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庚长达二十年的刺客生涯中,他见过很多场面,血肉横飞,互相厮杀,然后坐上了“独行”刺客首领。
其实当刺客也没什么好,生死仅在一念之间,但刺客此行,毕竟在湮寂之中是最快赚到许多钱的法子。
他见过许许多多疯狂之人,面目狰狞恐怖,逼到无路可走时,简直跟疯了般嘶吼挣扎。
但今夜,他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大洐六皇子有多么好战,和自己一样,可见传闻不假,确实是英雄出少年,再过几年或许就会难逢对手。
剑刃互相划过的那瞬间,溅起微弱火花,两人眼里此刻,都只剩下拼个你死我活,正打得在兴头上,却听见女子嘶吼声音,跟庚从前常常听到的那种嘶吼一样,绝望,狂躁,犹如牢笼困兽。
于是,六皇子分神了。
而庚这时几乎毫不留情就抄刀劈上前,六皇子并没有走神太厉害,感受到刀风时就立马回神,挡住那迎面劈下的重重一击,只能在百忙之中瞥了眼身后便继续应战。
庚轻蔑笑道:“小伙子,生死攸关时还顾其他事,可是会死得更快。”
翁墨规擦了擦脸上淡淡伤疤的血痕,嘴角扯开一个冷笑:“放心吧,死的人只会是你。”
话是这么说,但接下来的交手时,庚便感觉到翁墨规却有些焦起来急,完全没有之前那般沉稳,处变不惊。
庚忽然想起远处似乎还坐着个红衣小姑娘,是铭天宗派来辅佐皇子的弟子,他们接的这一单中,雇主曾提起过,但并没有过多说那姑娘。
不重要的人而已,且又是个弱女子,所以庚也没太放在心上。
冬风里似乎血腥味更加浓,庚一个侧身躲过六皇子直砍,转身就要挥刀砍过去。
“叮啷”的一声响,长刀突然被什么东西弹开,且无比大力,震得庚满是老茧的手都发麻了。
庚抬头看向暗器飞来之处:“什么人!”
翁墨规趁此机会退几步,也转身去看,但随即愣住。
大堂门口那儿,站着红衣姑娘,那灼灼红衣被风吹得摇摆,身姿如蝶立在风雪中,仿佛眨眨眼就会消散。
她脚边倒着一个绿衣男子,身下是大片大片的血,虽是背对着他们这边,但庚依旧一眼认出那人是自己同伴的啼。
“你这家伙!”庚握紧剑柄便要冲过去。
翁墨规皱紧眉头,猛地挥刀砍过去,生生将庚手中那把刀砍出一道小口。
“别想过去。”翁墨规挡在他面前,完全没打算退让,他并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什么,但也不会放任刺客头头此等危险之人去莉言那边。
他要保护莉言,永远不抛下她,这是诺言,翁墨规给的诺言,所以尽管体力有些消耗过大,但他仍直直地无畏站着。
“六皇子倒是情深义重,但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和你瞎耗。”庚右脚稍稍上前一挪,随时准备杀过去。
啼那孩子这么说也在自己手下呆了那么多年,虽然不喜言辞,但本质还是很好的,也非贪得无厌之徒,难得好苗子,庚有时候甚至会想,干脆日后自己能成功身退,金盆洗手便将“独行”首领位置让给啼。
现在过去将他带到大夫那儿应该还来得及,万一晚了,极好苗子就毁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手上,以后岂非贻笑大方。
庚当下便要冲过去,冷风徐徐,梅香如屑,微乎其微,唯有那血腥味在雪中暗暗浮动,他脚步忽地顿住,多年来被磨得敏感的直觉在这时让庚下意识抬起弯月刀向右边挥去。
刀风凌厉,但庚只看见白雪纷纷,根本没有其他人。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庚转头,眸子顿时被一抹亮眼红色给盛满,他瞪大双眼看着面前突然出先的小姑娘,忘了做出反应,却先怔住。
红衣小姑娘比庚这高大男子矮了不知多少,但脸上却全然没有惧意,眼眸是空荡荡的幽黑,她静静地站着,面容苍白如雪,没有什么表情,更像木呐,仿佛那些刚刚死去不久之人,永远的死寂沉迷,唯有唇瓣嫣红,衬得原本清丽面容愈发诡异。
庚许久才找到自己声音:“你、你不是死了吗?!”
本想走过去拉回莉言到自己身后的翁墨规,闻言忽然停下步子,有些疑惑看向庚:“什么意思?”
莉言就好好站在这里,怎么可能死了。
庚刚想开口,剑光凛冽一闪,他根本没来得及发觉是什么东西,只见眼前突然溅起血珠,似莉言身上火红的衣裳,艳丽无比,让他有那么刹那,以为自己看见幻觉。
扑通一声闷响,庚低头去看,粘稠红血从左臂喷出,犹如涌泉般,染红他整双眼眸,那只掉落在地上的手还动了动手指,而后终于没有动静。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让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庚,他除了诧异,脑子里便什么也没想,直到撕心裂肺的痛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事。
然后,痛苦,惨叫。
庚捂住断掉的左臂跪在地上,那些血却怎么也止不住,冷汗止不住的冒出,打湿他发鬓,面具下的脸已经被痛得扭曲,嘶鸣连连从他口中吼出,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舒缓些。
所有人都只有无尽诧异,他们方才敌我两方正在苦战,结果没想到转个头,局势大变。
“首领!”
