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言皱紧眉头,咬咬下唇,三分犹豫七分害怕。
半晌,哽咽出声:“师傅,你们是不是,用谎言,困了我很多年,然后,还想继续将我困下去。”
“困?”元辰老者忽地愣住,但仍试图哄道:“阿言,你怎么会如此想,为师不舍得让你受半点委屈。”
“那如果,您和大家都认为将我瞒住就是对我好呢?”莉言直直看着师傅眼里倒映出的自己,发髻微乱,满脸泪痕,简直狼狈不堪,“倘若你们皆是这样以为,便会一同撒谎对吧?所以在铭天宗时才不让阿霓与我亲近,所以才什么都不对我说。”
“师傅,你和铭天宗师叔师兄师姐她们,费力费神编出个圈子,一起瞒了我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何!”
莉言紧紧地抓住他宽大衣袖,泪水涌出眼眶,如河岸决堤,眼里却包含愤怒,执着的问着养育她多年的师傅。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师傅!你告诉我好不好。”
这些话,字字如刀,刺入元辰老者心尖上,而莉言的泪水,落在他手上,像是滚烫的热水,灼伤着他。
尽管许多年前,便早就知道会如此,但真面对莉言的哭诉时,元辰老者仍然起蹙眉头,不忍地侧目。
那个小姑娘,还穿着茶白长裙,在冰凉的地上,愈发透出几分冷意,似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很好看,可她,却哭得像个无助孩子般,死死抓住最后一个救命稻草,不肯撒手,也不敢。
坐在位上的老人,早已没有当初的慈爱温和,眉宇间,更多的是愁绪,是浓浓悲伤和痛苦。
两个人,挨得如此近,没能温暖彼此,只带来了伤害。
谎言终有一日会被拆穿,那拆穿后带来的是什么呢?
其实只有伤害。
莉言执拗地问着,就如同幼时,她还对所有事都感到新奇,总会问自己师傅形形色色古怪的问题那会儿,可是,已没有当初那般天真烂漫。
变了,都变了,无论是莉言,还是这世间。
莉言扯扯他袖子,一双眼睛哭得通红通红,却始终看着元辰老者:“师傅,你为何不回答我,为何!”
为何要让自己得不到答案,只能踏足边境,走在悬崖峭壁边,踉踉跄跄,终日提心吊胆。
你可知,那些梦魇,日日夜夜,在身边埋伏,只要松懈,就会翻江倒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你挣扎在梦里,甚至忘了什么时候是梦,什么时候是真实。
莉言害怕,却根本无法挣扎。
那些梦里面的赤火,无时无刻,在告诉她,你会死啊,死在恐惧中,死在无人得知之处,埋葬在火里,连骨灰,也不会留下丝毫。
这是罪业,她的罪业。
“我们就是不希望你变成这样!”元辰老者终于开口,神情隐忍,凝重,像是无法承受般缓缓道,“我知道你得知真相后会崩溃,我知道你会这样,你太过执拗,太过坚强,但是那些事却是你根本没可能接受的。”
过刚易折,说的便是莉言这样之人。
莉言呐呐问:“也许我可以能呢?”
“我们试过了,我们全都试过了,无论用什么方法,以什么形式。”元辰老者无力倒在椅背上,没去看她,“可是最后都失败了,你不愿意原谅所有人,也不肯原谅自己,宁愿选择自己走向灭亡也不愿活着。”
多可怕啊,明明那时,她还那么小,甚至连人生路的一半,都未曾走到。
她那时还年幼,没看过铭天宗以外的城镇,没看过大好河山,未尝尽人情世故。
可是,却大哭着,跪倒在他面前,痛苦地,嘶吼着,像只小狼崽,又固执又狰狞,说不要活,情愿死。
而如今的莉言,不过在重蹈覆辙。
元辰老者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从前,房屋昏暗,自己的小弟子,浑身斑驳伤痕,痛苦挣扎,眼里,满满的,全是绝望、恨意。
——如笼中困兽。
元辰老者长叹一声:“阿言,你还年轻,将来还有很多路要走,即便现在承受不住,但也许,在日后就会坦然面对接受,五年、十年,十五年、终有一日,你定能释然。”
“所以你们瞒着我,瞒着阿霓,这么多年,绝口不提。”莉言眸子暗沉下来,连语气,都染上寒意,“然后,将我的记忆,用玉佩,消除掉?”
