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墨规养好身子后,已是五日后,在东宁城逗留太久,便决定回长安一趟,翁钧霆也打算回皇宫。
出发那日,天气很好,太阳露出一圈淡黄,挂在灰蒙蒙的天上,多多少少添了些许暖意,几辆马车,便停在客栈旁边,脚夫陆陆续续抬着箱子塞马车里。
莉言坐在雅间里,百无聊赖看他们在低下忙活,手还利索剥着核桃。
红芍比以前沉默很多,就帮她剥,没怎么说话。
木檀端茶进来,道:“姑娘,今日就要走了,您要去和霓轻姑娘说说话吗?”
莉言摇头:“不必,又不是以后看不见。”
木檀便没问下去。
莉言没回头,就望着窗外,心里却是感慨万分,如今和之前出发来东宁城那样,但人,却变了许多。
她拍拍手上的碎壳,接过茶,喝了口才转身说:“我知道这一回发生的事让你们很害怕,甚至有些没法接受,你们这些年,尽心尽力照顾我,我都看在眼里,若你们想离开,也可以,我还是会帮你们安排好后路。”
木檀却有些犹豫,毕竟怎么说,伺候莉言那么多年,她人好,又容易亲近,难免有感情,倘若没有刺客抓走自己这事发生,或许她也不会萌发离开的心思。
莉言在察言观色上是把好手,见她徘徊不定,又说:“木檀你年岁不小,还是良籍,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想给你找户好人家,你看如何。”
木檀低头绞起袖子。
“至于红芍,你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跟我说。”莉言看她受宠若惊的模样,笑了笑,“你也算伺候我多年,为自己谋个好出路,是对的。”
红芍讷讷点头。
“姑娘,时候到了,咱们该出发。”竹青敲敲门,对里面唤道。
莉言拿起大氅,自己戴好,朝她们摆摆手示意回神跟上,木檀和红芍这才跟在她后边走出去。
霓轻站在门前墙边,见她出来,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莉言便和霓轻一同下去。
客栈人少,俩人也不必戴着纱帽那碍事玩意,木檀竹青等人都去帮忙,她们就站在屋檐下看。
霓轻给她塞了个暖手炉:“我方才都听见了。”
“嗯,我很好,对吧。”莉言也没表现出多讶异,只是拿好暖手炉,“反正人心都吓飞了,留着也没用。”
“口是心非。”霓轻应道,她知道阿言是担心自己离开王府后,翁墨规身为男子难免粗心些,不能好好安排照顾过自己的丫鬟,才出此下策。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莉言打了个哈欠,“阿霓,还有两年多,对自己好点,日子要过得开心点。”
否则,回铭天宗后,也许,就会面对天翻地覆。
霓轻浅浅笑了:“说得跟日后见面就要兵戎相见一样。”
莉言耸耸肩,几分漫不经心:“兵戎相见的首先,我得会武功才行。”
“也对。”霓轻感觉指尖很冷,紧紧贴着暖手炉时也暖不起来,低声喃喃,“你不会武功。”
莉言但笑不语。
分开时,她们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待两位皇子过来时,霓轻才终于凑到莉言耳边,轻声问道:“如果,有一****发生身处之处,皆是谎言,你该如何?”
她看似无所谓的站在旁边,双手,在怀里,抱着暖手炉,手心里,却冒了曾冷汗。
她在紧张,甚至有些害怕这个问题,但依旧,将话问出口,期待着她的回答。
莉言微微低头,抬手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再放下手后,面色如常,平静从容,不过是一贯的模样。
“倘若可以打破谎言,自然是好,若不能,那便也罢,人活一世,过的糊涂些是好事,世人皆如此,我又何必独醒呢对吧。”
霓轻这才在心里松口气,忘了去细看莉言眸子一闪而过的暗淡。
离开时,莉言难得沉默,伸手抱抱霓轻,很是不舍。
翁墨规笑她,以后总能见到,有什么好难受。
莉言只狠狠剜面色苍白,笑意带着几分蔑视的少年一眼喜欢,哼了声,自己爬上马车。
翁墨规身子刚刚恢复,精神不大好,莉言便没去打扰他,让竹青好生照顾,自己乖乖待在车厢里看书。
布置车厢时,大抵是没太注意,摆了个小香炉,木檀知道她素来不爱香料,便将香炉挪开,换了几枝梅花插在瓶中。
莉言抬眸看了眼,让红芍去取东宁城时自己买来的两盆盆栽,都是碗大的寒兰和山茶。
她把书放到一边,拿起剪子就打算动手剪,权当打发时间。
木檀这才道:“姑娘从前不是不爱弄这些花花草草吗?”
