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山下,玉庭镇,终年阴暗下雨,百姓过的并非太好,这日天又是黑压压,街上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
小巷,幽暗,一只黄皮虎纹的猫儿摇着沾了泥巴的长尾巴,从屋檐蹦下来,落在小巷子里。
猫儿鼻子极好,才走几步,闻到里面难闻的腥味,又靠近些,一双猫眼在黑暗中明亮得诡异,突然,它裂开嘴巴露出锐刺,龇牙咧嘴,似乎有些害怕。
小巷深处,忽地闪过一束银光,猫儿喵喵叫了几声,赶紧撒腿就跑。
“猫?”男子的声音略带沙哑响起,带着浓浓乏意,“果然伤得有些重,什么东西靠近都发现不来。”
灰蒙蒙的天让这小镇愈发寂静,又因还在冬日,这会儿又下雪了,细雪洋洋洒洒落下,飘进小巷时,更加寒冷。
男子抬起头,是一张毫不打眼的脸,脸上几道已经结痂的疤痕,血便干涸在疤痕旁,倘若仔细看,就能看见他身上满是狰狞刀伤,衣裳都因此显得破烂,还染着黯淡血渍。
他手边是一把佩剑,也是暗沉,没有收回刀鞘,只静静躺在地上,周围积了层薄雪。
雪越下越大,男子仍坐在巷中,背抵着冰凉矮墙,合上双眼小憩,似乎真的已经疲惫不堪。
几道影子飞快掠过,没有半丝声响,只有风雪被扰乱,而男子却在这时蓦地睁开眼睛,右手一把握住剑柄。
此回来的人并非太多,男子松了口气站起来,执剑冲过去,赶在他们落地稳下步伐前,一剑锁喉,连痛苦嘶鸣的机会都不给。
男子收拾完这些黑衣人后,倒更加累了,扶着墙角踉踉跄跄往巷子外头走。
这个地方肯定不能继续待下去,应该要再换个地方,那些追兵估摸着已经开始四处寻自己藏身之处,所以接下来的路会有些麻烦。男子咬咬牙,却也没办法走得太快。
风忽然刮得愈发大,细雪本是斜斜飘落,而如今却有些凌乱,只要习武多年之人就会知道,这是有人在逆风而行,且轻功极好。
男子眼神一凛,赶紧停下步子,握紧佩剑,人很多,看来少说有二十几个,功夫也不差,很棘手,情况糟糕透了。
他现下身负重伤,哪怕再有本领也被限制住,且姑娘给的毒药已经用得七七八八,实在不妙啊。男子扯开嘴角,却依旧笑得出来,那笑容并没有绝望之意,竟是坚定不移。
必须要活着回去,推翻曾丞相,将百书礼的耻辱洗清,还有……
还有她,曼妆在等自己回去,自己绝不能背弃誓言。
做好对战的准备,却听见“扑通”好几声闷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雪中般,而后,风雪沉寂。
男子抬起头,看向小巷尽头,只见一抹青色身影正往这便走来,戴着个白色面具,衣袂飘飘,长剑剑刃一条血痕。
“行之。”男子松了口气,“你总算赶来了,怎么样,那些人你都是完了?”
行之摘下面具,俊朗面容笑意如清云流水:“嗯,小意思,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卸易容术的药在途中被打碎,所以恢复不过来,应付得有些吃力。”男子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已是累的不轻,“你有带那药过来吗?”
行之从袖袋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碧绿色药丸扔给他,陈少傅虽然重伤,但反应还算好,一把接住便往嘴里丢。
药效不会太快,行之便站到旁边问道:“看来此次并没有太顺利啊,你居然会跟我求助,还有那些追兵,虽然没有问话,但看样子,是护卫吧。”
陈少傅点点头:“我之前与徐叔的孩子见面,没想到曾宥珲居然找到我们所在之处,和他交了回手,跑时不小心被他砍到。”
“有毒吧。”行之打量着他身上的血痕,“没想到曾宥珲还会武功,这下可就麻烦,你解毒没?”
