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翁墨规从前便觉得,自己就是和别人不大一样,幼时身子虚弱,没法和其他皇子玩,甚至不能随便乱走动蹦跳,但好在那时他有与自己相似的哥哥,还有曾莘珠,唯一的玩伴。
他重伤两人,并将他们俩放到与自己父皇母后同样重要的位置。
如果不是八岁那年生辰时出了意外,或许翁墨规这辈子都没可能看见自己的异样,也不会看见,人心有多么丑恶。
但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过去,翁墨规如今再想起来也只能记得,那些人惊慌失措,恐惧害怕的模样,曾莘珠的尖叫声,自己兄长和爹娘讶异的神情。
还有弥漫在雪中,浓浓血腥味,似漫天烟雾,挥之不去。
翁墨规以为那就是自己见过,最为可怕的事情,他有时候在夜里梦起,虽然模糊不清,但仍能感觉到心里深处深深地恐惧。
但是,这些想法,全在这一夜推翻。
那个红衣姑娘,眸子是幽深空荡荡的黑,白玉镶柄的佩剑在她手中,宛如身姿柔软之蛇,凛冽冷光,掠过翁墨规双眼,让他彻底愣住。
剑起剑落,都是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血艳丽无比,在半空绽开,犹如一场烟火,炫目至极。
翁墨规只能呆呆地站着看下去,看她红衣灼灼,看她眉目愈冷,看她……杀人如麻。
所有的挣扎和挣扎嘶鸣都被埋葬在红衣姑娘剑下,而她,连眼也没眨,仿佛理所应当般。
可怕,非人之物。
他的脑海里,已被这些词给占据。
“够了……”翁墨规抄起剑冲过去,咬牙挡住她砍下的一剑,“够了莉言!杀人偿命,你想锒铛入狱,这辈子都待在牢狱里,给铭天宗抹黑吗?”
铭天宗,听到这三个字,莉言才终于抬起眼眸去看他,眼底里却涣散得映不出纷飞雪花。
“这些人是刺客。”她稍稍用力,两把剑刃摩擦出些许刺耳声响,惊得跪坐在地上,身负重伤的护卫赶紧往后退,“为何要袒护他们?”
翁墨规气得咬牙切齿:“莉言,你醒醒吧,刺客已经全部被你杀完了,剩下的只是护卫。”
“影卫。”莉言眼神大抵有些涣散,像看着他,又似乎在看着别处,声音冷冷地道,“把影卫喊来。”
翁墨规一把抓住她手腕,凑到她跟前厉声质问道:“你究竟要影卫做什么?”
“与你无关,把影卫叫来。”莉言只是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影卫,立马叫他们过来。”
翁墨规简直忍无可忍低吼道:“你非要如此吗!告诉我理由会怎么样。”
莉言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般,直直看着他,却仍像看向远处,口里还喃喃自语道:“回去,我要回去,影卫呢?他们在哪里?”
她手里的佩剑似乎因情绪不稳,而稍稍松了些,翁墨规趁机便赶紧夺过她的佩剑,毕竟如今她变得太古怪,方才那杀人如麻的冷漠模样,还深深印在他脑海里。
那种神情,只要是人便都会由心而发感到一种寒意,哪怕翁墨规,也不例外,且他很讨厌那样的莉言,完全跟变了个人一样,甚至有时候注视她时,总会觉得是没有灵魂,太陌生太古怪了。
剑柄离开莉言手心之时,她眨眨眼,几乎在刹那,反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让翁墨规在恍惚间,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嘶——”翁墨规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皱起眉头,“莉言,你冷静点,刺客都已经死了,无人要伤到你。”
莉言连连退后几步,右手紧紧握住佩剑,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骗子,骗子,我不相信你,我谁也不信。”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去相信,结果永远也不会往好的方向走,反而越来越糟,在后知后觉中,将自己拉下深渊。
“所有的一切全是谎言,你也是,他们也是。”莉言抬眸,又恢复成之前毫无感情冰冷神情的容颜,长剑指着少年,一字一顿道,“影卫呢,叫影卫过来,我要回去,六皇子,让我回去。”
翁墨规根本不明白她的慌乱,她忽如其来的改变,她口里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能措手不及,站在原地,看她走向崩溃。
翁墨规暗自咬咬牙,眉头紧锁,但没办法,如今之技必须让莉言冷静下来才行:“好,你想回去没问题,我可以让影卫过来,但你要把剑给我。”
莉言神情怔怔地,手缓缓将抬起,翁墨规见状才安下心,毕竟只要她没有剑至少会少些危险,不是担心她受到危险,而是担心影卫有危险,这种状态下莉言会发生什么,根本无法揣测。
“刷”的一声,剑飞快挥向翁墨规,血红剑刃锋利无比,带着浓浓血腥味,快得能看见雪花被刀风劈开两半,而翁墨规几乎是靠直觉,堪堪挡下这一刀。
