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墨规闻见那声惨叫,心就像被刀子狠狠剜了般,整个人都傻在原地,脸色变得实在难看。
元辰老者大感不妙,没想到阿言醒的如此之快,要知道,上一回她可是足足晕了两日两夜才醒来,便顾不得其他,当下说了句“殿下且留步”就用轻功匆匆赶去西进院。
西进院里头的影卫十分难得没有待在暗处,皆显身来,忙得简直不可开交,见到元辰长老,才松出一口气。
“怎么回事?”元辰长老直直冲去院子里,听得几声巨大声响,依稀是有人在砸东西。
“本来天月女司准备带莉言离开,怎料她忽然见醒来。”影卫还带着面具,看不见模样,话说得有条不紊,但其实很着急,“她醒来后直接把天月女司给打伤,也不让别人接近,而且,她身子看起来糟糕透了。”
“让人将西进院围起来,除自家弟兄谁也不准让进来,把医女叫到这儿给天月女司看看,我去将阿言制止住。”元辰老者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心急如焚走到暖阁。
空迹和影卫都围在门口前,还有好几个被打伤,手法极其恶劣,干脆利落,一招打中胸口,用内力把人生生打出内伤咳血。
这种内伤往往最难医治,它并非皮外伤,咬咬牙就过了,因容易打中经脉和五脏六腑,需要慢慢调养回来。
元辰老者给几个弟子把脉,蓦地皱起眉头,赶紧让人将他们抬起去休息,万万不可再硬撑下去。
影卫趁此时机,同他禀告:“莉言内力恢复得太快,下手也狠,见到旁人靠近就想扑上来杀人,长老请小心。”
倘若非莉言突然间变得如此疯狂,影卫空迹他们也不会全退出来,将门关上。
元辰老者点点头,而后,叫他们在屋外等着,未等他们多言,便自己推开门进屋里。
门推开时,一瓶半人高的描青花白瓷瓶直直地被丢了出来,元辰老者动作敏捷避开,瓷瓶扑空,摔在地上,瓷片向四处溅去,影卫手疾眼快赶紧退到四周。
大家面面面相觑,终究没说出什么。
元辰老者叹气走进暖阁里,里面狼藉至极,绣金边牡丹花毯子被人踢成卷滚到旁边,绣墩东倒西歪,还有几个直接砸八仙桌子上,将它砸出一个大洞,瓷片随处可见,散落满地,还有或多或少茶渍在旁。
小姑娘便跪坐在地上,过腰泼墨青丝凌乱,随意披下,掩住了她大半张脸,隐约可见脸色苍白,眼睑微垂,黑眸暗淡无光,她穿件蜜柑色底子绣玉色栀子花团花纹短儒,上好湖水蓝缎子长裙在昏暗光下仍是极有光泽,不过甚长,严严实实盖住两双只穿了白袜的双脚。
小姑娘静静坐着,神色看不大真切,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那是一双满染鲜血的纤纤细手,红得耀眼。
不仅如此,她身上,臂膀,脖颈,全都是血,打湿渲染了短儒,但细细一看,可见那些血,都有点儿发黑。
元辰老者刚张张嘴,蓦地发现,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便又叹口气,向自己弟子走去。
“给我站住!”小姑娘嗓音沙哑得像个老人,始终没有抬头,双手指尖却轻轻颤了颤,低声喃喃,“别过来、别过来……”
元辰老者心疼地看着她,柔声道:“阿言,你且安心,我是师傅啊。”
莉言抵着墙,闻言轻笑一声,却听不出含着什么意味:“那又如何?就算是师傅,又如何呢,终归不过是陌路人,对吧。”
“阿言,你只是一时半会承受不了那些往事,所以才成这样,你乖乖地,师傅帮你包扎。”元辰老者蹙眉,仍旧试图哄道,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自己再次动手,“你体内内力都已恢复完,身子太弱撑不住,必须早早医治,否则日后会留下病根。”
莉言失笑,唇畔生花,几分冷意:“对啊,我险些忘了,自己的身子,早已败絮其中,而造成一切的,却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为我好的人。”
元辰老者晓得事情不妙:“阿言,你还没平静下来,待休息好了,再细细回想几回,便会想明白我们为何如此做。”
“来得及吗?以我这样的身子,恐怕没法撑多久吧。”莉言抬头,青丝划过苍白如玉脸颊,唇也给从前那般嫣红,是淡淡樱色,一双黑眸,沉寂似死水不起波澜,衬得她整个人犹如将死之人般,看见师傅眼里那默痛色,却顿了顿,“我知道的,自己活不久,我跟行之先生和陈少傅习医多年,太清楚自己身子了。”
“别想太多,只要你忘记往事,封好内力,再回铭天宗安心修养几年就会好起来,你会好起来的。”元辰老者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他自己都不确定,莉言能否多活几年。
“我从前听别人说,人活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过得开心知足便已足够,但后来我想啊,有些事,终究要记得,若活得稀里糊涂,以后再回想起来,着实无趣。可当我真想起所有,又觉得其实自己过得那般潦倒,什么也没得到,失去了所有,看着其他人死,其他人苦,而自己像个傻子,被人骗得团团转,还稀里糊涂得想为那些骗子好好活下去。”莉言用手撩开自己散落在脸庞的青丝,别在耳边,发上便沾了几粒血珠,她笑得几分哀意,让人莫名看着揪心,“其实何必呢,师傅,于其劳神费力编出那些慌,不如防放手,祈天司可以另寻他人,弟子也能重收,就让死者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安息,不好吗?”