其中一个刺客及时从震惊醒来,赶紧跑过来想帮他止血,红衣姑娘抬手,佩剑随意在手中挽了个花势,她连眸子都懒得抬,那才跑来的刺客立即被砍中,速度之快,几乎看不清。
站在旁边的翁墨规握紧手中之剑,指节稍稍泛白,他睁大了双眼,难掩讶异神色,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心中疑惑和不安蜂拥而出,他却暗自咬牙压抑住。
无人回答他的疑惑,因为所以人都不知道发生什么。
“影卫呢?”莉言微微抬起头,摇摇手里沾了些许血痕的锋利佩剑,剑柄上镶了温润白玉,看起来不错,但在小姑娘掌心里,却透出几分冷意,“影卫在哪里?我要见他们。”
翁墨规看着面前的红衣姑娘,耳畔边是惨叫,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看错了人,这个姑娘,和印象中的莉言,怎么也重叠不了。
莉言的模样不是最好看,并非霓轻那种惹眼美人胚子,她算清秀,眸子总是顾盼生辉,笑起来时,眼底深处里,会埋着淡淡疏离,但对着自己和熟人时,却笑得很开心,没有虚情假意。他喜欢那样的莉言。
可是现在呢?翁墨规眉头紧紧皱起,这个红衣姑娘没有笑,没有表情,连眼里都空荡荡的,握着剑,红衣妖冶。
这不是莉言,他的阿言,并非如此。
翁墨规紧紧看着她问道:“你是谁?”
莉言对上他的眼眸时,微微偏头,再也没跟之前那般说任何话前便要露出笑颜来,她只言简意赅答道:“莉言。六皇子,随意叫名影卫速速赶过来。”
翁墨规心里有些烦躁,这样的呆木头,
跟完全变了一个人般,从前她还会很努力掩藏自己情绪,但现在,疏离冷漠之意简直暴露无遗,
他问道:“你想做什么?”
而莉言,却仍重复道:“六皇子,随意叫一名影卫速速赶来。”
翁墨规终于还是没忍住烦躁,几步上前抓住她肩膀,质问道:“你真的是莉言吗?为什么你会功夫,为什么你下得了手杀人,为什么你要找影卫?把全部事情告诉我,否则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影卫靠近这里。”
莉言看了眼肩膀上的手,细长,有些发白,指尖泛红,显然没被冷到,薄茧尤为明显,是练武人才有的手。
她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想些什么事,但神情不变,雪愈落愈少,但晚风却寒冷刺骨。
“我是莉言。我的事,与你无关。”莉言缓缓将他手掰开拿下来,虽然翁墨规用尽大半力气想一直抓住,可她模样看起来却没有费大力气,“你只需要听我的做就可以,其他什么也不用管。”
顿了顿,又道:“我不会杀你的,所以极安安静静站到旁边看着便行。”
翁墨规反握住她纤细左手:“莉言,你脑子是从门缝挤出来的吧,居然想命令我做事。”
“我并非命令你,你服不服从或不听也没无所谓。”莉言走近他一点,抬眼看他,眼里幽深,令人沉沦,“本来还以为你会稍微乖一点,但看起来,你似乎很焦躁,这样就太浪费时间。六皇子,你没用了。”
“什么?你……”翁墨规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一把抱住莉言,转身,脚步重重顿住。
剑刃是阴冷的,滴着血,一滴两滴,越来越多,一发不可收拾,染红少年身上墨蓝色衣裳,红衣姑娘在他怀里,却发起呆。
“所以说啊,蓝色很配你呀,你看这个墨蓝缎子,就很好看,哪日我们出门,我穿红的,你就穿蓝的,好不好?”
小姑娘天真的容颜,在暖暖日光下,朦胧不清,但也能想象到,那是何等明媚。
庚狠狠拔出刀,身子不稳,刀收回时脚步踉踉跄跄,险些摔倒,脸上面具早已被丢在旁边雪地里,露出许多年前被砍了一刀,可怖的刀疤。
“哈哈哈哈,你该死啊,你该死啊!”庚突然大笑起来,狼狈不已,愈发狰狞,胡乱笑着说话,“果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你这个灾星,居然还真活着,把我们全都丢在那个破地方,自私自利啊。”
“自私自利呀!阿言!”庚大声怒吼出口,话却是颠三倒四,听不清楚,“我们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哈哈哈,你很厉害啊,能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造孽啊!”