他生生退后几步,只觉得手发麻得很,突然间能明白那个刺客头头为什么挡下她一击,就脸色发白,他这么毫无准备去抗,若非受行之先生教导有方,他可能右手便废了。
“莉言!”翁墨规轻斥一声,“你究竟怎么怎么回事?为何突然袭击我。”
剑在半空划过,莉言站定身子,已摆好虽是准备上前杀去的动作,眸子寒意渐显:“你也是骗子呢,我很清醒啊六皇子,想伺机拿走我剑,没可能。”顿了顿,忽然笑了,笑意阴恻恻,犹如鬼魅,“既然你不愿帮我,我就把你杀了,再引出影卫。”
翁墨规来不及辩解,莉言便已飞快冲过来,剑刃阴冷的光,衬得她红衣愈发诡异。
而后,厮杀,莉言单方面的厮杀。
每招每式,力大,刁钻,几乎只要翁墨规接住她一招就会被震得手麻,他虽有意退步,但莉言步步紧逼,他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可没用,翁墨规听闻莉言从没习过武,在王府时,除了他毒发失控时,跟她打过一场,此后便再未见过她动枪动剑,陈少傅甚至都不愿让她碰匕首,反正只要跟武器挂边,统统不许给莉言看见。
除了他打拳练武时,陈少傅才破例让她看,可无论这么说,莉言都非习武之人,怎么可能招招要人命,而且力大无比。
内力。
翁墨规一个侧身避过莉言砍来,势如猛虎的刀子。
他曾在某日听陈少傅说,虽然基本功十分重要,但深厚内力也缺一不可,倘若二者兼备,那么必定是位高手。
“后日苦练固然好,毕竟稳打稳扎才实际,可是,先天天赋高,更会锦上添花。”陈少傅说到这里时看向六皇子,眸子里情绪复杂,“天赋异禀,乃万人皆渴望,然而站得越高,摔得越痛,殿下你要铭记此点。”
“是,我明白。”翁墨规那时颔首,应了,却不知为何陈少傅这么说,因他身子骨平平,所以后来习武,大多数都是靠苦练和自己一点聪明。
但现在这情势下想想,翁墨规却恍然大悟,莉言没可能一步登天,唯一的结论便是,她从前内力,肯定不凡,且还是先天天赋异禀之人。
翁墨规侧目,脚步猛地顿住,但来不及了,佩剑已不偏不倚向他砍来。翁墨规匆匆用手里的剑去挡,可是这回,却没有之前走运。
莉言用了十足的劲,翁墨规的剑看成两半,断掉的剑刃“珰啷”一声掉在没有雪铺着的地上,然后,沉寂。
“六皇子。”莉言神色空洞,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仿佛春花开到尽头,将凋零之时,“麻烦你去黄泉吧。”
“莉言你这家伙……”翁墨规紧紧盯住她,面色一沉,手持断剑便二话不说冲过去。
莉言眸子微抬,倒显出几分慵懒,剑是蜿蜒阴刃,挥过去时,可以看见银色弧度,飘落,犹如雨后虹光。
剑砍到他胸前时,血淋到了莉言衣裳,还有她神情冷漠的脸,而她连眼都没眨半下,一副生死与自己无关。
这样的呆木头,还真令人讨厌。
翁墨规双眸渐渐涣散,不过是太痛以至于的而已,嘴角却微微弯起,淡笑,身子往后倒。
扑通一声,翁墨规重重跌进雪里,冷意蔓延,让他动不了身子分毫。
原来当初莉言的感受,便是如此啊,还真难受呢。他在心里笑了笑,笑自己的从容,更笑自己快死,依旧在想莉言。
“啊咧?”莉言手中本该紧握的剑蓦地落下,她伸手摸摸自己脸,冷漠的神情开始溃散。
“怎么回事?我……”她垂眸,眼里是满满的讶异,恐惧。
真像当年宫宴里那些人看见自己发狂时的模样啊,翁墨规动动唇,勉强开口唤道:“阿言……”
莉言扑通跪下来,惊慌失措去扶他,两只手颤抖得简直似秋风里瑟瑟发抖的枯叶,但她却还是很努力想扶他起来。
“翁墨规,你、你怎么样?”莉言一把抱住他,彻彻底底崩溃那般,眼泪止不住的留下,哭得像个孩子,“你别死,你别像他们一样丢下我离开……”
“阿言。”翁墨规靠在她肩膀上,明明什么都快看不见,却仍努力道,“别害怕,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我哪里也不去,就陪着你,天荒地老,就如同之前许诺那般,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翁墨规很想抱住莉言,他感觉到她在害怕,从所未有的害怕。
他不想让她哭,他更愿意看见莉言笑,哪怕笑得没心没肺,笑得疏离淡漠。
因为听见莉言的哭声,泪水打湿衣襟时,心痛得厉害。
“阿言,别怕,我不会丢下你。”
翁墨规觉得自己是舍不得的,虽然莉言更多似乎都在惹自己发火,有时候还喜欢说些胡话,兜着圈子和自己拌嘴。
但那么多年过去,唯一陪在身边,谈天说地,畅所欲言的,便只有她。
这个小姑娘会哭会笑,会为了拦下刺客倒在冰天雪地里,会一脸满足吃着糕点,会喊他作六殿下、壮士、墨乌龟,就是不爱喊他名字,明明很早之前,便把自己真名告诉了她听。
可哪怕再怎么任性,翁墨规自己,更多的选择和她一起闹,就像个孩子般,他喜欢这样。
所以,他不愿丢下莉言。
但无论心里多撕心裂肺呐喊着不要睡过去,可身上重伤的疼痛和疲惫,终究让他昏睡过去。
莉言坐在冰天雪地里,久久地,沉默。
