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月女司手心里捏了把冷汗,面上没表现出来半分,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并非在安慰人,而是大实话。
内力这种东西,若没多少根基和修为便罢了,即便被废去,最多身子一时半会儿扛不住,修养上好几个月,但要是内力深厚之人,就大为不同。
打个比方,一少年从十六七岁开始练武蓄内力,长此以往,待三十来岁,功夫大成,那时基本上就习惯内力,跟平日里动手用筷子是同个道理。
换句俗套的话说,废掉内力,等于废掉在自己身上十几年的手脚,那过程,很是痛苦。
房里动静小了些许,天月女司便坐回椅中,却直直地盯着房门,目光如炬,甚是专注。
由旬早已急得如坐针毡,又不好冲进去看究竟发生何事,鹰珀叹口气,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安静些。
大家很焦虑不已,原因无他,只因,
莉言并非内力薄弱之人,相反,她内力浑厚得简直厉害,之前封住她内力时,宗主和方圆老者差点被打伤。
由旬坐立不安问道:“真不用去帮忙?”
天月女司闻言,才看他一眼,然后继续去盯着房门:“镇定点,已是空迹之人,怎地还毛毛躁躁,没个平静。你前辈和长老都在里面,没必要担心,等着他们消息就好。”
由旬特想说,他并不大担心元辰长老与前辈,他担心的是莉言好吗,刚刚那些惨叫分明是个女子声音,屋里又没旁人,可能便是莉言喊的。
她平日里多沉稳,平静自若一人,曾几何时如此撕心裂肺喊过,听得都觉得瘆得慌。
由旬没有敢再问下去,毕竟天月女司虽然看起来镇定,但估摸着也有些不安,这风口浪尖上,还是别撞枪头,乖乖闭嘴比较好。
鹰珀却问:“之前也是这样吗?”
天月女司右手指尖极轻的一颤,没挪开目光:“嗯,差不多吧,只不过那时她还小,哪怕再厉害也有个限度,好歹容易控制,但今日,应该难办些。”
屋里传出声音,是莉言在说着什么,甚为激动,天月女司面色微沉,鹰珀便止住嘴,没敢再继续问下去。
一行人坐在堂中许久,元辰老者和苏格才从屋里出来,苏格还好,就是元辰老者,面色不大好看,整个人都苍老了好几岁一般。
天月女司暗自叹口气,率先站起,鹰珀由旬听到声响,才回过神。
元辰老者道:“宁穗,你先去照顾阿言吧,她已经睡下了,若有她出什么问题,再来寻我。”
天月女司颔首,没多问话,便走进去。
鹰珀到底身为个聪明人,知道这内力和记忆都解决得差不多,只是,元辰老者似乎收了大打击,刚刚莉言又跟他说些伤人心的话才如此吧。
“苏格你和他们都回去休息,今日已没其他事,大家整顿好,再一块回铭天宗。”元辰老者自己走过去坐下,话说得很慢,显然十分疲惫,“叫个没受伤的影卫给宗里报信,说阿言已无事,霓轻那边由方圆长老看着办。”
“是,弟子明白,长老安心休息吧,其他琐事弟子们会处理好。”苏格给旁边两个人递个眼神,对他揖手,“那么我退下了。”
元辰老者抬手撑住额头,神情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总给人,一种莫名的伤感。鹰珀回头看了眼,跟着苏格离开。
待出去后,他才开口问道:“你们进去半个时辰发生什么?”
由旬有些讶异,自己担忧得都忘记在外边坐了多久,没想到前辈居然记得,但也顾不得吃惊,也抬头去看苏格。
苏格瞥他们一眼,停下步子,靠在屋外小廊栏上,也有点疲累:“这件事改日再说,你们自己先去休息,把身子养好回来,我在这儿守着。”
由旬听完就知道这件事问题大了,估摸着莉言真色长老的心,长老这人便是太照顾自己弟子,越操心,越容易伤心。
他们这些虽还未收过弟子的,但也多多少少明白点,谁愿意被在心里头意之人仇视呢。
鹰珀眉头皱起,问道:“阿言如今情况如何?”