元辰老者猛地瞪大眼眸,不敢相信看向莉言,看见她眼里的暗沉,还有冷意。
“你怎么会……”
没可能的,这件事,莉言怎么可能知道,哪怕恢复些许记忆,也绝非记起此事。
莉言歪着脑袋,手还抓住他的袖子,明明是从前乖巧的姿态,但在这时,她眼里只剩冷漠:“师傅,那玉佩是什么东西?”
元辰老者按耐住心中不安,急急问:“阿言,你怎么晓得是玉佩除去你记忆的。”
“你从来不肯让我摘下玉佩啊,到长安时还特意嘱咐一番。”莉言单手按上心口,那玉佩,灼热滚烫,哪怕轻轻碰一下,都是种煎熬,令她笑得有些诡异,“我很久以前开始,就好奇这玉佩啦,尤其是,在我快回忆起往事时,它就变得异常古怪,长此以往,自然注意到问题所在,这肯定不是护身符,而是铭天宗里的东西,对吧。”
元辰老者没有回答,蓦地沉默看着她。
“您不愿回答,也是正常,毕竟这玩意可珍贵吧,所以不能随意透露呢。”莉言露出大大笑容,看着却是怪瘆人,“活人终归守不住秘密,包括临死前,所以,少言,下手快,铭天宗影卫中的一条铁律,这是您跟我说的呢。”
莉言又扯扯他袖子:“师傅,你疼阿言吗?”
元辰老者终归心软下来,伸手拍拍她脑袋,显得疲惫:“这是自然,为师不疼你疼谁。”
莉言赶紧到师傅手上温暖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过去,那时岁月无忧,所有一切都是很美好的模样,没有痛苦,没有仇恨,她仍年幼,笑起来时还带着稚嫩。
她的师傅,总是很慈祥,念起书来,总是引人入胜,自己闯了祸也无碍,天垮下来师傅都帮她扛。
所有师兄师姐,都十分羡慕她,有个好师傅,什么事也不必愁,她也常常自个偷乐,高兴自己这辈子走好运。
她是个孤儿,睁开眼那一日,便是在铭天宗,看见她的师傅,这是命,莉言的命。
所以当初,莉言才对翁墨规说,待在铭天宗作祭司或出宗门,自己开家小店过日子,安稳一生,全听师傅意思。
她很尊敬元辰老者,只因他,在自己心里,不仅仅是教导自己世俗万物的师傅,还是自己心里的爹爹,会疼她,惯她,舍不得让她受委屈。
莉言笑了笑,看不出那笑里什么意思。
元辰老者叹气连连,许久未见,莉言早已变得不复当年,从前还以为离开铭天宗兴许是好事,看看外面,开阔眼界,许多事情久而久之便会看开,但是没想到,她却越长越歪,物是人非。
他爱惜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阿言,别露出那样的表情,不好看。”你本该过得很好,然而老天爷,终究爱捉弄人。
莉言抓住他手又重问了句:“师傅,你疼阿言吗?”
元辰老者忽然间有不好的预感,动动手指,发现莉言抓得很紧,力气出奇大。
在出发前一日,影卫对他说:“据多年来勘查,莉言恢复记忆时,喜乐无常,时笑时哭,力气届时也会变得比平时大力许多,那会儿便要注意,因为她可能要恢复内力。”
顿了顿,神情浓重道:“长老千万小心,她内力恢复之时,往往,都要见血。”
虽然没法来长安,元辰老者自己又远在梧州,可常常听影卫禀报莉言的琐事,当中便有六皇子病发时,她可以拿起红缨枪制住他,刺客潜入王府,用点穴令刺客瘫痪,包括这次东宁城之行有头无尾的草草收场。
尽管莉言最后会受伤,但敌方,几乎以后果惨淡而终。
所以如今,莉言的反常,让他目光一凛:“阿言,你怎么了?”
莉言笑问:“师傅,我是什么人?”
元辰老者心里一个咯噔,却没有丝毫迟疑道:“铭天宗的弟子。”
她又问:“我学过武吗?”
“从未。”
“真的吗?”
元辰老者颔首:“嗯。”
莉言脸上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你骗我,师傅,如果我没有学过武,为何会用红缨枪,为何身子变得奇怪了,甚至涌出,内力。”
元辰老者静静地看她,目光微黯:“你什么时候发现内力的?”