“不好!”元辰老者重重呵斥出口,“这根本不同,祈天司便罢了,但你是我弟子呀,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可,唯你是阿言。”
莉言看向他,眸子却涣散一片:“师傅,你教给我的,执迷不悟,实乃错上加错,该放弃时便该放弃。”
元辰老者上前一步:“我们没放弃,而你已经自甘离去,甚至连挣扎也不愿挣扎,阿言,做人不该太过自私,我们希望你好,而非尚未尝尽世间所有,便匆匆死去。”
“师傅,说到底,你也太自私了。”莉言缓缓摇摇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本该就要死,不是在从前,也会是日后。”
元辰老者急急打断:“你还年轻,你会有很长的路。”
“真的吗?”莉言眨眨眼,露出深深笑意,莫名让人想打个寒噤,“师傅,你莫瞒我了,我之前就该死去,你们逆天而行,将我留下,其实真的不必,人各有命,这也是你交给我的。”
“你们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晓得,一直一直,被瞒在鼓里吗?”
“师傅,你们全都错了啊,我其实知道的,哪怕你们不说,我也晓得。”
莉言说到这儿,却也蓦地狂躁起来,将身边最后一个瓷瓶砸的稀巴烂,两眼含着怒火,狠狠用手捶下去,但似完全感觉不到痛意般,肆意笑起来:“哈哈哈,很好玩吧,一定觉得很好玩对吧,把我丢在湮寂,看着我像只狗一样苟延残喘,然后某日发现,没人可以继承祈天司之位,就再将我捡回来,发现我快不行,便强行夺了我的往事,我的内力和生死,再用谎言,足足骗我六年之久,看我像个傻子那样被骗得团团转。”
“所以说啊,何必呀!”莉言猛地将瓷瓶打到旁边,手一挥,掌风便把远处的梨花木小几给打得粉碎,她浑然不知,笑得泪来,“阿霓她也能继承祈天司,让我去黄泉见见他们会如何!”
“让我离开,让我解脱,好不好,求你们了!”
那些湮寂的故人,他们在等我,就在那黄泉路上,三途川旁,彼岸花开,孟婆桥边,静静地,等待我的归去。
嘶吼到最后,这个小姑娘,放声大哭起来,委屈的像个孩子,犹如很多年轻,她仍年幼,会哭会笑,一举一动,皆随心所欲。
元辰老者心如刀割,不忍挪开目光,紧紧握住双拳,狠下心道:“阿言,你不能就那么死去啊,你还能活许久,日后的日子,会更美好,终有一日,你放开所有包袱。”
小姑娘抽抽搭搭看着自己师傅,满眼都是不敢相信,她慢慢的止住眼泪,然后缓缓地,安静下来,她身上还继续留着血,惹得屋内满是腥味。
元辰老者眸子一沉,心里暗叹句大事不妙,便要冲过去,可莉言却忽地抄起碎瓷向他掷去,好在他眼仍好使,侧身就躲过碎片。
“师傅,你想做什么?”莉言的脸暗沉得犹如万里乌云压顶,十分阴沉,右手已摸索到另外一片碎片。
元辰老者知道她提防自己,可如今也不能再跟莉言说道理劝服她:“阿言,你听师傅话,若再继续拖延下去,你真的会死!”
莉言抬起手,看见蜜柑色短儒和白长袖被自己血打湿,却扯开嘴角,兀自笑了笑:“很好啊,失血而死,其实也不错,哈,师傅您说,我是下地狱呢还是脱胎转世为人呢?我更想脱胎,所以的一切重新开始,忘记你们,自己过自己日子,简直妙哉妙哉。”
元辰老者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重重敲莉言脑袋,皆是胡话,人死后,或许真能转世成人,但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呢?就被丢在身后,抱着往昔,无言哀伤,太过自私了。
随月是这样,如今莉言也是这样,元辰老者背在身后的手朝空迹与影卫打个手势,是以他们准备行动。
“师傅,弟子最初,很想孝敬您的,想让你安心到老,可惜,您没给弟子这个机会。”莉言蹙起眉头,笑颜恬淡,“劝您千万别轻举妄动,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几名影卫突然从屋檐落下,没有用剑,一名影卫手直接向她定身穴指去,其他三人试图擒住她。
此举来得太快太匆匆,莉言抬起眼眸时他们便已落地,手指险些碰到她,而她却仍笑着,盘腿运气,内力涌上,双手一转,掌风硬生生打中四人胸口,他们皆咳出口血,摔到十几步外。
元辰老者皱起眉头,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莉言双掌拍地,整个人跃起,与自己师傅交手。
两人皆是内力深厚之人,没一招都是以内力相博,元辰老者看着莉言狰狞的笑意,还未凝结的血珠随她一举一动飞扬起来,溅到他脸上,那股腥味,令元辰老者目光一凛。
他退后几步,闪过她劈开的手刀,暗色血珠飞过他的头顶,落在地上,而他赶紧用袖子擦擦脸。
糟糕了,这血有毒!