“你们想听到我说她身子还可以,恐怕没可能。”苏格整个人都倚在柱子上,目光扫过他们的脸色,“担心那么多干什么,她总会好起来,别去看她,反正看了只会徒给自己添心事。”
鹰珀又想问下去,苏格不耐烦打断:“你今日怎么愈发婆婆妈妈的,全部滚回去休息,否则别怪我亲自动手赶人走,由旬,带他离开,嘴巴本来就欠抽,现在更越招人烦。”
由旬被他瞪得背后冒冷汗,只好拍拍鹰珀肩膀,无奈劝道:“前辈也是为我们着想,你伤得比较重,该去好好休息几日,我们走吧。”
苏格摆摆手,面色凝重:“当我是兄弟就赶紧滚。”
鹰珀才肯和由旬离开,苏格看他们两人走远,坐在栏杆边,望向天,眼里情绪复杂。
半个时辰前,苏格用最快速度将莉言带到西进院,元辰老者与天月女司皆十分讶异,赶紧让他将莉言放到暖阁里。
元辰老者本想让天月女司帮忙,但后来还是作罢,转而让苏格搭把手。
天月女司侧开身看着他抱莉言进去,趁机问道:“我能行的,长老,我又非意气用事之人,何况你们都是男子,终归不方便,让我帮忙,会轻松点。”
元辰老者想伸手拍拍她肩膀,但天月女司却下意识避开,他便道:“你明白事理我知道,但你心里依旧有阴影,这样不好,能避就避吧,我可以保护好啊亚麻她的,你在外头带着,若要你帮忙便会喊你。”
天月女司来不及辩驳几句,暖阁中传来几声大动静,元辰老者眉头一皱,就匆匆走进去,将她留在原地。
暖阁就摆着软榻和张摆了被褥的月洞床,苏格没多想,直接将莉言搁离门口最近的软榻上。
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釉瓷,泛着泠泠冷光,嘴唇极为嫣红,透出几分诡异。刚刚躺在榻上,她眉头微微蹙起,轻轻哼了几声。
苏格想喊元辰老者进来,一只手却突然掐住他脖子,冰凉得很,他吃惊低头,正好对上那双暗沉的眼眸,没有多少感情,更似枯井,早已破败萧瑟,怪可怖的。
苏格抓住她手,觉得自己似乎喘不过气来,而且,无论再怎么使劲,就是掰不开她的手。明明莉言只是个小姑娘,苏格正值壮年,于情于理,没可能在力气上输她,然而,真的太古怪了,莉言还没茶盏粗的手腕,完全无法扯下。
可苏格已经用尽全身力气,脸色憋得通红,根本没法吸气,只能吐气。
小姑娘面无表情,看苏格半晌,倒没太在意自己手腕被他握得发红,又低头看看自己站着的软榻,似乎在疑惑何时站在上头。
“师傅呢?”她开口问道,声音沙哑,“我要见他,叫他过来。”
“你这家伙……”苏格勉强挤出几个字,吐出不清,可她仍听见了。
小姑娘连眸子也没抬,动动脚轻轻一踩,整张紫木镶玉石软榻顿时被踩碎坍塌,她身子不稳,无意间松开掐住人脖子的手,苏格趁此时机,才得以几步退开。
苏格连连吸了几口气,再吐出来,单手按住佩剑,已算平复好气息。
莉言看着他,犹如看着脚边卑微弱小的虫豸,再重复问道:“我师傅呢?”
苏格正打算冲过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元辰老者走进来,顺手将双扉门合上。
“长老!”苏格紧紧盯住莉言,没有转头,对他道,“当心点,她已经失控了。”
元辰老者缓步上前,而那个小姑娘,拍拍裙上的灰,却没有离开原地,甚至懒得去搭理脚边碎木和玉石,她只是静静站着,等待自己师傅过来。
莉言唤他,声音仍有些嘶哑,但比之前清脆一点儿:“师傅。”
元辰老者心里头百感交集,却没半分显露出,只是放慢步子,走到半路时,背在身后的双手悄悄给苏格打了个手势。
空迹有自己一套暗语和手语,只有自己弟子才知道是何意思,苏格清清楚楚看见元辰老者的手语——有空门,立袭!
他可没由旬和鹰珀那般磨叽,手按住佩剑便死死盯住他们两人,暗下杀意,尽管不能杀了莉言,但将人重击在地晕倒他还是有十足把握。
元辰老者在小姑娘面前三步之地站定,稍稍伸出手:“阿言,哪里碎木多,当心伤到自己,过来吧。”
莉言弯弯眼角,那双眼眸黑如墨,甚为好看,她微微提起裙摆,歪着脑袋,笑问:“师傅是真心关心阿言吗?”
