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言不是一个好孩子。
她很清楚这点,甚至,也明白自己,更多时候性子很恶劣。
比如自己得了师叔送的芙蓉糕,第一件事并非婉拒,不好意思,也非把点心分些给别人,反而全给自己吃进肚子里。
再比如,上一辈师兄欺负自己,她必然睚眦必报,全部还回去,哪怕他们只是见自己年幼,随便开开玩笑。
若报复得太过,惹大家真的生气,只要装乖道个歉,仗自己年岁小,师叔们必然不会再忍心责怪,师兄们也放宽心,就此作罢。
起初宗里人并没有觉得哪里有古怪,可随着莉言岁数渐长,又添了几个小弟子进来,排了位份,便才开始发现她性子已越长越歪,几乎快纠正不回来。
莉言模模糊糊间记得,有一遭,她和二师姐三师兄吵起来,那时他们尚未开始习武,根本不是自己对手,本来只是一点小事,最后,大家也不知为何闹得愈发凶。
莉言被气得发恼直接给他们几拳便把人放倒,小孩子娇贵,何况小姑娘家,被打得疼,哇地一声就哭了,三师兄安慰无果,内心泛酸,抽抽搭搭哭起来,其他几个小的不明就已,看见哥哥姐姐哭便跟着一道哭,根本没法收拾。
那会儿莉言还是个黄毛小丫头,未懂如何收敛性子,师傅也还没教她如何息事宁人,是以,倒先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见到他们哭虽心里头害怕,但仍固执着不去管,撅起嘴便要跑出去,三师兄却边哭边突然拽住她袖子,她身子不稳栽在地上,整张脸都磕得破皮,气得又是给他一顿揍,然后就飞奔出去。
小孩子哭得惊天动地,把一众师兄师叔们全给惊动了,问了原因,却又四处寻不到莉言。
那日莉言躲在百草园的角落里,直接拔草药,用墙边卵石砸烂,直接胡乱抹脸上,呆呆坐着,等到日落之后,就站起来,用帕子浸水擦干净脸,回去宗里。
大家都觉得是小孩子的琐事,元辰老者出去办事,方圆老者也不大管这些,便想让莉言和满绣他们道个歉,接过去便罢了。
小姑娘却发狠,瞪着还在哭鼻子二师姐满绣三师兄阁佷,心里委屈,但却开口恶狠狠说:“再哭我就把你们杀了。”
这句话吓得大堂里顿时寂静一片,满绣阁佷不敢哭,就傻愣愣地,眼里还啪嗒啪嗒往下掉。
方圆老者从门外走进来,拍拍满绣阁佷的小脑袋,对今日负责管事的振源师叔说:“他们岁数还小,有些磕磕绊绊也属常事,天黑了,快要开饭,估摸着大家都很累,很饿,统统回去休息罢,莉言,你留下来,我有些话同你说。”
大家闻言便不多说,听长老的话,全都退出去。
时隔多年,哪怕莉言忘记许多往事,忘了这件事的最初起因,忘了自己彼时莫名委屈得想哭又死活憋着的心情,但却仍旧记得很清楚,那日,所有人看自己的目光,是惊讶、害怕、失望,落在身上,如绣花针,一点一点刺痛着自己。
方圆老者淡然地坐在蒲团上,旁边的檀香已徐徐散开,莫名地让人静下心,大堂静的可怕,莉言低下头,不做声响。
说句实在话吧,虽然耳闻许久,但她跟方圆老者其实很少见面,这一次,是两人头一回见面,不过,也是此后寥寥无几碰面中,说过话最多的一次。
方圆拿起振源留下的佛经,翻开来看,话问得似随口提起般:“阿言,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莉言咬咬牙,心里十万个不愿意,但还是道:“不该顶撞师兄师姐,甚至动手打他们,然后跑走。”
“嗯,你说的很对。”方圆老者没去看她,只道,“但,你真认错了吗?其实没有对吧,虽然嘴巴那么讲,可心里头还是认为自己没错。”
莉言身子颤了颤,吸吸鼻子,没敢抬头:“长老,或许您会生气,但弟子确实如您所说那般,我没错,为何要道歉?”
方圆老者翻了一页书:“莉言,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对与错,真与假,时势使然而已,但今日,你身为铭天宗弟子,却说出要杀了自己师兄师姐他们的话,着实令人心寒,你师傅回来后,恐怕脸都被你抹黑得不成样。你坚持认为自己没错,无法是因为心性高罢了,做人,要懂得圆润处事,没有任何人会永远容你,让你,他们又不是你爹娘,为何要对你好,所以,你咬他们一口,他们不会心慈手软,便继续让你咬,他们只会反咬回去。”
他问:“日后,你想被他们仇视孤立吗?”
