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老者性子温和,护短护得厉害,铭天宗上下皆知,小字辈的弟子,都夸奖过元辰老者,说他待人极好,没有半分偏见,边夸边羡慕莉言有个好师傅,毕竟铭天宗的祭司,虽然平日里好相处,可一旦涉及到学问武功,个个严肃得很,许多弟子在头几年便吃了许多苦,流了许多泪,差点哭成泪人,待习惯后,才慢慢好起来。
莉言总是很自豪很开心,只因自己有个好师傅,待自己视为己出的师傅。
她也因此,会被其他祭司不大待见,总觉得元辰长老何等尊贵,收入门下的弟子,却实在平平,那时她还小,就晓得要争口气,不为自己争,也要为师傅争。
大家都说她学东西学得快,虽然这也是实话,毕竟莉言小聪明还是有的,但更多时候,依旧要靠努力。
宗里定时便要抽查,莉言总是可以过,大家对此,褒贬不一,却没几个知道她半夜都在挑灯夜读,一篇文章,甚至为了能倒背如流啃书啃许久,然后还特虚伪地装作很轻松。
元辰老者知道她背地里下的苦功夫,便拍拍她小脑袋道:“阿言,其实你不必如此的,很多事,尽力而为就好了,小小年纪,莫吃太多苦。”
莉言那时总会坐在他膝头,笑得开心,说:“师傅真好。”
但,她必须做的更好。
只因为,她的师傅是铭天宗三大长老之一,她是元辰老者的关门弟子,所以,必须要做好,至少,不让自己师傅丢脸,哪怕他对自己并没有太多要求。
莉言曾经有一度,很害怕,害怕师傅失望,害怕师傅生气。
二师姐满绣同她道:“阿言你别想太多,元辰长老和和气气的,怎么可能生气啊,说出来都没人信,说句实在话吧,你若说我师傅以前顶着碗唱着小曲跳起舞,没准更可信呢,所以你醒醒吧,能看见长老生气,除非天垮下来。”
莉言这才释怀。
一个人,活得久,看的事多,见识开阔,心胸自然开阔,若还是学富五车,书香世家,那这人,哪怕老了,容颜不再,白发苍苍,但依旧会让人心生敬意,因为这种人往往看惯人情世故,性子沉稳品质非凡,如一壶上好酒酿,沉淀越长,酒香更加馥郁。
元辰老者便是这样的人,不苛刻,不焦躁,不世俗,品茶看书,日子过的悠然。
莉言从未见过自己师傅生气,从未。
哪怕自己小时候有多么顽劣调皮,偶尔闯出点事,惹来些祸,她的师傅,会帮她摆平所有事,然后,拍拍她的脑袋,和她说道理。
但现在,元辰老者却一把将茶盏打落在地,茶水四溅,白瓷尽碎,那张总是温和笑着的脸,已暗沉下来,饱含怒意,犹如滔滔江海在乌云下翻滚,令人胆寒。
莉言伏在地上没有起来,那些茶水,还有些烫,她生生受了茶水烫在自己身上,好在冬日里冷,穿得多,没让她感觉有多疼。
“阿言,你叫为师失望!”
她身子不禁颤了颤,泪水,顿时想涌出,却被自己给憋回去,只滴下一滴,落入地里,她怔怔看着被晕染开暗淡痕迹的斑点,小心翼翼用袖子掩盖住。
元辰老者气急,重重一拍桌子:“你太令为师失望了,我不曾希望你日后能有多大造化,能多么惊世骇俗,只愿你听话,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为何要忤逆为师,甚至,得寸进尺。”
“你忘了我对你这么多的年的教导吗?我同你说过的,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未必会有结果,哪怕有,也是你所不能得知,我跟你说过啊,你怎么就忘记了。”
元辰老者看着地上的小姑娘,眼里全是失望,生气:“你究竟有没有当我是你师傅?”
莉言不敢抬头,她害怕看见师傅现在的模样。
但也能想到,那肯定是很可怕的,跟那些梦魇一样可怕。
二师姐满绣和六师姐八师姐都曾经笑过她胆小,担心这儿担心哪儿,害怕痛,害怕受伤,可一眨眼,又能变得无所畏惧,偷吃厨房点心,跑到百草园摘药果子,甚至敢往师叔水里下蒙汗药,简直无恶不作,变脸简直变得比天还快。
她们并不懂,莉言之所以敢无所不作其极,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有个师傅,很疼爱自己的师傅,他会为自己挡风遮雨,树起一把伞,撑起一片天。
然而如今,那片天,厉声质问自己,究竟没有没有当他是自己师傅。
莉言咬咬下唇,暗自握紧拳头:“阿言真心真意尊敬师傅,您的每句教导弟子都牢牢记着,从不敢忘。”
“那你还如此做?”元辰老者简直气急攻心,低吼,“若真心实意尊敬我,还要不惜同为师顶嘴,忤逆为师对你的话,你这算哪门子的尊敬,阿言,我的阿言,你到底怎么了?”
