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轻和莉言,从来没有一起出去过。
从前两人在铭天宗是因弟子不许随意离开宗门半步,而后来,莉言在长安要管着清王府上上下下,翁墨规又死活拘住她,霓轻则因身处皇宫,性子也静,从未提出要出宫游玩之意。
这一回东宁城,才是她们俩头一次离开自己居住之处的远游。
但,没有害怕,没有紧张,更多的,是开心和兴奋,犹如幼时,师叔给她们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玩耍。
长街喧闹,东宁城仍是人山人海,因前些日天生异象,迎冬庙会草草了事,其他外来人便打道回府,但东宁城的百姓,就又各自聚在一起,热闹起来。
霓轻戴了纱帽,湖水绿的薄纱,三层垂下,莉言转身,将她帽檐扶好。
“这颜色适合你。”莉言很是赞许看着她,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我早前看见时,就觉得衬你,今日让你戴上才发现,我的目光真好。”
霓轻伸手就想扯扯莉言浅蓝色的薄纱问道:“为何要戴纱帽?”
莉言不动神色侧开身子,避开迎面跑来的小孩,笑了笑:“没办法,你再问五十遍也没不能取下来,这是五殿下让你出去的条件,忍一忍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们只是出来走走,散散心而已,算哪门子大谋。”霓轻忍不住皱起眉头,“五殿下太拘小节了。”以至于自己戴着纱帽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纱帽确实很麻烦啊。”莉言边说边四处看看,拉住霓轻的手往旁边走,也没在意竹青她们落在后头,跟店家要了两串麦芽糖,莉言便分了串给霓轻。
“吃这玩意时别一整口含下去,慢慢吃,它黏牙的很。”
麦芽糖金黄金黄,倒好看,霓轻没在皇宫出过,闻言便奇道:“你以前吃过?”
“对啊,墨乌龟给我从街上带的。”莉言头也不抬挑着旁边架子搪瓷泥人,“我以前贪嘴,听到买麦芽糖的叫卖声就嘴馋想要,墨乌龟实在看不下去,便给我去买,这个泥人瞧起来逗趣,买回去放在屋里当摆设如何?”
那泥人是两个女娃娃,模样相似,一个板着脸,一个嘴角歪歪,仔细看还真有些像她们俩。
霓轻拿起那笑意满满的泥人,比着莉言道:“跟你一样讨人厌呢。”
莉言就对店家唤道:“谢谢你夸奖,店家,麻烦包起来,还有旁边那俩兄弟的泥人,也一并要了。”
店家笑得憨厚:“姑娘眼光真好,这可是我们这儿做得最棒的,姑娘家里兄弟姊妹多,送去玩玩,也极好。”
莉言饶有兴致拿起泥人看,没反驳兄弟姊妹这四个字,手里这个小男童气得倒眉头,撅着嘴巴闷闷发火,可爱得紧。
很像墨乌龟呢,她不禁笑了笑:“阿霓你说,我要不要在上面添几笔呢。”
霓轻就知道她心里那点小九九,看着那模样生动好看的泥人道:“你若想送给他便最好别往上面画只乌龟什么的,万一他发火砸了,倒可惜,莫白白浪费。”
莉言将泥人给店家,好让他用油纸包起来,闻言却笑道:“放心吧,我送给墨乌龟的东西,他通常不砸的,就是扔库房里而已。”
霓轻:“……”所以你送过六殿下什么才让它如此不受待见。
店家手脚利索,很快就将泥人包好,这时竹青她们也追上来,便接过东西顺便帮莉言霓轻付钱。
霓轻还吃着麦芽糖,莉言却已经在啃路边买来的奶酥饼,吃得唇齿留香,左手还抱着糖炒栗子和猫耳朵,竹青看不下就替她拿了点,但很快莉言便又买了另一堆零嘴。
霓轻跟在后边吃,并不多干涉她买什么东西,同兴致勃勃的莉言相比,倒显得沉默得多,就莉言问话,或偶尔猜猜花灯谜语时才开口。
花灯十里,惹雪艳,笑影重,霓轻转头去看面具摊子,不过一顿,又回头去拿莉言递过来的紫薯干酥。
街上闹得很,还有几个耍杂耍的,锣鼓喧天,大家一时间都被吸引住目光。
莉言只是远远望了眼,问霓轻道:“想要面具吗?”
