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旬放慢步子缓缓走进去,毕竟方才莫名其妙从门上掉下来的毒药可是把他们一行人都给吓到了,再加上之前宗主的叮嘱,是以此时此刻不得不慎重些。
屋里昏暗,连根蜡烛也没点,动动鼻子,轻轻嗅一嗅,还能闻到弥漫在黑暗里的各种药味,这药味太浓重,以至于让由旬皱起眉头,他总感觉这些味道太过古怪,算不上好闻,但又刺鼻,让人一踏入这里,哪怕发困,浑身上下的瞌睡虫也会立马惊醒过来。
奇怪的地方,由旬如此想着,右手按住佩剑,左手从暗袋摸出柳叶刃向四面八方掷去。
柳叶刃刺入墙壁时,发出闷响,却令他定下心来,拜托,是人都不会喜欢被剧毒无比的毒药洒中,哪怕他是空迹,注定要浑身伤痕。
“我说为什么要先叫由旬那孩子进去啊,他才刚进空迹没多久呢。”在门外看着那个及冠过后,勉勉强强算半个男子汉的少年,在黑暗里谨慎小心试探的身影,鹰珀便用口型问苏格,“而且他和莉言认识吧,你确定他下得了手。”
苏格是这一回的领头者,虽然看着挺年轻,但已入空迹十几年,经验丰富,大家也很听他话。
看见鹰珀倚着墙边,那悠哉游哉的模样,苏格便忽然间很想动手揍他一拳。
“没关系,反正他还需要打磨,这步是必须的。”苏格觉得自己应该稳重,鹰珀天生欠揍,若次次都揍他,那真是太显得他小心眼了,“你刚才不也赞同我的提议吗?现在少废话。”
“对了。”苏格斜眼看向他,“我记得,你跟莉言,也认识吧。”
鹰珀摸摸下巴,笑意有些深不可测:“嗯,很久以前见过几面,后来,呵呵。”
呵完之后就没有下文。
苏格抬眸看他一眼,便没再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秘密是不能随便轻易涉足,纵使对方是自己伙伴,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也不能去问。
由旬根本没注意到外面的情况,他再向里面走进几步,发丝险些擦过银线,但到底出任务没几次,经验不足,并没有察觉太多,只是内心不安走下去。
待他抬头去看屋顶时,却突然顿住脚步,屋外有光,微弱照亮几处角落,他站在中间,看见盘伏在头顶上的两三条银线,微微泛白。
糟糕!由旬急忙转身,心里不安之意呼之欲出。
听到那一瞬间慌乱的脚步声,躲在暗处的小姑娘嘴角微扬,摸索到手边的一根银线,手顿了顿,才扯下。
行之先生对她说过:“姑娘,你知道毒药做成什么样,才方便用吗?”
她没有想太久:“粉末和药水,可以洒可以泼,拿出来就能倒,很省事。”
“姑娘真聪明。”行之笑着拍拍她脑袋,“你说的很对,这两种,比做药丸省事太多,又可以随时随地掏出来用,还能做埋伏,那么,如果你想布下一个陷阱,会怎么做。”
那时她在写字,记下面前全部药草的名字,闻言便道:“若要复杂点,就先虚张声势镇住对方,然后引狼入室,放松戒备,再出其不意,暗下狠手,排山倒海,届时,瓮中之鳖,手到擒来啊。”
“……”行之先生手僵了僵,最后还是继续拍拍她脑袋,“很好,很聪明,不愧是我和长老的徒儿。”
简直无师自通,青出于蓝胜于蓝。
她笔下生风,忙得根本没功夫抬头,只道:“这是自然,谢先生夸奖。”
尽管那会儿不过是自己太忙随口说说,但这一次,却真用到了。
银线乃特制而成,莉言某日无聊对六皇子提起过,自己拿来玩的线太明显,太容易断,本以为他没在意,结果过几日,翁墨规到蔓娪院,丢给她一捆银线。
此银线细长坚韧,但摸起来光滑,水亮亮,不会伤人,却难染色,是以莉言一直拿来绑东西。
至于绑什么,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
银线另外一头全绑着药瓶,只要轻轻那么一扯,恭喜你,你将会看见黄泉中,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朝你招手。