陈少傅扯开一个笑:“嗯,那毒的解药刚好姑娘有调过,我拿了点出来,看来当初让姑娘习医术是对的。”
“你不止有拿解药,还带丫头捣鼓的毒药出来对吧。”行之抄手,懒懒靠在墙边,“一路上追过来时,都能看见丫头调来玩的毒药,你倒有事先之明,懂得用毒药下圈套。”
陈少傅想起之前跟莉言说,毒药这东西要收回,不能随便带出去害人,结果这一回就被自己拿来设埋伏。
“放心吧,我届时回去,会跟姑娘说的。”
“我之前还在想,怎么丫头这几年性子越来越偏,完全都是因为你和六殿下教的误人子弟啊。”行之想起莉言那副拿着毒药只要你同意就敢丢进别人碗里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你们教歪了丫头还丢给我,真是好意思。”
“别撇得一干二净,后来姑娘也被你给带坏了。”陈少傅抬手摸摸自己脸,发现脸已经有些许变化。
行之说:“真应该让丫头看看你的模样,她学易容术学得不错,就是没看过用药易容的。”
易容术有两种,一种是直接用人皮面具或上妆,另外一种则比较少见,是用药易容,其药名为千面丸,服下时想着要变的脸即可,无比神奇,但却十分罕见稀奇,而且有剧毒,服下后寿命几乎就被扣了一大半,所以用者都是短命。
想要卸下易容就要服解药颜容散,此药自然也有毒,大抵是后果太严重,千面丸便渐渐消失,很少人会调制。
毕竟,在用千面丸的那刻起,注定要早早离世,甚至有人没能抗住这药的毒性,在第二日就暴毙身亡。
是以行之只跟莉言提起过,但并没有真给她见过。
陈少傅原本平凡无奇的脸渐渐蜕变,也非之前那苍老容言,而是三十来岁,俊美的脸,眉宇如青山绕水的温和。
“感觉很怪。”陈少傅揉揉眉头,“太久没有恢复成自己真正的样子了。”
行之却笑:“要给你拿个镜子照照吗?”
陈少傅摇摇头:“不必,你扶我起来吧,现在赶紧离开这里,曾丞相可不是未达目的就善罢甘休之人。”
千面丸有个十分奇妙之处,倘若你想变成老者,除了脸,甚至全身上下都会化为老人之骨,所以以前乱世之时,才会出现此药。
因为需要,所以诞生,千古不变之律。
行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你就打算这样出去?还嫌不够惹人注意吗。”
“那你过来时怎么不给我带一套衣裳。”陈少傅活动活动筋骨,还是自己原本身子好,“你还和以前那样粗心大意,也不会多考虑点。”
“没办法啊,我从来都这样,否则在铭天宗时怎么会叫你给我们收拾烂摊子。”行之摊摊手,“当时那一辈里,就你比较细心,你看其他几个家伙,都疯得跟什么似的,尤其是静胧,不对,静胧辈分比我们高,但小小年纪,丫头片子便敢动手打遍铭天宗的男弟子,简直不让人有面子活。”
陈少傅将佩剑从地上拾起,收回腰间刀鞘:“行啦,你还记挂这事啊,静胧无非用三招掀了你而已嘛,若非如此,你之后怎么肯用功,奋发向上。”
“静胧是你的人,我知道你护短,不跟你扯这个。”行之深知再说下去他就会开始长篇大论,干脆打断这话头。
陈少傅干咳两声,有人发现自己太过紧张,便问道:“六殿下和姑娘现在如何?他们去东宁城了吧。”
一提到这个,行之却严肃起来:“我听到不好的消息,六殿下与丫头,在东宁城碰上刺客,好像出什么大问题,铭天宗那边都闹翻了。”
“这么严重?”陈少傅皱起眉头问,“还有其他消息吗?”