霓轻在纱帽下抿抿唇,却是摇摇头,对她说:“你喜欢看杂耍吧,我们过去看看。”
竹青和棠儿翠菊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头的杂耍,也十分好奇,但做奴婢哪可先离开主子去玩,便只好眼巴巴看着莉言。
莉言抓住霓轻手就往面具摊子走去,停下后,仔细看了看,拿起个美人面具给她瞧:“杂耍什么时候都能看,你想买东西就说,那前本就是咱们俩平分,没道理让我一个人全花完是吧。”
霓轻低头将手里面具翻来翻去好几回,又没吭声,莉言便道:“嫌弃我挑的就自己挑,别以为我看不见你脸便不晓得你那点想法。”
“你挑东西眼神确实一般,我嫌弃也实属正常。”霓轻踮脚取下个猫眼睛花面具,“你要买吗?”
莉言俯身,指尖滑过台子上形形色色的面具,眸子没有什么笑意:“不了,之前墨乌龟给我买过,这东西看看就够了,回家后我可以画出好几十个呢。”
不远处锣鼓声大,霓轻没大听清楚,随口问道:“我怎么看见过?”
“哦,碎了。”莉言在她转头前,拿起包青天的黑面具,笑出声来,“这个适合你,一块买了。好啦,走走走,咱们去看看那杂耍,那玩意似乎挺有趣的。”
霓轻没来得及回神深究,只匆匆掏钱付账便跟上莉言步子走过去,虽然没人发觉,但她总觉得阿言哪里古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所以方才为何自己会走神了。
越走近杂耍圈子,人就越多,几个小孩儿兴高采烈就往那边一头扎,竹青手里提着泥人,正想走过去,却冷不防被撞到,一时没站稳,好在棠儿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但手里东西却摔在了地上,还被人踩了脚。
踩到东西的是个汉子,也憨厚老实,赶紧低头连连道歉,小孩发现自己错了,本想跑,就被那汉子逮住。
莉言和霓轻听到动静便折回去寻,寻到人,泥人已经在地上七零八碎,一时间,霓轻脸色蓦地有些难看,只是被薄纱挡住没让人瞧出来。
四个小孩可怜巴巴站在一块道歉:“我们真不是故意,只是太高兴,忘了看路。”
霓轻其实挺喜欢那四个泥人,虽然心里明白孩子在兴头上很难顾上其他,但依旧皱皱眉头。
竹青很想给他们求情,但无奈这会儿又搅了姑娘两人兴致,便和棠儿翠菊面面相觑。
汉子捏了把冷汗道:“二位姑娘莫生气,小孩子难免皮些,我也有责任,若姑娘不介意,我再去买来赔您们。”他也有点担心,毕竟这两人看起来就是达官贵人家的姑娘,若发起火,恐怕很难圆场。
莉言垂眸看着破碎不堪的泥人,依稀能看见那笑容深深的女娃娃脸上碎裂开的痕迹,眸子不禁一沉。
“阿言?”霓轻唤她,心里莫名紧张起来,见她久久不语,总有种安静的可怕。
莉言收回目光,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抿出笑意,抬头:“大哥哪里的话,我也是他们这年岁过来的,自然晓得小孩子顽皮好玩,这泥人,不过是路边买来的而已,摔了便摔了吧,无需赔。”
汉子和小孩们赶紧道谢,谢后,才敢走开。
棠儿小心翼翼凑过去,低声问道:“姑娘,可要奴婢们去再那四个泥人过来,莉言姑娘似乎挺喜欢它们的。”
霓轻侧目,身边的莉言望着远处,再也未曾将目光停留在地上片刻,她于是便道:“不必,阿言方才也说过,碎了就碎了,无需再去买。”