由旬眼好,看见黛色瓷瓶掉下来,盖子本就松,此刻已经飞来,碧绿药粉盈盈如水,却让他瞪大眸子,急忙退后,接过刚退一步,屋檐上发出轻响,又一个药瓶掉落。
前有狼后有虎,若换个位置,估摸着左右也掉东西,然后恐怕便是进退维谷。
由旬在这危急时刻,蓦地冷静下来,左手搭上肩膀。
空迹与影卫相似,衣裳都差不多,全是清一色的乌漆抹黑,只不过花样子改了而已,而且空迹虽然配了面具,但平时可以不带,必要时带就行,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有披风。
这披风平日里碍事,大家嫌动手砍人时不方便,用轻功赶路时,还带声儿,便几乎不带在身上,丢在铭天宗里。
由旬手一扯,弯下腰,旋身,披风顿时被旋成伞面般,瓷瓶和药粉落下,无一例外被摊开,砸到墙上,噼里啪啦巨响过后,碎落满地。
今日本是个意外,由旬刚刚赶完任务回铭天宗休息,被自己师傅叫去说事,随手就捞起披风披上,然后同师傅说了没几句,便有人过来把他直接拖走,赶任务去,因太匆忙,披风也没来得及放。
尽管很想丢在半路上,但怎么说都是铭天宗的东西,由旬便忍了。
他看着那些碎片,忽然觉得,这披风也非一无是处,可惜还是被毒药腐蚀得破洞。
鹰珀感慨:“这小子福大命大啊。”
刚感慨没多久,就听见吱呀一声,不知是门还是窗太古旧,打开时发出的声音。
苏格赶紧去看屋里的窗,根本没有打开的迹象,连光也没有。
虽然屋子大,但笼统就那么几点地,只要扫一眼仍能看完,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声音从哪里发出,莫非……
苏格脸色一沉,鹰珀这等漫不经心的人都严肃起来,吓得旁边三个空迹立马按住腰间佩剑。
“守住。”
苏格低声吩咐一句,便未多犹豫冲进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虽然外边也有空迹,但最怕的,就是莉言不走寻常路,在屋子里安个暗道逃跑。
宗主对他们说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要知道,总有人点子诡异,所以,慎重而行,半点蛛丝马迹都得好好注意。”
苏格踏进屋子的刹那,药瓶立马在他四周掉落,惊得在外边打算看好戏的鹰珀差点把舌头给咬到。
由旬目瞪口呆之余,手疾眼快将披风丢过去,他虽然料到会如此,但没未曾想,莉言居然这么不讲情面,干脆利落就丢毒药,说起来,方才掉陷阱慢些,是自己捡到便宜了吗。由旬侧身跳开,避过飞过来的毒药。
鹰珀收回脑袋退到墙后,看着壁上都开始冒白烟,转头对身边的空迹道:“你们瞧瞧,咱们头头生的就是容易一天到晚招人厌,逼得人家小姑娘直接下毒手。”
三位空迹:“……”这样说苏大哥真的好吗,小心他回头过来揍你。
苏格收回披风,还没来得及去想其他,便听见一声轻笑,旋即有东西啪嗒关上的动静。
糟糕!苏格咬牙,低声吼道:“鹰珀!”
他虽然武功没得挑,也细心,但在追踪这方面,还是逊色于鹰珀。
鹰珀闻声皱眉,再非之前那般懒散,赶紧跑进来,后面几名空迹也跟过去,怎料四人刚入屋子里,大门却啪的一把关上。
鹰珀愣了愣,问苏格道:“清王府还会闹鬼?”
“……”由旬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脸都僵了,“大家,快跑出去!”
鹰珀被他这么一吼,忽然间脸色也变了,抄出剑就打算冲去把门劈开,他脚刚抬起落下,屋子里所有的银线全部动了动,瓷瓶纷纷从房梁上掉下来,黑陶的瓶,暗花绕身,五彩斑斓的药粉,漂亮地让人恍惚。
躲在暗处的小姑娘漠然地看着,而后干脆转身,推开地上暗格,爬进去,再关好,所有声音都被隔在外面。
抱歉,这次下手太狠了。莉言摇头,在心里默默道歉。
没想到事情发生的如此顺利,还以为会发生点意外抓住呢,莉言摸摸下巴疑惑,莫非真如墨乌龟说的那样,其实除了自己以外,大家都对毒药敬而远之?
