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墨规显得十分烦躁,竹青便让其他人下去,将热茶端给他。
竹青笑道:“冬日还没过去,殿下身子又刚好,不宜动肝火,否则姑娘会担心的。”
“她还在西进院?”翁墨规指尖重重地点着书案,没有去接那杯茶,“几岁大的人,见到师傅就眼巴巴地凑过去,至于这样吗,弄得我对她不好,见到师傅就倒苦水一样。”
竹青把茶盏放到他手边,笑,“六殿下待姑娘好,姑娘心里头清楚着呢,奴婢听闻,姑娘用她师傅素来亲近,姑娘虽平日里像个大人,但始终还算个孩子,看见故人,心里头开心,忘了时候也是正常。”
“行了,别给她说好话,说到底,她就是贪玩爱撒娇而已。”翁墨规心里始终不大痛快,自己给她砍成重伤,尽管那时她神志不清,后来又把这件事瞒了下来,但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伤患,恢复便跑师傅跟前,半天见不到人,实在可恨!
竹青看着六殿下满脸火气,哭笑不得问:“六殿下,那可要去问问,姑娘今日过不过来陪您用膳?”
平日里翁墨规终是在外头忙事,但回来后,都会和莉言一块吃饭,顺便监督她少吃点心多吃肉,这习惯打很久以前便养下了,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一说早就被习惯踩到脚下,忘得十万八千里。
两人觉得没什么,大家更是,虽莉言九岁左右时,几个奴婢说过,六殿下和姑娘总在一块怎好,不过见到姑娘总孤零零坐院子软榻上发呆,又看看六殿下成天跟个小老虎龇牙咧嘴,见谁都非得生气,唯有姑娘能降伏,那些话,渐渐地便散了。
能有人来降着六殿下才好呢,至少底下人不用每日提心吊胆过日子。
竹青照顾六皇子多年,自然也是这个想法,何况,她能看得出,六殿下真的很在乎姑娘。
翁墨规没看出竹青的想法,心里窝火反问:“你觉得她有了师傅还会过来吗?”
竹青站在姑娘那边,认认真真估量一回,觉得也对,按姑娘的性子,定没可能丢下多年未见的自个师傅,反而跑回来和勉强算常常见面的六殿下用膳。
“应、应该不会吧……”竹青忽然很想擦擦冷汗,决定还是决定说句违心话安慰殿下,“反正姑娘仍会待在王府里,就隔几日再过来,其实也无碍,对吧?”
“嗯。”翁墨规随口应了句,他知道,但就是不开心,没原因的。
他思来想去,又道:“还是去问问,我总觉得今日哪里很古怪,叫个人到西进院,给元辰长老说说,若他待会儿有空,我便过去拜访,正好我有事要问他。”
竹青应了,出去让管家去提一句。
管家回来得极快,竹青不过再给六皇子换杯茶,他便匆匆赶回来回话:“元辰长老说等一下便来心净院见六殿下,说是有要事商量。”
翁墨规还在看皇上给他的奏折,闻言便随口应一句:“嗯,我知道了,退下吧。”
管家年迈,在清王府里当差多年,算有些地位,当下便犹豫半晌,开口道:“六殿下,方才去西进院,老奴觉得有些古怪,可否讲出来。”
“说。”翁墨规颔首,没有阻拦。
“西进院那里护卫未免过多,都是带着面具的汉子,看着便可怕,而且,老奴听几个下人说,花园东边的院子,墙被砍了一大半,垮在地上,还有女子的嘶吼声,听起来像……像姑娘的声音。”
翁墨规执笔的手猛地顿住:“什么?你再说一回。”
管家被他吓得有些抖索,方才便颤着嗓音再重新复述了一遍,接过六皇子脸愈发阴沉。
管家哆哆嗦嗦道:“殿、殿下,请冷静点,兴许只是他们听错而已,姑娘怎么说也是铭天宗的人,元辰长老弟子。”
翁墨规“啪”地一声将狼毫摔桌上,他当然知道莉言身份,如果换作之前,兴许就不会着急,但东宁城那次,遇到刺客,莉言敌我不分厮杀下去,真的很诡异,而且,她还执着要回铭天宗,此事定然有蹊跷。
他按压住心里的不安,问道:“元辰长老可有说何时来心净院?”