行之摇头,神情凝重:“没了,我只打听到这些,我去问,宗主也不愿多说什么,这回可能是莉言摊上大麻烦,莫以为我瞎吹啊,你没看到,宗主那脸黑得跟包青天一样,简直吓人。”
陈少傅揉揉眼角:“没办法,女祭司难求,祈天司更是,何况姑娘这种,而且姑娘本来就有问题,后来能恢复得好些已是苍天保佑,这万一再出点差错,夭折了,恐怕……”
行之忧愁得很:“估计宗主没发火,元辰长老就先气得把天给掀了,我们那会儿,元辰长老便是护短护得出名。”
“我现在还不能回长安,曾丞相派的护卫一时半会肯定没可能停,贸然回去恐怕误伤到姑娘和六殿下。”陈少傅扯扯自己被砍掉一半的衣袖,深深地认为很有必要去买件衣裳,“你先到长安看看他们情况,若无大碍,再来寻我。”
行之无奈:“要不是宗主让我帮忙,再加上你以前帮过我许多忙,否则我肯定撒手不管。”
“路上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陈少傅顿了顿,“元辰老者应该会去长安看姑娘,你若是不愿见他,那就先在外边站一站,吹吹风也好。”
行之却笑得云淡风轻:“有什么好避着的,又非仇家,见面分外眼红。”
“你……算了。”陈少傅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你要是真放下,那就最好,先同我去趟邻镇,路上有人来袭击也有你挡着。”
行之一摆手,倒是几分洒脱:“算我倒霉摊上你这麻烦兄弟,赶紧走吧,我给你难得当护卫一回。”
两人运轻功离开小巷,陈少傅虽重伤步子却还算稳、快、轻,没有给行之添多少麻烦。
今年冬日里雪大,不少地儿都结冰,尤其是梧州,屋檐上和石阶旁便能看见一层薄薄的冰,冷得厉害。
元辰老者裹了大氅,提了盏风灯,就从大殿匆匆走出来,一路上有弟子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步伐虽稳,但太匆忙,元辰老者年纪又大,弟子们看见难免担心。
几个辈分大些的瞧到了,便叹气,估摸着莉言那丫头出大事,元辰长老才担心成这样。
不过他们猜非不错,的确是因为莉言出事儿,元辰老者着急,匆匆忙忙赶去藏月阁,祈天司所在之处。
他虽听宗主说起莉言在东宁城遇到刺客之事的种种,还有刺客下场有多么可怖,是以求了允许进藏月阁问祈天司。
宗主知道他爱徒心切,便允了。
元辰老者到藏月阁时天月女司已经站在门口等他,远远便矮身福了福,待他过来便直接领他走过进屋里。
祈天司坐在椅子上,抬头,并没有戴纱帽,姣好面容显得疲惫,月白长裙衬得她脸色愈发白。
“师兄,你来啦,坐吧。”静胧怀里抱了暖手炉,指尖却没有多少血色,“废话便不多说了,莉言的情况很糟。”
元辰老者刚刚坐下便听到这话,不禁一愣:“很糟?比湮寂那时还要糟糕吗?”
“倘若和那时比,算好点,玉佩碎开了。”静胧皱起眉头,“如果我猜的没错,莉言如今应该记起一些往事,虽然拘影卫说,她情绪稳定,但可能是她装出来,毕竟那孩子从小便晓得怎么掩藏情绪。”
元辰老者差点儿就拍桌站起来:“你确定玉佩裂开了?这怎么可能,那可是铭天宗的秘宝,代代相传,从未出过问题。”
“镇忆琐玉确实是铭天宗秘宝,但你别忘了,阿言她和霓轻,乃至同我们这些女祭司都不一样。”静胧垂眸看着自己手,“那些记忆,终有一日都会被她取回,镇忆琐玉并不能永远压制她记忆。师兄,从开始时,我们就预料过这下场,你忘了?”