其实虽然陈少傅,行之先生肯教她调毒药,可对毒药,依旧很忌讳,并不会每日有事没事就捣鼓,只有她这么古怪肯一天到晚待在药房里专研。
嘛,但无论如何,成功就好,那招引敌上钩,瓮中捉鳖,还挺不错,至于其他的等逃出去后再想。
“我真是聪明。”莉言笑笑,但旋即又停住,“我好像忘了什么……”
就算现在逃过一劫,可接下来呢?自己该何去何从,不能回铭天宗,因为会被抹去往事,不能继续待在清王府,翁墨规如今根本没法子能保住自己,更不可能去找霓轻,她跟自己一样,都是被瞒住之人。
那现在,怎么办啊,师傅他铁了心,肯定劝不动,即使走运逃出清王府,也肯定很快就会被逮住。
密道不小,足够让莉言坐起,她抱着自己,头埋在膝上,一个人,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里,轻轻地,哭出声。
“我明明,只是想知道一切而已……”
仅仅如此,想贪心一次,却发现,前路茫茫,没人能帮助自己,没人伸出援手。
啊啊,现在,还真像,身处孤岛,只有自己活着,多么孤单。
怎么办,心好痛。莉言紧紧抱住自己,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抽噎,像只小野兽,在暗黑中战栗。
“未来的路,总是很孤独呢。”
莉言记得,曾有段日子,她遇见过,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
虽然记不得模样,只能模糊记得,她那件月白长裙,和那双温柔的手。
真的是,很温柔,很温柔的手。
有点像娘亲,尽管莉言从来没见过自己娘亲,也没见过其他人的娘亲,但她就觉得,阿娘就该如此。
那日,她对自己说,未来的路,总是很孤独呢,看不清模样,但一如既往清冷语气里,却有淡淡忧伤。
“什么意思?”小姑娘那时还小,睡得迷迷糊糊,没大听清楚。
“你以后就会明白了,阿言。”女子俯身点点她额头,“等你再大一点,踏上属于自己的路,你就知道,何为孤独。”
“只有孤独吗?”
“是的。”
小姑娘睡眼惺忪,轻声喃喃:“可我想有人陪伴,一个人,太难受了。”
“嗯,很难受,不过。”女子顿住,抬头望向远处,“也许在将来,会有人等你,所以为了那一刻,努力让自己强大吧,强大到无坚不摧,百毒不侵,能笑着面对所有。”
小姑娘合眼,终于睡过去,女子拂过她的脸,手,温柔的,如同春日暖阳。
而如今,莉言还没有等到那个人,也未强大至此。
但她已抬起头,擦擦自己眼泪,面无表情,继续沿着密道爬下去。
没有路,就自己闯出一条路,哭也没用,有这个力气还不如存着方便逃跑。
莉言两只眼通红通红,像只小兔子,但眸子里,更多的,是坚定,冷漠。
——“阿言,所谓坚强,并非不会流泪伤心,而是哭过后,擦干泪水,勇敢的,走下去。”
船到桥头自然直,莉言费力爬着,觉得自己没多少力气。这也难怪,她今日只吃了点糕点垫垫肚子,水都没喝几口,方才又哭过,体力不支,也是正常。
密道无光,她再爬十步才停住,轻轻地敲敲暗道壁面三下,壁面弹出暗格,里面放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串着蓝绳儿,光是暖黄,也亮堂,用来照路最是适合不过,她拿出来戴好,又敲敲那暗格下边,取出前些日子放的干粮吃起来。
莉言多细致入微的人,入清王府第二年就发现自己院子屋里有密道,便去问陈少傅,陈少傅才跟她说去这密道来头。
“六皇子生性好玩,初来长安时在府里总闲不住,有一回他突然说,要打密道,想玩冒险儿,皇上听说后便派了宫匠过来,弄了好几条密道让他玩。”
“小孩子玩心大,自然来的快去的也快,后来殿下玩腻了,又逢习武学文之年,就渐渐不去管密道,臣叫人将几个密道填起来,但这是个大工程,折腾得很,长此以往,也就作罢。”
他看看莉言,想了想道:“姑娘若觉得不妥,赶明儿臣叫宫匠来一遭。”
莉言摇头,对此颇有兴致:“我无非就是好奇问问,少傅不必在意,先别填,我也想玩玩。”
她从未见过所谓的密道,然后这一玩就是许多年。
密道路就三条,以蔓娪院为开始,分别可以到西进院、书房以及花园,都是些离蔓娪院近的地方,毕竟密道里闷,若爬久了怕出事。
翁墨规知道她贪玩德行,听到她说要去玩后,便叫人每日清好密道,然后在壁上弄几个暗格,放上夜明珠、干粮和水,就怕她玩到一半,没力气,给活生生饿死。
开始她对这说法反驳诸多,但现在莉言感慨,六殿下真是有事先之明,脑子终于开窍。
她决定去花园。
影卫知道密道之事,但空迹,莉言估摸着他们头一回来,可能并不清楚,可若他们逃过刚才的埋伏,也许影卫就会赶过去告诉他们,并在密道门口等着莉言。