管家摇摇头:“并未说准确时候。”
翁墨规道:“你下去,这些事情给本皇子烂在肚子里,还有,将底下人的嘴巴管好,否则,休怪我动手无情。”
管家连连诺诺应道,颤巍巍退下了。
竹青担忧道:“姑娘不会真有事吧?前些日子奴婢便觉得姑娘有些古怪。”
“没事,阿言根本没可能让别人踩在自己身上放肆。”翁墨规暗自咬咬牙,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没关系的,她能照顾好自己,也明白进退。
明明深知她的性子,但,却莫名愈发不安。
竹青见他面色不对,忙劝道:“六殿下您说的对,姑娘是聪明人,没可能让自己吃亏,兴许出别的什么事而已。奴婢这叫厨子做些好菜,难得姑娘师傅来趟清王府,万不能怠慢。”
翁墨规脸色和缓点:“做点呆木头喜欢吃的,还有补汤,她在东宁城时,定只光顾着吃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好好吃饭,对了,别做参汤。”
他醒来后听影卫说过,霓轻闹脾气,给莉言喂上好几日的人参汤,弄得她因过补流一摊鼻血,之后问莉言是否真有这件事,她差点就给自己哭了,控诉那参汤难喝得令人发指。
医女委婉表示,姑娘身子骨弱,根本没法子抗下此等补品,日后再喝,恐怕不是流流鼻血这么简单。
是以,人参直接被翁墨规给深深地讨厌,叫底下人否不必在再炖这些大补伤身的东西。
竹青笑应:“奴婢省得,殿下,您就先休息吧,其他的,奴婢帮您安排。”
翁墨规对此并无太多意见,毕竟他对安排宴席这些琐事没有太多涉及,寻常都是被其他人邀去,哪怕在王府,吃食什么的,也是莉言安排。
天月女司从暖阁走出来,怀里抱了染着点点血渍的茶白衣裙,看见元辰老者望屋外黑天,神情仍旧很是疲惫,便叹出一口气:“方才可是六皇子叫人来?”
“啊,对。”元辰老者张张口,随口答道。
“要去同他说莉言的事吗?”有影卫走过来,天月女司便顺手将怀里的破衣裳交给他,“烧了吧,留着怪不吉利,别被旁人看见,惹出闲话。”
影卫没有低头去瞧,沉默地把衣裳抱走。
方圆老者待她入座后才答道:“我本想将莉言带走托给老朋友,但她如今这副模样,恐怕不宜磕着碰着远行,清王府虽常来刺客,危险一点,可现下也只能将阿言安置于此,待会我就同六殿下说。”
天月女司坐得离他远些,看着绣了花叶繁茂的地毯,颔首:“长安的确是个好去处,六皇子这些年,也待莉言极好。长老,她什么时候会醒?”
“今日吧。”元辰老者揉揉眉心,显得有些头疼,“这玉佩降住她,已非从前那般容易,不出今晚,就会爆发,我想先将阿言安排到长安边的山里头,那里有座竹屋,平日里没什么人会过去,若她出事,也不会惊动他人。”
“就在长安里吗?那应该没多远,是个好去处,干脆让她在竹屋住下吧,省得挪回来。”
天月女司自然非什么小心眼见不得旁人好之人,只是,她见过莉言被锁住内力记忆后爆发的模样,也曾目睹平静下来时,行尸走肉般的沉默,哪怕过去这么多年,她再想起来,前者让她觉得心有余悸,后者则是可惜感叹。
元辰老者也打算不瞒着,坦白道:“我最初也是如此打算,不过,唉,心里头多多少少,想让阿言过得好点。”
天月女司听罢蓦地沉默下来,其实失控平静后,莉言她根本就对所以事物都丧失了兴致,周围是好是坏,她完全感觉不到。
然,天底下做师傅的,自然希望自己弟子过的更好,无忧无虑。
“也罢,清王府有侍女奴婢,皆为女子,影卫终究是些粗汉子,哪里懂得照顾人,将莉言交给他们照顾还不如给曦雾大长者照顾呢。”天月女司摇摇头,殊不知自己的话给一众影卫多大的打击,“等莉言睡得再安稳点,我便将她送去竹林,长老莫担心。”
“嗯,我现在到心净院,同六殿下商量商量,你且好生照顾阿言。”
元辰老者站起来,又让影卫好好检查外边外边还有没有刺客,自己看了回熟睡的莉言,才走出西进院。
竹青不晓得元辰老者何时来,但按姑娘喜欢早吃夕食的习惯,便提前让厨子备好几道凉菜热菜,汤也得开始炖。
待元辰长老过来时,才黄昏初落,竹青亲自迎的人,毕恭毕敬将他请进去,而后叫厨子上菜。
过来帮忙的木檀笑道:“姐姐倒是周全,早在准备好,否则这会子我们非得忙成无头苍蝇,平白叫长老笑话。”
“其实,我只是忽然想起姑娘,她用膳的时间都定得早,我便私下揣测了一番,怎料刚刚好就被我蒙对了。”
木檀想,竹青姐当真不愧是打小照顾六殿下长大的,脑子都比常人好使,却又叹出一口气:“姑娘还没回蔓娪院。”而且也没来赴宴。
“指不定姑娘太累了,就在西进院里歇下,莫担心。”竹青笑笑,“你帮忙送夕食去西进院给姑娘吧,这儿我看着。”
木檀欢欢喜喜应下离开。
另一头,元辰老者和六皇子见面,但婉拒了用膳此事,六皇子便同他到大堂,让人奉茶。
元辰老者打量他一番,感慨道:“六殿下当真是长大了。”
翁墨规忽然想起和元辰老者见面时,自己十岁,被莉言那呆木头给踹进湖里,被人捞上来时,陈少傅和元辰老者就过来看情况,是以他还没来得及收拾,狼狈至极。
他便扯开唇,淡淡笑了,问道:“这是自然,长老可有要事同我说。”
元辰老者觉得没必要再继续客套,下去便道:“开门见山的说吧,今日来,是想同六殿下你提一句,今夜我要把阿言接走,请六殿下允了。”
翁墨规淡笑立马换成皮笑肉不笑:“我能问句为何吗?”