莉言甚至轻轻一颤,下唇被咬得泛白:“师傅,您对我说,很多事都没有结果,没有答案,所以即使有,我也不该知道,可弟子,想明明白白活着。”
元辰老者痛心疾首道:“世人都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他们不例外,为师也不例外,你又何必众人皆醉我独醒呢。”
“仅此一次。”莉言直起身子,仍跪在地上,“仅此一次就好,我想清醒一回,知道那些往事,师傅,你不知道,我这样被瞒着,日日夜夜看见那些梦魇缠在身边,有多可怖。”
他更不会知道,当自己发现所有一切全是谎言时,自己的心痛得又多厉害。
莉言并非那些矫情之人,也明白,每个人都会说谎,翁墨规会,霓轻会,自己也会,谎言是无处不在的,大家开口说话的那刻起,便晓得,可谁也不愿去揭开。
知道为何吗?
因为谎言被拆穿的那刻起,就注定迎来坍塌,仇恨。
“那也是为你好,我们不愿让你受伤啊,阿言。”元辰老者摇摇头,失望之情显而易见,“我总以为你大了,知晓世情,明白该怎么体贴人,接受一些事情,但没想到,你依旧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莉言不禁挪开目光,避开他的神情:“是的,弟子从前顽劣,如今仍然不思悔改,实在愧对师傅多年教导。”
“为师再给你一次机会。”元辰老者吸了两口气,平复好心中怒火后,直直看着自己最后闭门弟子问道,“忘了这所有,好好的,活下去,从此不再追寻往事,如此,你依旧会是为师最疼爱的弟子,好不好,阿言?”
这是,最后通牒。
莉言眸子黯淡无光,看着地上碎片,白瓷,青花绕绿水,好看的花样子。
可惜,碎了。
莉言抬头,抿着被自己咬破皮的粉唇,兀自笑了,不再是从前那般平静,相反,绝望,痛苦,汇聚在那双平日星光熠熠的眼眸里,让人看着就揪心。
而她只是笑,静静地笑,仿佛面前,无尽黑夜,漫漫没有尽头,她行走夜里,茫然不知方向,除了走下去,再走下去,便没有其他法子。
元辰老者记不得从前听谁说过,一个人,若能露出如此笑容,那肯定,遇过许多事,那些事将她压垮,盘踞在心里,扎根,发芽,生花,没办法消除,每日每年的熬着,所以才会绝望。
此人,定是活不长久的。
他忘了谁跟自己说的,但他一直记得这句话,所以此时,看见莉言的笑,元辰老者心里咯噔一下,抽痛得很。
“师傅。”莉言缓缓开口,每个音,都是极稳极稳,“让我知道,可我只想知道往事,哪怕粉身碎骨,我也无怨无悔。”
元辰老者无力跌坐回椅子上里:“阿言啊,你太执着了,何必呢……”
何必呢,明明可以活的更好,只要将那些早已成过往之事统统忘却,然后,面对现在,就可以了,就是如此简单。
但是有些人,硬是执着于过去,不肯向前,方圆老者说,这样的人,迟早会毁掉自己。
——如当年的霓轻和莉言。
她们还小,没经过大风大浪,如今止步不前,便是因内心还未足够强大,强大到保护自己,抛下包袱向前走。
元辰老者眸子微暗,坐在椅中,看着莉言神情坚定的脸,许久,终于叹出一口气来。
他问:“你真的想好了?粉身碎骨只为求一场往事。”
莉言丝毫没有犹豫颔首:“是的,弟子心意已决。”
“哪怕辜负整个铭天宗对你的呵护,以及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栽培?”