翁墨规抱紧怀里微微发抖的姑娘,她依旧很以前一样,抱起来时没多少肉,瘦弱得简直不堪一击。
所以自己才总爱逼她吃东西,他的阿言,定要过得很好,这个想法,在看见莉言倒在那片雪地时,就已在脑海生根发芽,根深蒂固。
翁墨规动动唇,轻声道:“阿言,别害怕,我在这里。”
莉言身子忽地一僵,抬手握紧衣裳里的玉佩,好烫,真的好烫啊,她甚至能感觉到料子下玉佩烫手的热意,犹如千千万万火山,压在胸口,喘不过气。
很难受,她觉得全身上下都很难受,但又无法舒缓,只能苦苦熬着,就像那些日日夜夜,伴随自己的梦魇,自己辗转难眠,始终无法摆脱。
这种感觉太折磨了啊,莉言有时候甚至都以为自己撑不过来,可只要想到墨乌龟,想到霓轻,想到那个远在天边的铭天宗,她却总能撑过去,然后睁开双眸,看见晨光熹微。
她那时总以为,一切都会过去,梦就是梦,美梦不会成真,噩梦只是过眼云烟,也许在某日,都会随风散去。
但是,自己错了。
美梦或许永远只是美梦,不会实现,但那些夜夜萦绕的噩梦,却会真的降临,只是她太天真,以为所有,都会走向美好。
是自己错啦,莉言握紧拳头,是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全是错的。
如果所有一切都是谎言,那她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心里的杀意在霎那间拔地而起,生成漫天大树,树冠是艳红的血,枝叶是血肉,树根白骨累累,捧起土闻时,仍能闻见浓浓腥味。
莉言似乎感觉自己手里有把剑,而心里那棵丑恶至极的血树不断跟她说:
杀吧,杀吧!把所有人都杀完,你就解脱了。
她无法挣脱开那句话,只有不断舞动手里的剑,一起一落,一挥一砍,全是凭着感觉。
但她不想再继续下去。
好想睡过去啊,如果能安安稳稳睡过去,该有多好。
“阿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温柔得似三月春风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边,却让莉言,犹如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睁开眼。
“血……”
莉言看着近在咫尺的墨蓝色衣裳,很那刺眼的红,眼眸涣散,伸手轻轻去碰,是热的。
“墨乌龟,呐,你在哪儿?”莉言眼前黑了黑,仍然有些涣散,她抬起头,却看不见任何人,只能喃喃唤道,“你在哪里?”
你说过会保护我的,不离不弃,永远。
黑暗中,仿佛有人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仍然是温热的,摩挲起来时有些粗糙,是茧。
“阿言,别怕,我一直在这里。”
黑暗渐渐褪去,她看见月光清冷,漫长夜幕,雪花纷飞,所有的所有,都是美好如初。
她想要的,无法就是每日平平淡淡,一层不变,或许再贪心些,可以四处游玩。
莉言眨眨眼,双眸终于渐渐清亮起,她闻见风里刺鼻难闻的味道,不禁皱皱鼻子,抬眸,少年嘴角缓缓流下血痕。
“墨乌龟?”莉言想伸手去碰他,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的神色,很平静,没有暴躁,没有发怒,很难得,但让莉言心却咯噔一抽。
莉言赶紧问:“墨乌龟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受伤?我去找大夫。”
翁墨规牢牢握住她双手,深深地,凝视面前莉言,他似乎很疲累,却仍坚持开口:“阿言,现在乖乖听我说。”
莉言只想去找大夫,便点点头。
“闭上眼睛,什么也别看,你陪着我,我要睡一会儿。”翁墨规咽下含在喉咙里的血,“莫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莉言连连颔首:“行,都听你的,你先别说话,休息一下好不好。”
“笨蛋,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啊。”翁墨规轻轻笑了,眼一闭,倒在莉言肩上,双手却始终紧紧抱住她。
翁墨规很少像这样抱着莉言,不留余力,也很少,在她肩上睡过去,更多时候,都是莉言在睡。
莉言觉得不安,努力抬起头,发现自己是坐在院子里那棵参天大树下。
她想起之前自己的幻觉,血树冠,肉枝叶,白骨树根,立在风雨中,满是罪恶。
于是她稍稍挪动身子,望向旁边,什么也没有。
奇怪的梦。
莉言望向夜空,胸口中的玉佩,终于不再灼烫,反而冷冰冰的,仿佛连心,也要被冰住一般。
她觉得手有些湿漉漉,很难受,垂眸去看,愣住,翁墨规满身是血,自己也是,手上,脸上,无一例外,只是因身上的衣裳是红色,所以才难以看出。
“墨乌龟?”莉言轻轻推推他,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狰狞剑痕,“你醒醒。”
“……”
“墨乌龟?”
没有回答,无论问多少回,依然没有回答。
莉言看着自己手,眼前模糊起来,泪水夺眶而出,静静地滑落。
“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啊……”
她想起有一年,无意间在藏书阁迷了,路,遇到方圆老者。
那时他看着自己,赞许的目光阴冷如蛇,让年岁还小的她不禁打看个冷颤。
方圆老者熟料地拍拍她的小脑袋瓜子,笑意愈发冷冽,他说:“莉言,你是与众不同的,是我们所有人之中的异类啊,但是,你会是铭天宗,最强大的刃。”
所向披靡,永远沉浸在血中,成为铭天宗最好的一把刀。
莉言看着自己手,如今只有无言,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