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言见霓轻和影卫离开后,没等五皇子先讲几句客套话,便开门见山道:“五殿下,那些刺客,都是我杀的。”
翁钧霆有一霎那十分难得以为自己耳朵似乎出问题了,这个霓轻同岁的小姑娘在说什么?
刺客全是她解决的,她知道那些刺客何等惨状吗,饶是翁钧霆自己,在看见支离破碎的血肉时,都战栗得反胃。
那根本不是人能做出来之事,倘若真是人做的,那么他也应该早就泯绝人性。
而现在,这个小姑娘居然说是她自己下手将人看成那样。
玩笑开得真是太烂太假。
“我并非在开玩笑,五殿下。”莉言直视着他双眸,神色平静如常,不过是多年养下来的习惯而已,“请别觉得我在讲什么烂玩笑,我是跟您说真的,能好好听我说吗。”
翁钧霆愣了愣,旋即颔首,不置可否。
“我对那时发生的事,记得并非太清楚,但刺客确确实实是我杀的。”莉言微垂眼睑去看桌上的砚台,声音平稳,仿佛在说今日雪景很好般,“我也不晓得怎么做出来那些事,但我想,离开清王府,回铭天宗一趟,您若不放心可以让影卫跟着我。”
翁钧霆看了眼面色苍白的莉言,丝毫没有犹豫便摇头:“你现在身子虚弱至此,根本无法长途跋涉去梧州,我不会同意,霓轻更不会。”
“我有比刺客是否被我杀这问题更重要的事情。”莉言并没表现得多吃惊,缓缓续道,“您很想知道六皇子究竟是谁伤的,对吧。”
翁钧霆笑了一下,饶有兴致问:“确实,所以呢?”
“他可能也是被我砍的。”莉言很想仰脸打个哈欠,可惜话正说到正事,她也只能生生忍住,“我没有您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但我希望您能放松点,至少前往别在这时候跃起来揍我。”
翁钧霆稍稍放开指节泛白的手,呼出一口气来:“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感觉,姑娘家总是敏感点儿。”莉言动动肩膀,又想打哈欠又想伸懒腰,早知道就不该醒后没多久就出门,“你们男子难免粗心大意些,所以看不出姑娘家心里的想法,五殿下,你觉得是吗?”
伶牙俐齿,也极会给人找理由下台子,翁钧霆便只点点头。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铭天宗,就这几日出发。”莉言笑意浅浅,当真是端庄有礼,“你千万别说不可以,若真觉得我身子骨弱,你便去请我师傅过来如何?”
元辰老者年岁多大,平日里有对难得才出门一趟,翁钧霆多多少少还是知道。
翁钧霆被噎住,但仍面不改色问:“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去铭天宗?待墨规醒来后再去,也无妨。”
莉言反问:“你很六殿下兄弟二人关系很好吧?”
“嗯。”翁钧霆感觉有些奇怪,怎么突然问这个。
莉言叹了口气:“那您扪心自问,您觉得六殿下醒后会让我走吗?”
翁钧霆:“……”好像没有可能。
毕竟据自己看来,墨规还是很重视莉言的,且不先说她究竟是不是砍伤墨规之人个这问题,就按墨规那性子,怎么可能放任莉言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好比这次东宁城,墨规说什么非得把所有事往后挪,挤出时候陪莉言过来玩。
倘若墨规醒来后,发现本该在身边的莉言早就跑到千里之外,肯定拖着重伤身子赶去铭天宗。
虽然说翁钧霆不敢十分打包票,自己弟弟会任由莉言回铭天宗,但让她孤身一人,墨规定不放心,毕竟上回,墨规还跟自己抱怨说,莉言就是个呆子,回回出去就惹麻烦,不在旁边看着根本没法放心。
莉言忽然道:“这个砚台,六殿下也有呢。”
砚台上细致刻了鱼纹花边伏虎,打哈欠的小老虎栩栩如生,能看见它胡须微微垂下,睡意朦胧。这砚台是很久以前皇上来看翁钧霆和翁墨规第一日听少傅讲课睡着时,兴致大发,画下的图,又让工匠雕刻出来,给他们当生辰贺礼。
两兄弟都很喜欢,是以那些年来都珍惜用着,翁钧霆这回出门便顺手带上它。
莉言仔细打量砚台一回,细眉微挑,似乎发现什么有趣之事,却什么话都没说。
翁钧霆自然看见她的神情,顿了顿,便问道:“墨规那个砚台,如今怎样?”