“反正没事做,我之前瞧它们好看,便买下来,今日刚好拿来玩玩。”剪子落刀落得快,还能听见咔擦咔嚓清脆的声音,“我听人说,修花可以练人的细心和静心,许多大家闺秀都会练吧。”
红芍忍不住轻轻弹弹山茶的花瓣说:“是啊,奴婢听闻,皇后娘娘就擅长修花,这里可有大学问呢。”
听她这么讲,莉言不禁想起某日去拜访皇后,接过看见她在剪花,那花的模样简直惨不忍睹,莉言手抖了抖,咔嚓一声,山茶顿时被剪到了大半边花盏,掉在桌上,红色花瓣散满桌。
红芍:“……”
木檀将帕子递过去:“姑娘,车上颠簸不大适合修花,您休息休息吧。”
“嗯,我还是去看书好了。”莉言接过帕子擦擦手,“红芍,我对这玩意没多大了解,你将这两盏花收好,偶尔浇浇水吧。”
红芍喜花,便兴高采烈应下。
莉言伸伸懒腰,显得困倦:“我打个盹先,你们各自忙各自的吧,有事再喊我。”
“好的。”木檀将软榻收拾好,给莉言盖上毯子便坐的远些。
莉言这一觉睡得很沉,竟到晚上才醒来,迷迷糊糊吃了些东西,便又继续睡过去,木檀不放心,就跑去找医女来看看。
医女坐在榻边替她把脉,抬起头对忧心忡忡的木檀红芍笑道:“姑娘无碍,大抵之前把自己绷得太紧,所以放松下来后便累了,这几日许都会如此,快回长安前便不再嗜睡,我等一下开几味药调理调理便好,你们放心吧。”
木檀将信将疑点点头。
医女走出马车时,蹙眉,无奈,叹了口气,然后去见六皇子,把话再说了一回,算复命,毕竟六皇子吩咐过,若莉言有什么问题都要同他讲,无论大小。
马车终到长安城门外时,莉言十分难得没有再继续睡,喝了碗药后,便含颗蜜饯在嘴里,抱着暖手炉坐在矮几边傻傻发呆。
半晌,才眨眨眼,问道:“进长安了?”
木檀拿披风披她肩上,笑答:“姑娘耳朵真灵,咱们确实进长安里了。”
长安喧闹,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稚童嬉笑声。
莉言挪个地,窝在软枕里闷闷地,又不说话,木檀念以为她是还挂记着东宁城,还想再出去玩,好声好语劝几句,再拿些香甜的糕点哄她吃。
下车时,莉言晃晃脑袋,无需旁人扶着,自己提着裙子就蹦下来,倒不失态,但翁墨规在旁边看见了,却皱起眉头。
“你多大的人,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莉言走到他跟前,脚步一顿,嘴角微扬笑了笑:“我师傅也这么说过,但您看,方才我下来时可稳着呢,哪里冒失啦。”
“就你理多。”翁墨规点点莉言额头,便同她一道走进去,“元辰长老昨日已经先到了,在屋里休息,你拾掇好,就去见他吧。”
莉言笑逐颜开点点头:“我知道啦,六殿下您赶紧休息去,万一风大,把你吹倒,那可就贻笑大方。”
接着,加快步子,扬长而去。
翁墨规站在原地望她背影,却总觉得她笑里哪里怪怪的。
虽然管事的六皇子和陈少傅莉言都离府在外,但王府里的奴仆,做事仍是尽心尽力,路上看看她,吃惊归吃惊,依旧给她恭恭敬敬行礼。
元辰老者暂时歇的地方离蔓娪院十分进,就在旁边的西进院,她就不必费心去寻,走到半路,屋檐上突然掉下来一大堆的雪,幸好莉言机敏,赶紧退后几步,这才避免遭殃。
一抬头,果然看见行之先生又坐屋檐上,那温和如春风和煦的笑容简直美如画,莉言抬头也朝他笑:“阿言竟不知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失礼了。”
行之不甚在意摆摆手;“我就刚刚到府里而已,见你走的匆忙,就逗逗你玩,几日未见,反应快了许多啊,东宁城玩得可开心。”
“那是自然。”莉言颔首,看着他突然问道,“一直很想问先生一件事,能否?”