“是啊,什么时候呢。”莉言直起身子,端坐在地上,微微偏头,“师傅真是笨呢,被我套出话了,原来体内经脉里翻滚东西,是内力啊。”
元辰老者回想起方才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的停顿,然而面色,依旧沉稳:“青出于蓝胜于蓝,阿言,你变得更聪明,为师当真老了。”
“师傅怎么会老呢,还很年轻啊。”莉言伸手在半空中比划他的模样,“所以别担心,您会长命百岁的,弟子本想孝敬你的。”
元辰老者注意到她话里的“本”字,心下愈发不安起来:“阿言,这六年,你变得太多,让你离开铭天宗,看来是个错误。”
莉言抿出一个笑,自己抹去泪痕:“那您为何当初又让我离开?如今,又为何不让我回铭天宗。”
“这是天意,为师也无法逆天而行。”
“天意?”莉言皱起眉头,对这个词莫名厌恶至极,“天意让您和大家编出美好的幻象诓住我,天意让您将我留在长安,然后天意告诉您,要把我所有回想起来的往事,再次用法子,锁住我记忆?”
元辰老者低头去看她:“怎么这么问。”
现在的莉言太古怪,太陌生,以至于元辰老者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师傅,你还叫影卫在外边等着,对吗,如果有突发事情,比如我逃跑什么的,便立马叫他们进来是吗?”莉言笑得云淡风轻,眼里慢慢结起寒意,“何必呢师傅,您可是当初铭天宗首屈一指的高手,哪怕到现在,依旧宝刀未老。”
她耸耸肩:“所以何必啊,您直接将我打倒就好,真的没必要如此麻烦。”
元辰老者看见她茶白长裙在地上,染上尘埃,零零点点,是黑斑,但一个眨眼便消失了。
莉言真的改变太多,完全失去当年稚气单纯的影子。
造成这一切,是谁呢?
元辰老者抬手揉揉眼角,无比困倦,是自己啊,亲自抚育她,却没能让她同其他孩子那样普普通通成长。
“师傅,我的性子,其实与你并无关系啊,天生如此而已。”莉言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大抵脚有些麻,所以身子晃了晃,笑意不变,“您养育弟子多年,此等恩情,弟子无以为报,但弟子如今只奢求,告诉我所有实情,不要再让我蒙在鼓里。”
没有流泪,没有蹙眉,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方才那些痛苦流泪,全是错觉。
她想知道被掩藏的往事,仅此而已。
人的这辈子,总要做些疯狂之事,莉言不在乎自己结果究竟如何,也不在乎最后大家都会变成怎样,这一次,就想放纵自私一回。
“你会后悔吗?”心里有个声音如实问道。
莉言垂眸笑了笑。
怎么会呢。
哪怕最后粉身碎骨,哪怕只有自己葬身火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自己依旧想得到答案。
不愿迷迷糊糊过日子,惟愿睁开双眼伸出双手,拥抱那灰暗的明日,众人皆醉我独醒,虽愚钝,却让她甘之如饴。
“事事往往不如人意,得到想要的并非是最好,阿言,你究竟想要如何?”见她神情坚定,元辰老者疲惫地撑住额角,“在你眼里,就这么两个抉择吗,要么生要么死,谁也不顾。”
“弟子想,唯一挂念的,便是师傅您了,师傅,您会过得很好,哪怕没有我。”莉言扑通一声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伏在地上,发丝垂落,“师傅,弟子不孝,不求活久但求得知过往,望师傅成全。”
所有的事,都如预期那般发生。
早在许久之前,宗主与方圆老者元辰老者就商量过该如何解决莉言和霓轻两人之事,他们决定用镇忆琐玉锁住她们部分记忆时,一直显得漫不经心的方圆老者却忽然笑了。
“我看啊,倘若成功后的某日,那丫头想起半点往事,估计就变得古怪,到时候,她估摸着会跪在你面前,求你还她记忆。”方圆老者勾起嘴角淡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了什么因,就得什么果,都是命啊。”
元辰老者心里十分清楚,莉言真的会这样做,她多执拗的一个人,不得到绝对想要的,绝不罢休。
尽管早就明白,可元辰老者胸口,却燃气赤火,猛地身上将茶杯打落在地,茶杯噼啪一声巨响,碎了满地,茶水四溅,莉言依旧跪在地上,没有动。
“阿言!”元辰老者重重拍了拍桌子,难得动怒,呵斥道,“你让为师失望!”