莉言抿抿唇:“我只需要一个朋友就够了,其他人无所谓。”
“人啊,是很怕孤独的存在,虽然我们本身就是座孤岛,不过,更多时候,有些事情必须要大家帮你完成,在家靠亲人,在外靠朋友,你必须,要心胸开阔,接受所有。”元辰老者放下书,“你如今不明白就算了,以后慢慢地就会明白。总之,做人不可小气,也不可太过大度,你觉得自己没错,把便作罢,不道歉就算了,反正吃点苦头也好。”
那时莉言多大一孩子,哪里听得懂长老长得跟天书的话,懵懵懂懂点头,想了想,问道:“长老,阿言能问你个问题吗?”
方圆老者终于看她一眼:“问吧。”
莉言直起身子:“我说杀人时,很可怕么?我明明觉得没什么,但师叔们的样子,变得很古怪。”
“察言观色这点倒有天赋。”元辰老者抬起手,一顿,最后还是伸去,拍拍她的小脑袋,有些生疏,话放得极慢,“以后不许再提起杀人这两个字,那只会害了你。”
莉言奇道:“为什么?”
“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如今讲了你也不懂,日后大了,便会懂得。”方圆老者轻轻一碰小丫头脸上的擦痕,没有停留,只是拂过,犹如清风,“阿言,你终会成为铭天宗的一把好刀,只不过,不是现在。”
莉言并没把这句话放心上,可如今细想起来,没准,方圆老者那时,就看出自己本性了。
而今时今日,莉言瘫坐在冰冷地上,黑发凌乱,遮住煞白的脸,笑意淡淡,眸子里,早已映不出任何人,她只是仰着头,双手被苏格抓住,望向自己师傅。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等不到结局,该怎么办啊?”
莉言很迷茫,真的迷茫,她站在漫漫黑夜里,看不见黎明,不知道去处,忘了自身归处,只是同浮尘般四处弥散,没有尽头。
她可以迷糊过日子,但更多时候,却也渴望着清醒一回,她就是这样反复无常,自私自利。
莉言太清楚这样的自己了。
“师傅,为何不回答?”莉言似乎在看着元辰老者,嘴边笑意令人无法捉摸,“告诉我啊,如果从一开始,没有开头,没有结过,那该如何?如果我们都看不到尽头,这人生,究竟算什么?”
元辰老者痛心疾首开口:“阿言,勿多想,勿多言,多言是劫,多说是错。”
“那只不过是你的逃避借口而已!”她怒吼起来,惊得大家皆愣住。
苏格只感觉他手下擒住之人开始挣扎起来,顾不得多想其他,赶紧再按住。
莉言被点了致晕十一穴,本该动弹不得半分,此时此刻,却像是疯了般,疯狂挣扎起来,扯着嗓子怒问:
“师傅,你说为我好,就将我丢在湮寂,那么久,不理不睬,任由我自生自灭!算什么好!”
“你说疼爱我,便一手安排谎言,把我耍得团团转,哈哈哈哈,看我像个傻子一样亲近你,笑得蠢笨,你很开心对吧。”
“你既然安排好了一切,又何必再来装个好人,伪善者!骗子!”
苏格听得都为元辰老者抱不平,低呵一声:“你懂什么?”