棠儿只好作罢,乖乖同她们继续逛下去。
街上人挤人,叫卖连连,伴随着震耳锣鼓声,热闹好似炎夏,她们一行人,便找家酒楼坐下,叫壶凉茶,再随便要两碗热腾腾的馄饨吃,莉言也不拘竹青她们,让她们接着走,待会儿过来也行。
莉言撩开薄纱,却没有立即动筷子,倒望向夜幕,天边圆月,光晕清冷。
“生气了?”霓轻先动手舀起一小勺清汤和馄饨,吹气,“就晓得你没那么大方。”
莉言抬手撑着腮帮子:“怎么说,我还挺喜欢那四个泥人,唉,可是总不能就因为这样就去为难旁人吧,但现在想想,我有点后悔没揍那几个小孩两拳,给他们一个教训。”
霓轻瞥她一眼:“死要面子活受罪,心疼就再去买呗,没人非让你打碎牙齿和血吞。”
“你又不是不知道。”莉言拿起筷子将葱花挑开,“我懒嘛,而且,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有什么意思,已经不是最开始我买的。”
霓轻嫌弃道:“你就爱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将就点会怎样。”
“那你愿意将就吗?”莉言笑了笑,“其实你也和我一样,喜欢计较这计较那。行啦,我心情好很多,你不用笨嘴笨舌安慰我,我早就非小孩子。”
霓轻撇撇嘴,不置可否,也没再说话,专心吃馄饨。
当夜回去,莉言便因吃撑了,一时半会睡不着,死活和霓轻下棋,结果被杀得惨不忍睹,最后郁郁寡欢回屋。
霓轻这一夜连睡着都是笑的。
夜深人静,莉言蜷缩成团躺着,双眼并没有合起,在黑夜里,显得尤为明亮。
她只是清醒睁着眼,不言不语,直到夜色将尽,才睡过去。
第二日,莉言在屋里磕瓜子看话本子,竹青推门进来,脸上笑意难掩,给她倒茶:“姑娘,五殿下让我给您说,六殿下醒了。”
莉言翻书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只颔首道:“嗯,我晓得了,反正木檀红芍已休息得差不多,你去照顾六殿下吧。”
竹青被她这漫不经心的模样给弄得愣住片刻:“姑娘要去看看六殿下吗?”
莉言拿起茶盏喝茶:“如今六殿下需静养,我过去难免惹他动火,到时候可就不好,六殿下会理解的。”
竹青欲言又止,但见姑娘大抵心意已决便只得去叫木檀红芍过来侍候。
莉言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但却是连眼也没抬,仍然,平静如常。
她并非不想去看翁墨规,但是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她可以装出什么也没发生,但心里,却一直反反复复问自己,这样真的好吗?
自己可能下手真砍伤了他,那么他也许醒来后很生气,对自己由心而外的讨厌,即是如此,何必先去惹人嫌。
莉言放下手,捏捏眉心,打了个哈欠,继续磕瓜子。
在暗处的影卫神色复杂默默退出去,莉言的心思果然一如既往难猜。
结果瓜子快磕完时,竹青又回来了。
“姑娘。”竹青站到旁边,把茶递给正口干舌燥的莉言,为难道,“六殿下说要见您。”
莉言顿时有种想把茶喷出来的冲动,过了半晌,茫然看着竹青:“啊?”
“虽然医女说,六殿下身子刚好,不宜动气,但六殿下还是说让你现在就过去见他。”竹青羞愧低头,“奴婢劝不了六殿下,所以……”
莉言问:“六殿下很生气吗?”