“裂开了一点。”莉言指着他桌上完好无损的砚台上边角刻绕花边,“六殿下本想让工匠去修好,可惜那个原来做这砚台的工匠已经不在世,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几年,翁墨规也只是将砚台摆在博古架上,不用,就摆着,有时候会自己擦灰,很少让别人碰。
莉言有一日去他书房找书,看见那砚台的裂痕,就随口问了句,彼时翁墨规并没有回答,难得沉默,后来还是竹青告诉她缘故。
竹青说,六殿下从前发生了一些事,来到长安时,一时气极,边将砚台给摔到了,六殿下很心疼,那几日都是闷在屋里不肯出来,还是陈少傅去劝,才让六殿下出屋。
“我不知道六殿下究竟为何才到长安王府住下。”莉言语气平淡,漫不经心看向翁钧霆,“那些事,我也没打算开口去问,毕竟您肯定不会告诉我,所以还是说回之前那件事吧,让我出发去铭天宗。”
翁钧霆却笑了,一贯云淡风轻:“如果我说不许,你会听吗?”
“确实呢,但若您不点头,我很难独自到铭天宗,我怕半路饿死我。”莉言耸耸肩无奈道,“而且与其一直纠结谁是凶手,然后提防着我,让我回铭天宗一趟,便能得到结果,倘若真是我做的,还可以当下擒住我,一举两得,五皇子,您作为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才最好。”
翁钧霆找不到理由去拦住她,因为莉言说的,确实很对,很省事。
从一开始她就在套自己话,先给出甜头,接着激怒,再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后又将甜头拿出来,这种给一棒子再给颗甜枣的招式,若非翁钧霆素来沉稳,指不定就给绕进去。
他失笑道:“怪不得霓轻说我和你合拍。”
“是吗?”莉言倒没多讶异,也笑道,“因为我们都是聪明人啊。”
翁钧霆道:“你去铭天宗之事,让我再想想,黄昏时便给你个回应,你现在应该去休息休息。”
莉言闻言就站起来,也不多说,当下就走出厢房,毕竟她真的很困很累。
她走后,翁钧霆叫来一名影卫问话。
“莉言姑娘说要回铭天宗,希望让几个影卫一道陪同。”翁钧霆指尖轻轻点点桌子,“我想问问你们的看法。”
影卫却摇头:“此事不可,姑娘不能在这时候回去。”
翁钧霆倒有些讶异:“为什么?”
