带她走遍大洐。
翁墨规想点点她的额头,终是作罢。
“你快回来,好不好,呆木头……”
可惜,她始终听不见,自己心中挂念之人,对自己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