行之应的痛快:“你说。”
莉言便问:“先生可是铭天宗弟子?唔,跟陈少傅同辈对吗。”
行之却挑挑眉,拍拍肩上的落雪:“为何如此问?”
“感觉,单纯只因感觉,姑娘家总是灵敏些。”莉言耸耸肩,几分随意,“我猜错了?”
行之略一顿,笑意不减:“你没有猜错,我的确是,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啊姑娘,看来东宁城一游,你整个人都变样了。”
莉言平静如初,却问:“我师傅在里边,您要进去看看他吗?”
行之撑着下巴:“刚才见过了,你进去吧,元辰长老应该在等你,莫让他等急。”
莉言便颔首,才走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他:“先生,我以前在铭天宗时听过一个人,随月,我师傅之前收的女弟子,我到铭天宗时她已去世很久,您辈分应该与她相当吧,您认识她吗?”
元辰老者鲜少收女弟子,莉言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随月此人,听闻她虽是女儿身,却丝毫不必男儿差,武功又高强,人爽朗,是那辈里最出挑的女弟子。
可惜早逝,莉言没见过她,甚至连画像,都未曾瞧见,实属憾事。
行之坐在风雪中,望向远处,也不知在想什么,随口应了句:“嗯,认识。”
莉言看不清他神色,只忽然觉得应不该在问下去,只好径自走进西进院,里头并没奴婢小厮在,清清冷冷,并没有太多人气。
元辰老者坐在梨花木椅上,正拿起一盏茶准备喝,听见声响,便抬起头,瞧见是莉言走进来,露出笑容,招招手,依旧如当年那般和蔼温柔,却让她猛地停住步伐。
时隔六年后再相遇,莉言感觉到身后有风刮过,还有雪落下时,散出的寒意,这一切,都令她犹如置身冰窖之内,连身子里翻滚的血,霎那间,凝结住。
她张张嘴,最后却只唤道:“师傅。”
“阿言,过来,让为师好生瞧瞧。”元辰老者仍旧笑着,没发现她的异常,“这么多年没见,高了很多,也越漂亮。”
他收第一个徒弟前,还在世的师傅同他说,小孩一天一个样,真要仔仔细细看在心里,他最初不以为然,而后来真收了弟子,才发现师傅说的果真是对的。
莉言迟疑着,紧握拳头,她看见师傅愈来愈多的白发,脸上褶皱已是显而易见,岁月留下太多痕迹,以至于,她莫名有些心酸。
可是该怎么办……
她有些害怕,自从东宁城刺客后,每每发呆或睡觉时,都会恍恍惚惚看见各种各样奇怪的画面。
师傅、霓轻、分别、落雪;行之先生对自己笑、翁墨规皱眉、摔落的茶杯;影卫、自己跌落于地,然后,崩溃。
这些斑驳的景物呈现在自己眼前,支离破碎,似一场盛世好戏,而她,不过是当中的戏子,曲散悲离,自己都无法阻止。
她曾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别害怕,全是虚幻。
而今日发生的所有,都与幻境,相叠!