莉言顿了顿:“是的,弟子早有心理准备。”
元辰老者蹙眉道:“你知道这样做,简直等同于在恩将仇报,你是在反驳我对你的养育之恩,阿言,你让为师失望,生气,甚至发怒。”
“弟子不孝。”莉言垂眸,死死握紧拳头,抿抿唇,道,“师傅,为何你不相信我能撑过去,你应该最懂我,我没那么娇弱,我可以尝试去接受的。”
元辰老者只是叹息摇头。
如果能,早就去做,并非自己不信任莉言,他当师傅的,怎么会不清楚自己手把手扶养大的弟子脾气能耐,然而每一次,玉佩一个不慎,她得到记忆,就整个人崩溃,每次都这样……
元辰老者甚至不敢想象,她全知道后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他止住摇头,认认真真再问一句:“阿言,你真打算一意孤行下去?”
莉言不假思索点头:“是。”
“好!好啊,我教出色弟子,最后居然给师傅打脸。”元辰老者露出苦笑,伸手敲敲桌子三下,不轻不重,有些缓慢,“阿言,我无法阻止你,是为师的失责。”
所以,现在只能拦住你继续摧毁自己下去了。
莉言看见他敲桌子,脸色大变,神色蓦地阴沉下来:“师傅你想做什么?”
“子不教父之过,我虽非你爹爹,但在我眼里,你就跟我孩子一样,我不能看你一而再再而三错下去。”元辰老者眉头紧紧蹙起,“你错了,我也错了,但你已走错太多,却不愿意回头,根本错上加错,必须,打住。”
莉言摇摇晃晃站起来,脸色阴沉得可怕:“师傅,你想叫影卫还是空迹抓住我?”
“对。”元辰老者哥突然很想伸手拂去她脸上的阴霾,小小姑娘家,怎么可以露出这样令人心寒的神色,然而,话到嘴边,却只是说,“你必须,将所有事都忘记。”
最好忘得一干二净,永远想不起来。
莉言忽地,勾起一个笑容,笑意渐浓,似冬日里的腊梅,红得艳丽诡异,带着几分冷意,真真古怪:“师傅,弟子这回,可真要不孝了。”
她猛然转身,足见轻点,跳过桌椅,直直冲房间跑去,元辰老者怔住,赶紧唤道:“空迹出来,把她抓住,莫伤到她。”
空迹出现的十分快,几乎眨个眼,就从闻声从远处过赶来,直追莉言逃走的位置。
“啊,他们完了。”行之看着本来在身边的空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望向远处的院子,摇头感慨,“忘记提醒他们要小心。”
天悦女司难免有些疑惑,空迹什么本领,她和行之都十分清楚,强得简直不像话,有什么可小心的,便问:“为何如此说?”
“空迹”与“光隐”皆是铭天宗手把手教出来的武功高手,暗杀、轻功和刀法可谓一绝,光隐又称影卫,专门听皇上差遣,极少出现在人前,都是做些背地里暗杀事,空迹别名暗卫,由铭天宗培养,以便照顾外出弟子,也挺皇上命令,但更多时候待在铭天宗,听宗主命令。
很少弟子能见到空迹,一则他们神出鬼没,哪怕有危险召唤他们,他们也差不多是飞快解决敌手,然后消失,二则,其实铭天宗弟子虽然小部分没多大年岁,但已是厉害,很少能叫到他们。
可空迹,依旧是铭天宗的高高手。
行之笑着反问:“你知道阿言那丫头是和我学什么的吗?”
天月女司对莉言之事还算清楚:“习医术。”
“但她不大喜欢药味,而且清王府药房离得远,她也懒得走,便让人在旁边腾出一间屋子,专门给她调药玩。”行之说到这热,简直笑得很不拢嘴,“言丫头呢,很有天赋,对毒药可以说是得心应手,所以我就将所有毒药本事,都教给她,我放句狠话,若她肯当毒师,将来肯定光明一片。”
天月女司素来不搭理他的厚颜无耻:“莉言会毒,只是因为从前受太鹤毒医教导过一些时日而已,你别说的全是你功劳般,还有,讲正紧事,别打岔。”
“好好好。”行之摊摊手,然后指着西进院翘起的屋檐,笑道,“那个院子,离莉言屋子最近,她便让人腾出来,自己在里面调药,当然,药也都是全放里面,除了她和我、陈少傅外,没人能随意靠近。”
天月女司眉心跳了跳:“等等,你说莉言把药都放在那院子里?”
“对啊,而且还是得我和陈少傅真传的药喔。”行之恨不得朝天大笑,“我的弟子,定差不到哪里去。”
天月女司有很不好的预感,无论行之再怎么欠打散漫,但他当年,在铭天宗里,也算数一数二的下毒高手,何况这回,连陈少傅都有牵扯。
空迹估计碰到对手了。
行之想的很对,西进院确确实实是莉言放药的地方,作为这屋子里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屋子上上下下,但其实,她最开始根本没想到师傅会在此处休息,大概是下人以为她常常来此屋,便擅自做决定了。
不过无论事情起承转合如何,只要在西进院,莉言多多少少还是有把握,能拖住空迹。
拖住他们,有何意义呢?