元辰老者去问:“六殿下将莉言当作什么?”
“挚友,爱闹事的,妹妹。”翁墨规顿了顿,目光微挪,“我母后曾怀过一个妹妹。”
元辰老者对皇后小产之事,也曾耳闻几句过:“这件事,原先是想瞒着六殿下你的,毕竟,阿言于你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之后,还要将她托付给你照顾一段时间,你被蒙在鼓里,恐怕心里不痛苦,是以,我就长话短说了。”
“阿言有些古怪,六殿下你已察觉出来对吧?暂且不提往日之事,就论东宁城,刺客究竟是谁杀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言对此,触动从未的往事和内力,如今撑不下去,危在旦夕。”
“什么?!”翁墨规险些没忍住冲过去给元辰老者一拳,“这是怎么回事?她回来前还好端端的。”
“六殿下无需太过担心,尔等已将她安稳住,也稍稍平静,只是……”元辰老者捋了捋白须,目光沉沉,“不瞒殿下,阿言内力深厚,又加上以前发生些事情,让那孩子很是痛苦,虽然我们暂时封住她的往事,不过今夜,她会全部醒来,崩溃一次,再好生调养几日,才会恢复如初。”
翁墨规攥紧拳头:“元辰长老,您在开玩笑吗?封住往事,却还会在想起一次,前后矛盾呢,我非小孩子了,您莫哄我。”
“六殿下误会了,我绝非哄你,这是事实,世间哪有十全十美之事,总要付出点代价,而封住往事后,当日或明日便会将记忆全部涌出,待回想完后,再完完全全把那些东西掩藏好。”元辰老者不禁抬头叹气,“你不懂没关系,此事玄之又玄,你只需知道,阿言会崩溃,而且,很严重,留在清王府,怕是会惊动其他人。阿言的事情,必须要对是人保密。”
翁墨规抿住薄唇静坐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明白了,但她离开之前,唉要见见她。”
“六殿下,阿言尚未苏醒。”元辰老者对他肯答应倒没多吃惊,只提醒道,“她如今在沉睡。”
翁墨规道:“我就看看,没关系。”
元辰老者也不拦,自己知道他们如师益友认相熟七年,情分自然还是有的,便没多虑带他一道去西进院。
路上翁墨规难得主动问道:“你们要带她离开多久?”
元辰老者自己打着灯笼:“若无其他问题,明日兴许便会回来。”
“嗯。她真真正正的封住记忆后,会发生什么?”翁墨规没让其他人跟着,所以才会问出口。
“殿下可曾听过一句话。”元辰老者回头看了眼他,“心死者,行尸走肉也。阿言受到全部打击后,一时半会肯定无法接受,从而……从而对所有人和事失去喜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会持续多久?”翁墨规蓦地握住拳头。
“也许两三天,也许十来日,也有可能大半个月,总不会过很久,六殿下请安心,若你不想见到那样的阿言,可以不必去见。”元辰老者看着手里那盏微弱的灯笼,眉宇间萦绕淡淡愁绪。
兴许对其他人而言,那样的莉言,其实只是可怜,但熟悉她之人,每每看见,都会揪心般的疼。
“我第一次见到镇住往事平静下来的阿言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元辰老者露出苦笑,“后来,我偶尔会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将已逝者强行带回尘世间,再让她饱受折磨,这样,真的对吗。
“可是之后,看见阿言对我笑,终于笑得很开心,很粲然时,我又觉得,其实自己没错。”
元辰老者停下步子,回头看身后那少年:“六殿下,阿言她是个倔丫头,然而,过刚易折,我无法时时在她身边照顾她,知道她,还剩下几年,能请你好好保护她吗?”
翁墨规看着元辰老者认真至极的眼神,愣了片刻后,神情坚定点头:“我会的!”
如果可以,余生之年,他都会选择无保护她,疼她,免她担惊受怕,令她喜乐无忧。
不过这句话此时此刻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口,否则,大家估摸着又会起疑心。
元辰老者满意点头,觉得六皇子虽然有时暴躁一点,但还是不错,至少待阿言很是上心。
然而这想法,只是因之前翁墨规说,将莉言当成妹妹和挚友,所以元辰老者才很赞同,否则,无论是谁,敢打自己弟子主意,非得叫那人尝尝生不如死的感觉。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远处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让翁墨规忽然元辰老者都被吓了一大跳。
但是,那声音,怎么那么像莉言的声音。
翁墨规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