元辰老者眉心一跳,顿时心生不安,开始就问这个问题,可见古怪:“你是我弟子,为师自然关心。”他说的理所当然,连神情也没得挑剔,终究活了那么多年,应付个小孩子家算轻松。
小姑娘轻轻地笑了声,抬脚,一把踩中横在脚边的木头上,紫木坚硬,倒是好木,大户人家皆拿此木造房制梁,可小姑娘就那么一脚,紫木顷刻间碎成两半,她似发泄般,又踩碎脚前的所有紫木段,将它们踩得稀巴烂,但笑意愈发深。
“师傅看啊,阿言平心而论,其实也很关心它们。”小姑娘抬起头,朝元辰老者展露笑靥,“但这些再珍贵,再难寻,又非阿言本身,所以,难怕关心它们,也能在下一刻把它们统统毁掉。”
元辰老者收回滞留在面前的手:“你想说什么,直说吧,无需绕圈子。”
“师傅所谓的关心,疼爱,其实都只是过眼云烟啊,师傅如此,他们也是,无论谁全都一样,只不过施舍罢了,真令人恶心呢。”莉言右脚碾着白云玉石,那是翁墨规让人取来,镶在榻上,好让她睡得舒服,“别露出那样的神情,是师傅教阿言的,这世界上,除了自己,便再没有其他依靠,阿言只是隔许多年后,终于明白而已,师傅作为阿言师傅,应该开心。”
元辰老者目光落在她笑颜上,蹙眉:“阿言,你已经迷失自己了。”
只有迷失自己之人,才忘记该如何用我和你,该用她来称呼自己,这点,早在许多年以前,便得以证明。
“你果然得到了窥天之眼,对吧?”
之前几任祈天司过于早逝,有一半的原因除了突然身子变弱,还有便是,因获得窥天之眼。窥视将来之事,实乃逆天之行,老天爷已定好所有命运,而擅自窥看,并强行去改变,亦有天谴。
祈天司天谴,其实并非一朝一夕,她会慢慢的,遗失自己,忘记自己本身存在,甚至将自己和别人弄混,造成混乱迷茫,长此以往,便丧失活下去的心意,自取灭亡。
这也就导致祈天司几年就换,且拥有窥天之眼的人越来越少,几乎消失。
元辰向前一步:“阿言,快回头,趁现在还来来得及。”
莉言忽地往后,避开他的手,笑意没有任何收敛,如此恣意:“阿言听不懂师傅讲的话。”
“你明明就懂的!”元辰老者低吼一声,“你想把自己毁掉吗?快快停下窥天之眼,否则,日后,你必死无疑。”
“师傅的话,太古怪了啊,人都会死的对吧,只要日子一到,便会咽气,没什么好多说的。”小姑娘将脚挪开,地上白云玉石已成粉末,令看者叹为观止,她却懒得看,“所以阿言会死,是定局,必然,遵循天意,并无无需发怒,动气。”
元辰老者当下驳回:“那根本不同。”
小姑娘倒对他的怒言,甚感兴致:“有何不同?”
“你应该在朝暮晚年而逝,有平淡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去怀念,而非死在自取灭亡上!”元辰老者扬声道,“浓本该如此,拥有更好,何苦毁掉自己,提前死去。”
然后,如同随月那般,丢下所有爱她珍视她的人,头也不回的走了,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
真是太自私自利了啊……
小姑娘抬手在半空中对着他的脸,画出一个笑:“师傅明明深知,所有人都有意外,也会有自暴自弃,此乃人之常情,师傅不能用狭隘的目光对待每个人,毕竟,想死想活,与师傅无关,那是他们的抉择。”
元辰老者显得有些激动:“你不同,你不同的!”
“万物皆平等,这乃师傅和陈少傅分别教给阿言的话,没有什么例外,大家一样,会哭会笑,会迷茫会痛苦。”小姑娘放下手,“而且,倘若人生很苦呢?”
“如果人生苦得,没有希望,没有喜悦,该怎么办?”