莉言身子极轻地一颤,她身下,地上,重重渲染开一抹暗色,却被她用衣袖掩住。
她之前,便知道的,自己,让师傅失望了。
甚至,连这茶盏会碎,水溅起来时的滚烫,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早已预见,何来恐慌。
“啊,看来这回咱们的长老真发火了。”行之仍坐屋檐上,摸摸下巴,望着远处的西进院道。
他身边,一个女子,二十来岁,黑衣微扬,站在他身边,没有戴面具,清秀容颜在雪中显得愈发动人。
女子面无表情,目光冷冷瞪他:“别那么没心没肺说风凉话,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长老生气。”
“阿言这回,真惹怒了长老。”行之单手撑着腮帮子,肩上落层薄薄雪花,笑意盎然,“可我今次,并不是第一次见长老他生气呢。”
女子好奇应了声:“嗯?”
“就那回,离及笄之日还差几天,随月被拘在铭天宗里,心里烦闷,就偷偷溜出去,结果遇到一大票土匪,还和他们大打一场。”行之顿了顿,眼里却没多少笑意,“随月这丫头,别说,在铭天宗里还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打起架那狠劲,看着就可怖。”
女子凉凉补了句:“你还被姐姐打趴过。”
“非要提这件事吗?就让我将这件糗事完完全全忘记会怎样,而且那时,我见她是女的,所以轻敌,才被打到。”行之颇为恼怒,每个人说到随月那泼丫头就非得提起此事,戳他伤口,至于吗,“被你一打岔,我都忘了说哪里来了。嗯,对,那什么,随月和土匪大打出手后,因人多势众,寡不敌众,然后险些被抓住,长老得知后,很生气带影卫去救人。”
“你没看到元辰长老那脸真是可惜,简直比宗主还叫人害怕。”
行之啧啧感慨一番,当时他也被逮着过去救人,看见长老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吓得他一颗心都要蹦出来。
“莉言这回要惨咯。”
女子忽然道:“你还是忘不了姐姐。”
“啊?你在开玩笑吗。”行之扬起嘴角笑,当真是美绝人寰,“随月她啊,又泼辣,又凶巴巴的,长得还没我好看呢。”
女子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但你只有说起姐姐时,才是真心在笑。”
行之眯起眸子:“有吗,我怎么没发现?天月女司您可是今日,才阔别许久看见我吧,如何晓得我笑的是真是假。”
天月女司,是祭司的其中一位,主要辅佐祈天司,必要时刻,甚至可以顶替祈天司,所以寻常日子里根本没可能出宗门半步。
“你和姐姐一样,都太重感情。”天月女司抿抿唇,“可惜姐姐去得早,否则今日,说什么也不会让长老生气。”
行之轻描淡写反驳道:“你姐姐他啊就是那个老惹长老操心发火的人,我们这一辈里,说她最皮,最闹心,肯定所有人都举双手赞同。”
“莉言和姐姐,有几分相似。”天月女司拍拍发上的白雪,“你是因此才肯停下四处漂泊,定下心来教导莉言吗?”
“不是,纯粹是冲有缘,觉得她性子好玩而已。”行之回答的干脆,“你这几年,见过长老没?”
天月女司目光微挪:“见过,长老总会来找祈天司问莉言的事,你呢?”
行之拂去肩上的雪,摇头:“没有。”
“你还没放下。”天月女司叹了口气,“我也没放下。”
行之轻笑,不语。
怎么可能放下呢,那是他这一生中,最痛恨之事,根本不可能放下。
他挚爱的那个姑娘,浑身是血,就倒在落花里,没了气息。
四月的初阳,终究照不暖她冰凉的身子。
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紧紧抱住她,痛哭不已。
行之说:“宁穗,你姐姐她,太笨了,倘若她肯一直当个笨蛋,兴许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然后你打算娶姐姐?”天月女司宁穗说到这,兀自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姐姐是祭司,你也是祭司,从一开时你们就没有结果。”
铭天宗铁律,祭司必须不得嫁娶,洁身自好,违者必诛。
“所以说,你到底从哪里看出我喜欢那个泼丫头。”行之根本没打算承认,很多事情,埋在心里就够了,不必彻彻底底摊出来。
“大家都知道,就姐姐那个笨蛋不知道而已。”天月女司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如果她不是赌气,当上祭司,如今我应该喊你一声姐夫。”
行之失笑:“多喊几声,难得能听到你用别的称呼喊我,你姐姐若泉下有知,估摸着会吓得掉湖里。”
“你会原谅元辰长老吗?”天月女司侧目看他,“你想这辈子都避着他吗?”
行之反问:“摸摸自己良心,宁穗,你真的肯面对元辰长老,并原谅他吗?”
天月女司沉默了。
“你不能,我也不能。”行之捏捏自己眉心。
哪怕,知道这一切,并不能全怪元辰老者,可恨,有时候才能支持一个人,走下去,好好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