“不懂的是你们!”莉言大声嘶吼起来,嗓音沙哑,“你们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恐惧,我的害怕,怎么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想怎么过日子。”
“你们说爱我,却让我日日夜夜被梦魇纠缠,提心吊胆,我找不到原因,就看着那些东西,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出现在眼前,我好害怕啊……”
莉言嘶喊到这里,居然,泣不成声。
“我好害怕啊……”
可是,没人能来救我。
泪水模糊了视线,莉言整个身子都软下来,黑发垂落,遮住她的脸。
“如果一切都没有结果,我该怎么办啊,谁来告诉我……求求你们,告诉我……”
倘若,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始,那么结果在哪里,尽头在何处,而一路上的奔波劳苦,喜怒哀乐,究竟,又有何意义。
这么多年,数不尽的长夜,诉不断的痛苦,究竟是为什么。
若真要承受痛苦走下去,至少,告诉自己理由吧。
“师傅,前辈,告诉我,告诉我……”
给我一个解脱,行吗。
苏格别开脸。
元辰老者蹙起眉,蹲下来,抱住莉言颤抖的身子,他闻到她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就如同抱住当年,在湮寂时,小小的她,那残败的身子。
元辰老者叹了口气:“阿言,对不起,是师傅太过执着,对不起。”
很对不起,强行将已是死者的你,从黄泉,硬拉回这世间,然后,编织出,一个美梦。
不知道你的担心受怕,不知道你的痛苦,忘了你也有痛,忘了,终有一日,你会从梦中,缓缓醒来。
元辰老者握紧双手,手中玉佩,仍旧冰凉如夜,他缓缓开口:“阿言,再睡过去,忘记今日,与从前的种种,再度沉睡吧。”
这一次,会让你,陷入更好的美梦,不再醒来,至少此生,绝不再醒。
元辰老者又开始念咒,念得很快,真的很快,玉佩闪了闪光泽,是清冷白光,瞬间笼住莉言。
白光落后,莉言已昏睡过去,倒在他怀里,没有之前那般狰狞,睡得安稳。
元辰老者抱起她,发现,原来自己的弟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多重,也许是因为日夜被梦魇所缠的原因吧。
他摇摇头,将莉言放在床上,为她盖好锦缎被褥。
苏格忍不住问:“长老,这样就可以了吗?”
元辰老者看着莉言静静沉睡的容颜,半晌才道:“嗯,差不多,但是,之后才很棘手啊。”
苏格讶异:“什么意思?”
“你之后就会明白。”元辰老者把镇忆琐玉挂在她脖子上,目光沉沉,现在让她好好休息吧。阿言,你还不懂啊,人活一世,错了,再纠正不回来,便只有继续错下去。”
这个苍老的男子,神色疲倦,而他的弟子,只是沉睡,听不见他的苦处。
这人啊,更多时候,皆是身不由己。
“阿言、阿言!”
莉言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伴着笑声,清脆悦耳,于是,她睁开双眼,看见了斑驳树影,夏日阳光,明媚灿烂。
蝉声连连,响彻云霄,纷花重重数十里。
柳依岸,蝶相随,繁叶青青,望不尽青山绵绵。
她看着美景,一时之间,失措在原地。
“阿言,你在发什么呆?”
她便转过头去,看见个小姑娘,绿水长裙,脸似蜜桃,垂涎欲滴,甚是可人,那眉目,依稀是幼时霓轻。
小姑娘不过四五岁,单纯得惹人怜爱,跑过来时,一双大眼睛,明亮亮的。
“阿言,我们该回去了。”小霓轻停在自己跟前,伸手便要去拽她起来,“大家都还在等我们呢。”
树荫下,莉言的眼眸,仍旧没有光彩,茶白长裙,纯洁无瑕,三千青丝散于身后,铺了满地。
她怔怔看着小霓轻明媚笑意,良久,讷讷问道:“回去?回哪里?大家又是谁?”
“你睡傻了吗,所以我才说让你少睡啊。”霓轻轻轻一点她的额头,“我们自然是回铭天宗里,大家,是师傅师叔还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们呀。”
“你骗我,他们明明都不要我了,我没有归宿之地。”莉言摇摇头,几缕碎发落在脸颊旁,衬得她脸色苍白。
小霓轻稍稍弯下腰,将她落发别在耳边,笑容微淡:“你还在迷茫吗?”
“嗯,是啊。”莉言抬头去看她,斑驳碎影落在了脸上,有几分温热。
小霓轻轻抚她的脸庞,皱起眉头问:“想不想看自己现在的脸?”
“能记得一点,很可怕对吧。”莉言点点霓轻眉心,“所以,我每次,无论做梦还是清醒,才看不见自己以前的脸。”
“我讨厌人太聪明。”小霓轻抓住莉言手,模样小小,皱眉时,却显得像个老成大人般。
莉言说,“我是在做梦吧。”
小霓轻俯身,搂住她脖颈:“对,是做梦,阿言,你活得太清醒了,何苦呢,一直,一直傻下去不好吗,就像从前那样般。”
莉言低声喃喃自语:“是呀,为什么不这样呢。”
小霓轻抚了抚她乌黑发丝,容颜恬淡,凑在她耳边,语气轻柔:“阿言,别哭。”
“我没哭。”莉言笑了,笑得很浅,看不清眼里笑意。
她执着问:“真的吗?真的没哭?”