好可怕……
她在心中无声呐喊。
但没人能懂,也没人能拯救自己。
“阿言?”元辰老者又轻唤她,“阿言。”
仿佛从前,梦魇消散,初日高升,而莉言从无尽的噩梦中惊醒,哭喊着寻求依靠。
往往这时,她的师傅,总会披衣过来,哄着幼小的她,不怕,不怕,阿言别怕,师傅在。
双脚下一刻,几乎是不受控制动起来,她扑进师傅怀里,吸吸鼻子,觉得眼眶酸酸的,很想哭。
元辰老者轻轻地拍拍她脑袋,柔声呵斥:“都老大不小了,还总哭鼻子,也不晓得羞,快起来,别坐在地上,地上凉得很。”
莉言趴在在他怀里没动,眼里决堤,哭得不能自禁,仿佛要将之前所有的不安恐惧,都宣泄出来般。
她才十三四岁,也会害怕,慌张,并非真如人前那般无所畏惧,但却又死要面子活受罪,什么往肩硬扛着,连脸上表情,都控制得极佳,往往就让人忘了她的岁数。
元辰老者不禁叹口气,缓缓拍着她小脑袋,什么也没说,就让她哭,他抬起头望向门外,万里灰云连绵。
过了许久,小姑娘声音闷闷地响起:“师傅,我做了很多噩梦。”
元辰老者手一顿,眸子微微暗沉下来:“那都是梦而已,莫怕。”
她仍没动,伏在元辰老者膝上:“师傅,人心会变吗?”
他自顾自摇摇头,却是感慨,“会,世上万物,皆会变化,人心亦是如此。”
“师傅,那你对弟子的疼爱,会变吗?”
元辰老者怔住,对她极为心疼:“不会,为师最疼爱阿言了。”
小姑娘的眼眸,明亮亮的,含着晶莹泪珠,但仔细一看,便能看见,她眼眸深处,渐渐失去光彩。
“师傅,您知道湮寂对吧。”
元辰老者手僵了,却依旧用平淡的口吻道:“以前为师不是同你说过吗,湮寂乃大洐邻国,国乱,百姓苦,至今未平定,怎么忽然间问起这个来。”
“师傅,我做了很多,很多噩梦。”莉言没有抬头,看着近处桌上,瓷瓶泛出泠泠冷光,梅花殷红,“最初时,我很害怕,告诉自己,那都是梦,噩梦便是场噩梦,没可能成真。”
日日夜夜,都摆脱不了,那些梦魇。
你可曾试过,无数次,从梦中突然惊醒,看着黑夜寂寂,却不知究竟是身在梦里,还是清醒着。
“但是,前些日子,我遇到一个人,他说,以前同我认识。”莉言顿了顿,哭腔犹在,“他还说,我毁了他,毁了他全家,将他们葬送在火中,自己却从深渊爬出,苟活。”
元辰老者蹙眉打断:“阿言,生人之话怎可醒!”
莉言眨眨眼,泪痕残留在脸上,而她面容渐白,失去血色。
“师傅,你知道我的噩梦,是什么吗?”
元辰老者蓦地不知如何接话。
她轻笑一声,眼里满是绝望:“我总梦见那个地方燃着赤火,大家都在哭,都在挣扎,满眼满眼,全是血和火。”
“我看见有刀,砍向我,那么逼真,以至于我都害怕起来,有时候会醒,我就庆幸,有时候醒不来,就反反复复做着同样的梦。”
没有尽头,才是可怕。
“想跟别人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我偶尔会想啊,这样的梦,什么时候是个头,但又没办法,就熬着,盼着,想要到尽头。”
莉言抬头,眼里破碎不堪:“师傅,教教我该怎么做好吗?”
元辰老者俯身抱住她,心疼得很,这是他的弟子,从小拉扯大的阿言,但她饱受折磨,自己却不知道。
“阿言,莫怕,莫怕!师傅在这儿!”
莉言皱紧眉头,咬咬下唇,半晌,哽咽出声:“师傅,你们是不是,用谎言,困了我很多年,然后,还想继续将我困下去。”
——这场梦,终究走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