时隔六年,他险些就忘记,当初莉言在湮寂除走火入魔外,还身中剧毒,尽管试图清干净那些剧毒,可始终无法除干净,事后用镇忆琐玉一并压制下来,但解开封锁时,毒血亦会蔓延至她的全身。
此毒厉害,元辰老者当下便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再看自己弟子,她眼里涣散地早就倒映不出其他东西,大抵每次进攻,都是凭自己感觉。
莉言本身就是非练武奇才,若非发生湮寂那件事,恐怕她如今真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自己师傅。
元辰老者暗自咬牙,对准她肩膀,便毫不留情打下去,莉言感觉不到任何痛意,但也被他此等掌风和力气,整个人摔出屋内,最后摔落院子地上。
空迹与影卫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元辰老者还宝刀未老,而且,居然还真对自己徒弟下手,这事若传给其他弟子听见,他们肯定会吓得跌掉下巴。
“快按住她!”
元辰老者大喊一声,他们围在旁边看戏的,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将她按住,不让起来。
小姑娘疯狂挣扎起来,力气大得他们几个大人都快按不住,而那些毒血,洒在白色面具上,留下斑驳血渍。
“混蛋,放开我!快放开我!”小姑娘动手就是一拳,将影卫的面具打碎,揍到地上。
苏格在旁边看得就觉得牙疼,因为他似乎听见骨头裂开的声响,莉言果真是个疯子,宗主料得没错。
“咳咳咳——”莉言挣大扎半天,猛地咳嗽起来,且咳出的,都是黑血,她痛苦地想过身,却被人按住,无法动弹,只能平躺着不断咳,血卡在喉咙里,险些让她窒息。
“放手啊,你们想让她死吗?”苏格见状赶紧吼道,其他人回过神,吓得放手。
莉言立马翻个身,蜷缩成一团,血好不容易才咳出来,她按住胸口,始终无法停下,原本苍白的脸色愈发虚弱。
元辰老者按住她脉搏,另外一只手拍拍她背后,试图让她传过气:“阿言,咳出来就好了,怒忍忍。”
莉言愈咳却愈发无法呼吸,仿佛要咳出五脏六腑般,模样十分狰狞,伸出手抓住自己师傅袖子,全身都在打颤,声音模糊不清:“求、求求你,杀、杀了我吧,好痛苦、好痛苦……”
元辰老者还没来得及,莉言突然止住咳嗽,一双眼睛越瞪越大,血丝遍布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血打湿,看不出之前颜色。
影卫空迹屏住气息,愣愣看着地上那个小姑娘。
她爆发般,猛地几口大血,乌黑得没有红色,而她抓住自己衣襟,试图大口大口呼吸,可只是徒劳,莉言感觉骨头仿佛撕裂开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抽离开自己身子,经脉、发丝、指缝,仿佛真的被给人拔下来,那种痛,撕心裂肺,以至于,她承受不住,放声惨叫起来。
元辰老者根本不敢轻易去碰莉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的在地上打滚,惨叫连连,血打湿地上积雪,稍稍卷起的袖子,露出红色的皮肤,并非被血染红,而是那毒,正在挣扎她。
小姑娘才十三岁,那些痛,简直是在折磨她,可除了承受,根本没有其它法子,哪怕痛得速去活路,也死不了。
“救我!”莉言捂住耳朵,眸子睁得大大的,血泪,缓缓夺眶而出,她说的每句话,都是沙哑,“救救我……”
所有人全挪开了目光,不愿去看莉言。
莉言疯狂嘶吼起来,身从四肢蔓延开至整片雪地,而她根本无法起来,只能胡挥动两只手,面容狰狞得可怖:“为何不来救我!为何不动手杀我,师傅,你说过,你最疼爱我的!”
如果真的爱我,就让我解脱。
“我恨你们!永生永世,都要诅咒你们下地狱,万劫不复!”
最后,莉言已经痛的疯了。
脱骨之痛,其他人怎么会明白,又怎能知道,那痛,简直要人命,但那小姑娘经过两个时辰的折磨,终于昏迷过去。
苏格看着满地毒血,和眉宇间都萦绕痛苦的小姑娘,忽然很想在心里问问自己,他们这样做,真的对了吗?
让她一个小姑娘饱受折磨,还强行让她活下去,如此,是为她好吗。
元辰老者从雪地里抱起浑身是血的莉言,许久,没有说话。
“长老……”影卫开口唤道。
元辰老者大梦初醒般,这才道:“你们下去待命吧,我将莉言安顿下来先。”
大家不敢多说,纷纷退下,走前,皆瞥了眼昏睡过去的莉言,都不禁叹气。
“再过几日,阿言,你就会解脱。”元辰老者轻轻地将她青丝拂开,“只要熬过这一关,你便能获得心生。”
破茧成蝶,浴火重生,都必须如此。
只是,不知莉言能否熬过去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