竹青欲哭无泪:“是的。”
“……”莉言沉默许久,“把我药箱拿过来,我找找有没有能悄无声息放倒人的药,万一六殿下动火,想砍了我,我也能先下手为强。”
竹青:“……”这都什么时候,姑娘还一本正经开玩笑,要知道六殿下的脸当时黑得可阴沉了。
莉言过去时,恰好遇到霓轻和翁钧霆从屋里出来,霓轻看见她后,神情凝重拍拍她肩膀。
现在好像回屋里怎么办?莉言努力稳住脸上的表情,双手在袖子里握出一把冷汗。
翁墨规大病初愈,面色苍白得很,倚在软枕坐着,身上披了件狐毛黑领大氅,脸色暗沉,也不晓得在想什么,薄唇紧紧抿住,更显得没有多少血色。
医女同他说完该注意什么,余光里瞥见莉言来,便又耐心对她讲了一遍,而后道:“姑娘是女儿家,心思细腻,所以六殿下这些日子要好好调理身子,您务必盯着,少时不注意点,老后可会吃苦。”
莉言淡笑,那叫一个温柔娴雅:“嗯,我会的。”
医女将已经放凉的药给她,这才放心离开,竹青见状,也赶紧跟着走。
莉言:“……”没良心的。
屋子里就两个人,安静得很,翁墨规直直盯着她,害莉言只能端着药碗走过去,在床边站定。
“坐下。”翁墨规拍拍床沿,声音沙哑。
莉言怔住,然后坐下,毕竟自己心虚在前,只能乖乖听话。
翁墨规皱眉:“方才的话听进去了没?”
“啊?哦,没听在听。”否则自己干嘛摆出一副白痴表情。
“就知道会这样,你什么时候听别人说话时不走神。”翁墨规用嫌弃眼神看她,“愣着干什么,喂药。”
“嗯。”莉言舀舀乌黑的药汤,闻到发苦难闻的味道,不禁皱皱鼻子,“难喝。”
翁墨规伸手拿过瓷碗,在她目瞪口呆的神情中,一把灌下去,然后还给莉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听过吗。”
“……”对不起,我没听过,莉言扭头,将碗放到旁边小几上便要起身。
翁墨规掩嘴咳了几声:“坐着。”
莉言同他解释:“我去给你拿点蜜饯。”
“不用。”翁墨规整个人靠在软垫里,脸色愈发没有血色。
莉言又道:“药味很难闻。”
翁墨规斩钉截铁驳回:“忍着。”
“为什么?”莉言觉得六殿下一觉醒来简直变了许多,说话都只说两个字,态度坚决成这样。
翁墨规瞪她:“竹青说你不来看我是怎么回事?”
莉言很想捂脸,就为这个原因?刚才全是错觉,六殿下根本愈来愈孩子气了:“……嗯,想先偷个懒,反正你就在客栈里,什么时候都见得着,没必要第一日就往你跟前凑。”
翁墨规抿抿唇,不吭声,似乎在想什么。
莉言便趁机去拿八仙桌上的蜜饯,并迅雷不及掩耳往正准备开口说话的翁墨规嘴里一塞。
“六殿下,虽然我习医术,但求您别拿药味折磨我行吗?”
翁墨规哼了声:“你平日里就这样炼药?”
莉言木着脸:“我只炼药,不吃药。”
“……”也是,翁墨规又干咳两声,“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莉言端坐好,脸上没有笑影,在说正经话时,她都会如此,长此以往,已成习惯。
“六殿下,你这身伤,是我下手打成的吗?”
翁墨规甚至还没来得及把手放下,闻言眸子一沉,旋即勾唇轻笑一声,几分蔑视:“你不会功夫,怎么可能伤我,当时刺客那么多,护卫就几个,你又昏迷过去,我想将你平安带出宝光寺,才落得如此地步。”
莉言绷着脸,并没有立马相信,只是坐在他身边,深深地直视翁墨规双眸:“六殿下,你会骗我吗?我讨厌谎言。”
翁墨规在锦衾下的手一紧,脸上却未表现出分毫,只是用右手将莉言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不会,我不会撒谎骗你。”
“永远?”
“永远。”
莉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终于露出笑颜,抬手理理碎发,掩去眸子一闪而过的慌乱:“嗯,我知道的。”
有时,善意的谎言,是必须。
哪怕那人,于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这点,翁墨规明白。
莉言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