莉言在心里问自己。其实根本没多大意义,她没有武功在身,根本打不过空迹,最多拖点时间,让自己喘几口气,仅此而已,也只能如此。
人在面临危险时,出于本能,都会挣扎,哪怕明知后果都是死。
莉言靠着墙,屏住呼吸缩在角落里,显得很困,很疲惫,一路上颠颠簸簸,又没睡好,下马车后就赶来见师父,结果……
呵呵,她暗自苦笑一声,根本懒得动弹,埋伏已经布置好,之前她就有个无聊的习惯,喜欢把毒药拿来玩,管它又多毒,就藏在药房里大大小小的角落,只要自己高兴,就将陷阱全部打开,然后看毒药慢慢地,腐蚀地面,最后,消散。
很糟糕的喜欢,可陈少傅发现后并没有阻止,行之先生也是,甚至还陪她一起玩。
陈少傅对她说:“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们都不能主宰分毫,而且姑娘你能寻到可以保护自己的本事,算是好的,所以臣不拦你,不过臣就一个要去,万万不可伤及无辜。”
莉言那时,乖巧点头,连声应下,说,只对付坏人,平日里,便自己玩玩。
现在,倒应景了,毕竟空迹是过来抓自己的,算是坏人那一拨,陈少傅得知想必能理解吧。
哦,还有翁墨规。
翁墨规最讨厌她乱玩毒药,每次看见,非得逮住她骂上好几遍,恨不得把她脑袋给掰成两半,将话全部塞进去,再也忘不掉。
莉言想起翁墨规黑着脸说话,最后总被自己逗,醒悟过来,又发火的模样,就很想笑。
明明是个乌龟大笨蛋,脾气也不好,还老爱让着自己,把自己当小孩看。
甚至,还对自己说,永远不骗她。
莉言嘴角弯弯,眼里没有多少笑意。
怎么可能永远不撒谎,像师傅那样疼她的人,都选择用谎言,骗她那么多年。
所以说啊,真的,真的,不该去依赖,相信别人,因为,大家都在自圆其说,都那么无耻,骗着别人,也骗着自己。
元辰老者说:“别去相信任何人,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莉言想,师傅果真不愧是铭天宗的长老,讲的话,就是有道理,她在孤岛上待了很多年,却没发现,以为大家就在身边,给自己温暖,给自己希望,然后某日,忽然间发现,哦,其实全是幻觉,自己始终孤独。
多可悲啊,给了希望,然后再降临绝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孤身一人,自己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这样就不会痛啦。
莉言抬起头,抓住旁边的白色细线,眼眸空荡荡的,跟从前那样,没有感情,像是个漂亮的人偶,她抬起另外一只手,将发鬓上的珠花玉簪全部取下来,放到旁边,然后轻轻的,拉动细线。
一名黑衣打扮的空迹推开房门,门发出吱呀一声,他脚步猛地顿住,连连往后面退去。
好在他退的及时,因为门上的药瓶已经倒下来,青色粉末洋洋洒洒落了满地,仔细看,可以看见,地面冒起白烟。
毒!
空迹在心里讶异不已,这毒太厉害了,没用多少功夫,就把地,吞噬的看出原本的颜色,若撒在人身上……
他默默吞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反应快算是捡到便宜,怪不得宗主千叮咛万嘱咐让一众空迹小心,莉言本来就诡异,现在习了医术,更加难对付。
“行之和远鹭两人听过没有?当初铭天宗制毒里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莉言她,又是个机敏的,他们三个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都警醒点,别被个黄毛小丫头放倒,到时候丢人丢到家啊。”
后面的空迹纷纷扭头扼腕。
他们本来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宗主当真走的路比他们吃的饭多,高瞻远瞩啊。
“由旬,丢暗器。”苏格在后边给打头的空迹比个口型,然后摆摆手,做个告别的模样,旁边的空迹也是如此,一脸肃穆,与他说再见。
混蛋!名为由旬的男子狠狠在心里唾骂几声,无奈上前,掏出暗器柳叶刀丢进屋子里,屋子很暗,拉上帘子,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柳叶刀直直穿过好几条交错复杂的银线,刺入墙壁。
好像没有问题了。由旬按住佩剑,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