许久,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扛起翁墨规一只胳膊,吃力地将他拽起,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向院门。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莉言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但血的腥臭味却熏的让她呼吸不过来,她讨厌这些味道,更不想让翁墨规闻见。
佩剑落在原地,冬风拂过时,能看见它剑刃上嫣红血痕,以及,遍地尸骨,七零八碎,没有一具尸体是好的。
莉言最后实在撑不住,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枯枝摇曳,便循着感觉,小心翼翼将翁墨规放在树下。做这些事时,莉言已经累得说不出话,眼睛看不见东西。
她跌坐在地上,靠着翁墨规的肩膀,沉睡,她梦见自己不断杀着人,招式利落,而她翩翩起舞。
然后梦见那颗树,血树,迎风晃动的树冠是血珠汇聚而成,枯骨遍地,那是树根。
莉言一直以为那是梦,其实并非如此,所有的事都已发生,而她不过是畏惧着这样的事实,选择了逃避。
她是个胆小鬼,什么都害怕所以对自己说,没关系,那只不过是梦罢了。
莉言做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她曾得到了全世界,却又失去什么珍宝。
梦里,她亲手毁掉许许多多的人,自己从黄泉地狱爬出来,容颜丑恶,狰狞可怕。
最后的最后,她把自己,也亲手毁掉了。
莉言在梦里失去一切,所以醒来后,才能无所畏惧,才能平静如初。
这样的人,就如若方圆老者说的一样,是异类,最完美的异类,足以成为铭天宗无坚不摧的利刃。
“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莉言昏昏沉沉间,听到自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影卫赶来时,两人都满身是血,脉象虚弱,他们赶紧拿出大氅分别裹住两人,然后抱起,赶回客栈。
翁钧霆与霓轻刚刚才收到了消息,本想一块去寻,但影卫说他们已经找到六皇子和姑娘在哪儿,让他们别到处乱跑。
是以,他们也只能在客栈里等得心急如焚。
影卫回来时,霓轻闻到浓厚血腥味,心咯噔抽了一下,走过去看,果不其然,莉言身上全身血。
她很想问发生什么事,但如今情势危急也不耽误,只好让影卫抱莉言进厢房,她亲自去治,翁墨规那头,便由铭天宗派来的医女看伤。
莉言伤得不重,左右就几道小伤,霓轻上上下下翻看一回,才安下心,这些血,估摸着是旁人的。
翁墨规可就没那么走运,胸前那道刀伤几乎要了他的命,医女和影卫手忙脚乱从夜里忙到大清晨,才稳住翁墨规脉象,止住血。
次日午时,翁墨规脉象终于稳定好。
翁钧霆气得皮笑肉不笑坐在椅中,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千万别跟我说,你们什么也不晓得那种废话。”
影卫低下脑袋,如实禀报道:“我们在宝光寺里头看到许多具尸体,大多都被砍得零碎,可见下手人极好,唯一活下来的一位刺客根本无法苏醒过来,另一个护卫,疯疯癫癫,也问不出什么。”
翁钧霆握紧拳头:“然后呢?”
“但那时,活下来的,只有六皇子和莉言姑娘。”影卫道,“要么就是当时还有其他高手在场,后来离开,要么,便是六殿下或莉言姑娘当中一人做的。”
翁钧霆的脸沉下来:“你觉得谁的可能更多。”
影卫抬头:“回五殿下话,在下以为,莉言姑娘最有可能。”
影卫真不愧是吃了多年铭天宗饭的,对莉言种种过去固然明白得一清二楚,但又不好随意说出来,尤其是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给
他显得有些为难。
翁钧霆自然不懂,问道:“为何?”
门却在这时候被敲了敲,二人脸色一变。
这厢房外有影卫把守,根本不可能让其他人随随便便靠近。
翁钧霆率先开口道:“进来吧。”
反正再怎么说,也没可能是刺客,那也就无须太过担心。
推开门走进来的,是霓轻扶着莉言,两人缓缓走进来,倒让翁钧霆有些讶异,毕竟霓轻可不是什么会轻易和旁人接触的人。
莉言脸色很难看,苍白得没有血色,眼底下一片青黑,显然并没有休息好。
而她被霓轻扶住坐下后,转头对霓轻道:“我同六殿下说些话,你们先出去外边等着吧。”
霓轻看着她,并没有立即离开,开口问道:“你想说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在场?”
“一些小事,我和六殿下讲完后,再同你说。”莉言朝她露出笑颜,“放心吧,很快就讲完了,你帮我去看看琉璃含翠做好没。”
霓轻也只好作罢,影卫得翁钧霆默许,一块退出去。
莉言见两人离开后,没等五皇子先讲几句客套话,就开门见山道:“五殿下,那些刺客,都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