“姑娘的身子早就要垮了。”影卫答道,“而且舟车劳顿,会让她在半路就累倒,虽然不知道姑娘同您说了些什么,但如此冒险,希望五殿下您能明白。”
翁钧霆差点忘记莉言也有伤,但方才的谈话中,除了她脸色有些苍白外,看起来精神却是极好,所以以至于他被莉言带着绕圈子后,觉得莉言身子其实还好。
翁钧霆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莉言姑娘心意已决,非要去铭天宗不可。”
他并不太在乎莉言路上会如何,他只想知道究竟是谁伤了自己弟弟。
影卫垂首:“……殿下,请恕在下直言,无论您是否想让姑娘去铭天宗,吾等影卫都不会同意。”
“铭天宗那边的意思?”翁钧霆收回放在桌上的手,好奇问道,“莉言姑娘乃铭天宗元辰老者弟子,有事回去也非惊天大事吧。”
影卫只是道:“这些请殿下不必在意,而且,东宁城发生的所有事,在下已叫人传给铭天宗和皇宫,后续琐事便由吾等处理,五殿下和姑娘们安安心心休息即可。”
翁钧霆觉得古怪,但影卫却已不打算说什么,退下去了。
影卫虽然也负责保护五皇子六皇子以及霓轻莉言四人周全,但本质上,都是皇上和铭天宗手里的一把刀,杀人做的更多些,所以虽听他们二位吩咐,但有时越过自己力所能及范围时,他们可以不必听令。
翁钧霆知道这点,是以见影卫作揖离开也无法说什么,何况发火。
当日黄昏,莉言在吃糕点,旁边的霓轻实在看不下去,放下手里的书,一把将糕点拿开。
霓轻招招手示意棠儿过来收走东西,转头同满脸惊诧的莉言道:“你饿了多久?少吃点,等会儿还要吃夕食,万一积食,坐在椅里哼哼唧唧我可不管你。”
莉言看着桌上风卷残云,摸摸肚子感慨万分:“我感觉自己就吃了点,没想到竟有如此多,竹青,给我端杯茶吧,嘴里头腻得慌。”
方才一口气吃了十个油酥卷时怎么不觉得腻,竹青哭笑不得,但还是去给她端了杯热茶。
莉言喝了口,才问道:“木檀和红芍她们现在怎么样?找医女看过没?”
竹青正同翠菊收着桌子,闻言答道:“五殿下人好,让医女看过了,说是被吓到,吓得厉害,休息几日再喝点安神茶就好。”
莉言便对霓轻笑道:“五殿下不错。”
“你别以为五殿下是看在面子上才让医女去看病。”霓轻一本书轻轻拍她脑门上,“五殿下有自己的想法,与我无关。”
莉言瞪大双眸看着她:“我还啥也没说呢,你就自己想歪了,这证明了什么?”
霓轻本来想收回书,但听她这么讲,眉头一皱,又拍过去。莉言不笨,看见那书拍过来赶紧趴桌子捂住脑袋,惹得竹青棠儿翠菊,都忍俊不禁。
莉言孩子气,大家也晓得,便由着她胡闹,棠儿和翠菊也喜欢看霓轻同她一块玩,毕竟只有这时,姑娘才开心些。
“你别给我兜圈子,说好吃完点心就和我说你找五殿下究竟为何的。”霓轻一把按住莉言脸,严肃问道,“还笑,快点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莉言嬉皮笑脸捏捏霓轻的脸颊:“不错不错,知道说些俏皮话了,好啦,我只是与五殿下讲,我想先回铭天宗一趟,让他给几个影卫陪我过去。”
“你疯了?”霓轻紧紧皱起眉头,“你如今身子虚的很,梧州又远,你根本受不了长途跋涉,别说半路,出东宁城没多远就会晕倒过去。”
莉言被她摇的有些头晕:“阿霓,你别激动,先放开我脸,咱们好好说说。”
霓轻直接了当道:“有什么好说的,乖乖在东宁城休息,敢随便乱跑我就一刀子把你砍了。”
莉言:“……”所以说,为何阿霓好生生变成如此凶残,当年那个沉稳的阿霓去哪里了,五殿下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现在我问你话,你只需回答,不必说些无谓话。”霓轻放开手,坐到她对面,“为何想去铭天宗?”
莉言不假思索道:“有事情要问,这件事暂且没法同你说清楚,所以别问。”
霓轻的眉头愈发皱在一起:“你决意离开东宁城时,就没想过重伤的六殿下吗?他现在昏迷不醒。”
“我觉得,如果能从铭天宗得到想问的答案,我才可以大大方方面对他。”莉言顿了顿,又道,“所以,虽然六殿下伤得昏迷不醒,我还是要离开。”
霓轻暗自握紧拳头:“那日夜里,你们究竟发生什么?为何你满身是血,却没多少伤?”