元辰老者觉得胸口忽然很闷:“只要活着,终有一日会遇到好事。”
从前,随月也问过这个问题,本以为是她随口问问,但看她模样,却十足的认真。那时,他颇为忙碌,但也停下手边的事,对她说,只要活着,就有好事。
随月相信了,其实,元辰老者讲的话,她一直都很当真,并且记在心里。
元辰老者并不觉得有什么,却从未想过,只是这么一句话,足足折磨了随月的后半生,让她苦不堪言,最后抛弃所有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便是指他们。
“哦?是吗,阿言不相信。”小姑娘又踩住另外一颗玉子:“师傅看阿言时,眼里映出的,并不是阿言,而是其他人。”
“那个人,是谁呢?师傅同阿言讲讲吧,否则日后,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说话。”
与此同时,苏格伺机轻轻挪动脚步,按着佩剑,屏住气息,将自己掩在暗影后,尽量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元辰老者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在收你辱宗门前,还有个弟子,名为随月,性子同你很像,身为女儿家,整日蹦蹦跳跳,没个正形,还特爱练武,剑耍得有模有样,逮住师兄师弟,就切磋起来,非得把人给打到才肯罢休。”
小姑娘点点头,倒肯低头去踩其他白云玉石,虽然瞧起来漫不经心,但实则,很认真在听。
“行之也被随月那孩子打倒过,两人从此结下梁子,每回见面,非得打个你死我活,脸红耳赤,活生生一对冤家。”元辰老者讲到这里,不禁露出笑颜,那真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随月调皮捣蛋,行之爱捉弄人,两个最头疼的小家伙凑在一块,简直闹得天翻地覆,“随月对诗词歌赋简直头疼,女工烧菜,倒十分上手,次次考试,就扒着我袖子喊委屈,很是可爱。虽然随月小家子些,却仗义得很,是以,大家都喜欢她,将她当自家孩子对待。”
随月人太好,平日里大大咧咧,有好处绝不会忘记身边人,做什么点心也晓得分给大家,尽管无非是些小事,她却做得很用心,持之以恒。
随月笑起来时,很好看,仿佛被露水滋润,在光下闪闪发光的紫阳花,明媚得难以言述。
——如同最初的莉言那般。
元辰老者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心中总有几分感慨。
小姑娘没停下碾玉石的脚:“师傅很喜欢随月师姐,阿言羡慕她。”
这是真心话,因为自己,根本做不到像随月那般好,那样招人喜欢,她知道的,大家对她,是怜悯,如果非自己以前身上发生什么大事,或许,也没多喜爱,毕竟自己,真的很调皮,很自私。
“随月师姐死了。”小姑娘抬头,“怎么死的呢?至少肯定非安稳死去。”
因为,元辰老者的眸子里,掩藏着深深的悲伤,没有半点高兴,尽管伪装得很好,但莉言就是看见了。
元辰顿了半晌,才道:“你随月师姐,是忽然间去世的。”
莉言毫不犹豫道:“骗子,谎言,师傅,告诉阿言真像,她想知道。”
元辰老者揉揉眼角,吸了口气:“就像你那样,在某一日,她突然看见将来,虽然慌张,不过,将此事告诉我们,开始大家与她很开心的,但渐渐地,随月迷失自己,尤其是当上祈天司后。她虽时时马虎贪玩,但实则,很会,藏心事,她藏得太好,没叫我们瞧出半点端倪。她挑了个日子,同我们说,她似乎看不见那些将来,宗主和我、方圆长老以为是正常反应,便劝她不必太担心,慢慢的就会好起来。”
“铭天宗出大事那日,我们忙得焦头烂额,随月说,想到后山走走,说不定能看见将来,扭转局势。我允了。”
然后,所有的一切,在这那日,完全坍塌。
小姑娘停下碾玉石的脚,站好身子,问道:“接着呢?”
“随月自己,拿着剑,用早前就布好的毒药,拦下杀手。”尽管这件事过去许多年,元辰老者再说出来,依旧觉得心如刀割,“她计划成功一半,撑到空迹影卫御林军赶来,但是,她却因身负重伤而死。”
小姑娘沉默一会儿,才道:“随月师姐人真的很好。”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所以,千万别当好人,除非你想提早驾鹤西去,否则还是乖乖当个祸害吧。莉言深知这点,却没办法让自己去当好人,因为她已在坏人这条康庄大道上,愈走愈远,简直没办法回头。
小姑娘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师傅告诉阿言,只是为了诉苦?”她觉得没可能。
元辰老者感慨般摇摇头:“我告诉你这些,无非是想告诉你,窥天之眼作用太大,你根本没办法承受,而且,你神族里色内力也拿捏不好。”
“哦,所以呢?”小姑娘对他这说法完全不在意。
“所以,为师必须助,已迷失的你,走上更好的路。”元辰老者沉下脸,再不复之前那般疲累。
小姑娘木讷歪歪脑袋,对这说法表示不解,而在眨眼的一瞬间,她身后落下道黑影,顷刻间笼住她。
——“阿言,我绝不能让你,步上月儿的后尘。”
因为,还有人在等你,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