“嗯。”怎么可能会哭,自己又非小孩子。
小霓轻笑,“胡说呢,明明,心里就很想哭,但是又硬忍着,忍得久了,便忘记该怎么哭出来。”
莉言也笑:“是吗,反正都差不多吧,哭出来就能解决所有事情么?其实不能,既然如此,何必落泪,浪费力气,有这余力,还不如用去解决麻烦。”
霓轻摇头,蹭到莉言耳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莉言说,“人都会变,你在改变,我在改变,芸芸众生皆如此,并无需感慨。”
小霓轻又笑了,“但心里还是会觉得可惜吧,因为你还想站在原地不动,却又不甘看着其他人远走,最后,被那些日子往前退,无奈向前。人呢,真的很可悲呀,你也是,我也是。”
莉言眨眨眼,恍恍惚惚间,看见了光满枝头,绿叶粼粼:“阿霓,梦会醒吗?”
小霓轻颔首:“会的。”
“那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莉言靠在小霓轻肩窝里,一双眸子睁得大大的,看着她身后,百里花海,静美如画,“也许很快,也许很慢,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醒来。你想这么回答是吗。”
小霓轻失笑:“所以我说过了,不喜欢那么聪明的人。”
“所以你不是阿霓。”莉言抱住她,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她从来都不会夸我聪明,只会嫌弃我又呆又笨,说话时也非轻易露出笑,更没有那么温柔。”
“果然,是场梦啊。”
小姑娘声音稍变,低低的,问道“想回去吗?”
“不想了,我想睡过去,这辈子都不要醒来。”莉言吃吃笑了,“活着有什么好,担惊受怕,还要提防着各种各样的谎话,也没人依靠,不如似这风,无拘无束,浪迹天涯,毫无牵挂。”
“你如今有窥天之眼,所以,不会死的,你师傅,宗主和祈天司,绝不肯让你轻易死去。”
“说得也对,但至少现在,我睡着,没有做噩梦,很好,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三个愿望,不要梦魇,不要谎言,自由自在。”莉言合上双眼,“可惜,如此简单,始终没法实现。”
“所以,现在好好休息吧。”小姑娘松开手站起来,莉言看见她的脸,旋即又愣住,因为那张脸,是从前的自己,和印象里一模一样。
小姑娘提起浅蓝衣裙,浅笑,稍稍提起裙子,旋身,停下,像个孩子般:“这只是梦,梦里皆有可能,我无非是你想出的影子而已,你心里很清楚的,所以没必要吃惊。”
莉言握住小姑娘的手,依旧坐在地上:“真的是,很久没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呢。”
“那么,你心里,还有什么疑惑吗?趁现在问问“自己”吧,机不可失喔。”
莉言愣住,感觉自己手心里,是空荡荡的,没有温度,对啊,无非只是梦,这个梦里,站着的人,是曾经的自己。
“你……过的开心吗?”
在曾经的谎言里,在所有人的怜悯中,梧州,铭天宗,长安,清王府,你过的开心吗?有受委屈吗?曾经的自己。
小姑娘用力反握住她手,逆着光,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过的很开心。”
真的,因为那时,虽然被谎言困住,但是,真的开心。
因为没有受委屈,没有吃苦,穿到很多漂亮衣服,看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尝到很多精致点心。
“还不懂吗?还没平心静气下来吗?”小姑娘的容颜渐渐模糊,在夏日温阳中,却那么温和,“他们爱你啊。”
如果不爱你,不在乎你,又怎么会,处心积虑,编出一大堆谎言,只为给你场美梦。
正是因为深爱着你,所以才擅自给你安排了一切,希望你活下去,继续活下去。
“啊,是啊,我怎么忘记了,这么轻易可见的真相。”
莉言垂下头,笑容恬淡,而那个小姑娘,渐渐消散。
虽然自己,一直不是个好孩子,但何其幸运,能遇见,那么多深爱自己的人。
“人生也许没有尽头,没有结果,处处皆是谎言,但你要知道,还有人在等你,哪怕现在没有,以后也会遇见。”
莉言听见那稚嫩的声音,响在耳畔,何其熟悉,甚至,很温柔。
“所以,我们都好好的,活下去吧。”
莉言如是对自己说,别害怕,别害怕,可以活下去的,这一次,为了别人,为了自己,再次,去尝试。
她从树下站起来,望着花海,眼神无比坚定,泼墨青丝长落于地,她抬起脚,向那漫漫花海走去。
那个茶白身影,终究,被重重花影淹没。
天月女司看见躺在锦衾中的莉言,嘴角稍稍弯起,笑意浅淡,睡得十分安稳。
她为莉言掖好被角,无端端叹出一口气:“傻孩子,你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