元辰老者蹙起眉头,靠着椅背,烛火暗淡,他的容颜在光中愈发显得疲惫,苍老:“我没忘,但我还是希望阿言这辈子都不要想起来,她脾气倔,若知道我们这么多年,用了一个谎言诓住她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
静胧指节微微泛白:“师兄,你要冷静。”
“要怎么冷静,我年岁已大,半边身子都进黄土里,阿言是我最后一个弟子。”元辰老者撑住额头,声音沙哑,“我从前没能保护住他们,如今,连阿言都会被毁,我这算什么当师傅的。”
“师兄,你捡到阿言的那刻起,她就注定会死的,即便不是死在湮寂里,也会死在内力过大失控而亡。”静胧淡淡道,“你不必自责,人各有命。”
元辰老者摇头;“这叫什么命,阿言还这么年轻,她还有很多年要走的,我情愿她没有得到她爹娘和亲人给的内力,情愿她普普通通,也不愿意看中了她一步步走进黄泉。”
“人各有命。”静胧又重复了一回,“她的玉佩已经碎开些许,这是命,老天爷在等她。”
她记得很久以前,当莉言还是孩提时,曾躺在她怀里,笑靥如花,望着远处的天,说:“老天爷一定很疼我,你看啊,如果他不疼我,怎么会给我这么多家人,给我很多才华,让我不愁吃不愁穿,日日无忧,对吧姐姐。”
所以哪怕莉言早早魂落黄泉,也只是老天爷太疼她,不愿意让她在这红尘之中漂泊,吃苦。
静胧抿抿唇,却没将这些话说出口。
“……”元辰老者沉默半晌才问:“没有什么方法补救吗?”
“阿言会死。”静胧双手紧紧抱住暖手炉,“但绝不是现在。”
元辰老者猛地抬头看她。
静胧目光沉沉道:“那些往事,阿言如今还不能承受,所以现在告知真相并不好。我会给你镇忆琐玉的副玉,你将她部分记忆提出,然后锁住就好,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把。”
元辰老者并没有立马回答,他看着旁边摇晃不定的烛火,一时失神,良久,嗓音低沉问道:“有时候我在想,这样真的好吗,阿言脾气倔,又爱钻牛角尖,听影卫说,她一直很在意自己忘了什么。”
“那也没办法,如果可以,我宁愿将那些忘事全部抹掉。”女子的声音清冷如珠玉,“她本来可以活得好好的。”
元辰老者蹙眉轻叹:“唉,我去长安时,会按你说的做。”
做师傅的,自然希望自己弟子能永远平平安安,幸福活下去,不必奢望太多,至少她能一直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静胧突然道:“锁住她的记忆时要小心,她可能会突然看见所有往事而后崩溃,你千万不能心软,要最快封住。”
“我明白。”元辰老者垂下头,神情越来越疲惫,“你说,阿言知道我们当初没有去救她,会不会很生气。”
“‘会。’”静胧斩钉截铁答道,“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那日吗,她差点冲过来把我们全杀了,把玉佩给她带上时也是,简直跟只恶鬼一样。”
静胧有时想起,都会觉得可怕,那是何等森然的面孔,冷漠,嗜血,仿佛所有生命只是虫豸,而她站在高处,肆意杀戮。
静胧叮嘱道:“师兄极要当心点,莉言既然能把玉佩镇碎,那就说明她在想起往事时,内力会突然恢复,这样的莉言,可是不讲人情的。”
元辰老者苦笑:“我知道,宗主都能被她一掌打出血,那力气有多厉害,我见识过,会提防。”
“就怕你心软,不舍得打晕莉言。”静胧私心以为,元辰老者如此疼爱弟子,绝对没可能动手。
“我回去准备准备。”元辰老者站起来,“今日我就要去长安,你等会儿就叫天月女司把这些事告诉宗主吧,好让他心里头有个准备。”
静胧颔首:“嗯,我懂得。”
“还有,陈少傅如今应该已经快打点好证据,离曾丞相被扳倒的日子不远了。”元辰老者说到这里又叹一口气,“我老了,很多事都看开,你们两个,该在一起时,就千万别放手。”
静胧却没回答。
“曼妆,有些东西,是要靠自己去抓住的。”
元辰老者说完,便离开。
静胧坐在椅子上,久久的无言。
“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