莉言不傻,也明白这点,所以加快步子赶过去,然后,爬到半路时转个弯。
翁墨规后来虽然说要封了其他密道,但实则,密道很难开,自然也难封,你以为密道就跟吃法睡觉一样轻松吗?宫匠拼死拼活都须得用上半年。
大家都是人,要懂得体谅,所以看见宫匠恨不得撞墙赴黄泉时,莉言对翁墨规说,六殿下,弄个大概就罢了。
所以去花园的路上,只要转个弯,推开佯装成封起来的壁面,就有另一条路。
这是莉言偶然间发现的,可以通到花园另一头,她还得留些力气跑路,不能跑太远。
这个壁面有些重,莉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推开,里面灰大,她退后些,摆摆手挥去扑面而来的灰。
莉言撇撇嘴,觉得麻烦,又没办法,只好憋一口气准备进去。
她右手才抬起来,就觉得眼前忽然间黑了,什么也看不见,莉言摇摇头,试图甩去那黑暗,但只是徒劳。
“唉?怎么回事?”她靠在身后的壁面上,感觉到那冰凉,跨过衣裳,沿着脊背,缓缓蔓延开来。
莉言低头,目光无意间,刚刚好落在自己手上,她看不见东西,眸子里空荡荡的,夜明珠暖黄宝光,也温暖不了她的双眸。
如果木檀竹青看见她此时此刻的模样,定以为她在发呆,游神游得厉害。
莉言原来发呆时,并非这样,这些年渐渐变成如此,而木檀她们总以为,是姑娘已经神游太虚,怡然自得。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啊……”莉言轻声喃喃。
她有个秘密。
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跟谁也没说过,包括翁墨规和霓轻。
莉言她,可以看见明天。
“唉,就知道会这样。”行之无奈摇摇头,“空迹太笨了,所以我说让影卫来捉莉言,空迹去解决外边的刺客嘛,非不听。”
天月女司说:“这几日空迹都忙疯了,剩下的,就是些新手和寥寥几个老手,勉强湊一起过来,虽然这也非不可,但新手终归弱些,叫他们直接去砍人,太过勉强。”
行之便笑:“你说的有理,但空迹他们可能麻烦些,毕竟对清王府还不够清楚。”
“与其坐着说风凉话,你不如去帮帮忙。”天月女司皱起眉头,“莉言下手太狠了,毒药岂是可以对付同门师兄。”
空迹们已从那药房里出来,就是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裳多多少少被腐蚀开,还好不算严重。
行之与天月女司过去,帮他们清了伤口,然后,他看看被砍得整整齐齐的墙,和里头凌乱模样,兀自一笑。
他笑道:“你们算捡了便宜。”
天月女司对此感到不可理喻,指着他们衣裳,神情仍是沉稳问:“这叫哪门子便宜?好在冬日里穿的厚些,没怎么伤到,若是夏日,被那些毒药伤到,恐怕难办。”
行之扬眉,笑得好看:“你可知,这些毒药算是莉言调的毒药里,最无趣的一种。”
天月女司差点没绷住自己脸:“嗯?”
“那玩意叫冬阁散,只在冬日用,说是毒药,只要你不服下,其实没多大伤害,最多烫掉一点衣裳,落在自己皮上,是无碍的。”行之耐心给她解释,“有一回,六殿下把姑娘惹毛了,她生气,便做出这种毒药,拿来吓吓殿下而已。”
又同一众空迹道:“你们要庆幸,莉言还对铭天宗留着点感情,若不然,她可以直接用房梁上的七步盲把你们直接毒死。”
苏格脸色不大好看:“七步盲是什么?”
“我和陈少傅、姑娘一道调出来的毒药。”行之指着在房梁上十几个整整齐齐摆着的药瓶,“就是那个,看见没有,我们杰作之一,只要沾到一点点,可就不是生不如死的事了。”
天月女司皱起眉头:“你怎么教她弄出这种毒药?远鹭师兄也不管管。”
行之只笑:“这些并不重要,你们赶紧去找莉言吧。”
由旬问:“行之师叔说那么多,是希望我们下手不要太狠吗?”
“可以这么讲。”行之忽地收起笑容,“我也算提醒你们,莉言没看起来那么弱,更多时候,也非只依靠功夫,她会带毒药,届时注意点。”
鹰珀颔首:“我们明白。”
“你们若真明白就好,别把莉言逼得太紧。”行之眸色微沉,“如果可以,必须在见面时,一举拿下她,千万莫正面打起来,你们是她长辈,她虽清楚,可要真生气起来,不管是谁,都敢下手。”
行之拍拍神色凝重的苏格肩膀:“我相信你们的实力,但,我清楚莉言。听过宗主和方圆老者对她的评价没?”
大家脸色顿时都有些难看。
——莉言是个异类。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是个异类,无人能媲美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