莉言摆摆手示意竹青她们下去后才答道:“老实说,我也记不得,但你也晓得吧,那些血都非我的。阿霓,有些事我不想瞒你,但我没答案,所以你即便想听到回答刺客来时之事也须得等我查清后,才能知道。”
她伸出手,轻轻点点霓轻紧锁的眉宇,缓缓绽开一个浅笑,依稀是当初温柔的模样,却无端透出几分疲意。
“阿霓,别皱眉头,不好看。”
霓轻怔住,半晌,扭头,没去看她:“行,这件事我就先不管,你日后一定要给出个所以然。”
莉言如释重负松出一口气,拍拍她脑袋:“这样才对嘛。”
霓轻顿时觉得莉言又在忽悠自己,但莉言不愿骗自己,她觉得,就冲这点,也不该强硬问下去,否则会适得其反。
她如此想通后,才决定放莉言一马。
影卫进来那会儿,她们刚刚说完话,莉言刚准备拿茶起来喝,接过忽然听到脚步落下的声音,吓得她手抖了抖,差点把茶盏打翻,霓轻手疾眼快拿过茶盏,才避免了这出事。
莉言拍拍心口,回头诧异看着影卫,问道:“你有事吗?”
影卫却一顿,先作揖才答道:“在下是来给莉言姑娘传几句话,并无心吓姑娘。”所以他进来前,还特意发出些声音,就是不想太神出鬼没吓坏两人。
霓轻也有些被吓到,但总归还是比莉言先发现影卫的气息,所以没多心悸,便问道:“我在一旁听着可行。”
影卫道:“没什么多大事,无非是姑娘想去铭天宗,宗主与皇上不同意。”
莉言稳下心,把茶盏拿到自己手里,面上又是平静如初:“嗯,那就这样吧。”
她想过皇上会知道此事,也预料到宗主也会听见风声,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抱了侥幸想法,看来回铭天宗之事,要从长计议。
莉言抿了口热茶:“那我身子好后再去铭天宗。”
“不必了姑娘。”影卫道,“元辰长老已经打算到长安,你有什么事,可以届时再问他,所以这段日子请好好在东宁城养身子,务必恢复好再回长安。”
莉言垂下眼眸,露出一个浅笑:“我知道了,我不会让师傅担心的。”
影卫颔首,说声无事了,就从大门出去。
莉言叹口气,撑着腮帮子道:“阿霓你说啊,为什么他开始放着大门不进,反而从其他地方蹦进来。”
“是从窗口里进的。”霓轻拿起放在旁边的书,翻开一页道,“也许人家是无心。”
莉言认真道:“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因为我总觉得之前我说过他衣服很难看,穿起来显得他比其他影卫矮。”
还没走远的某个影卫:“……”
霓轻缓缓抬眸看着她:“你生气了对吧?”
“嗯,有点。”莉言笑笑,也不隐瞒,“师傅年岁大,还要他长途跋赶去长安,我很生气,但又没办法。”
她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比如啼,湮寂,推自己落崖的阿霓,还有铭天宗大家的所有。
她记得很多,并非什么都忘了。
能如同往日那般对待阿霓,也非因为自己放下芥蒂,而是因为,最初醒来时,看见阿霓满眼满眼的担心。
那一瞬间,莉言心软了,因为自己知道阿霓很担心,很害怕,害怕自己就这么永远睡过去。
她可以平静如常和霓轻坐在一起,也心疼师傅,但她却不能将那些往事置之脑后,不闻不问,哪怕最后粉身碎骨。
莉言喜欢迷迷糊糊,但她却在这件事上,出奇的,执着,不愿糊弄。
第一次,想活得清醒,明明白白。
“阿霓,如果我忽然死了,你会怎么样?”莉言懒懒地趴在桌子上,哈欠连天,话却非如此。
霓轻心里一个咯噔,捧着书的手,蓦地收紧:“你不会忽然死的,你还要回铭天宗及笄,大家都在等我们。”
“也对。”莉言咧开嘴角,笑了笑,“也对啊……”
他们在等着我们。
或许,是等一把好刀,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