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言的记忆,是有问题的。
她很清楚这点,所以更多时候,都在努力去回想往事,但是除了特定情况下会想起一些外,其他时候几乎空白,回忆不起来。
虽然很苦恼但也无可奈何,除了等待时机成熟,她什么也做不了。
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当这绿衣男子出现时,莉言并没有在被抱住劫持时立马把七步盲整个倒他脑门上,不过因为怕被他当场给砍了,也是其中一个顾忌。
啼,这名字,莉言完全没有印象,听到后第一个想起的,也无非是啼笑因缘这四个字。
“我和你,以前见过对吧。”
啼眸子微闪,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这个离自己不过十几步的红衣姑娘一会儿。
他问:“你不是很讨厌这个什么颜色的衣裳吗?”
莉言嘴角弯弯,依旧坐在门槛上,眼眸里有最美好的光彩,却莫名让人感觉到疏离,她稍稍歪着脑袋,浅笑道:“对啊,今夜特意穿给你看,开心吗?”
啼没有回答。
莉言笑意不改问:“看出来我是在逗你玩的?”
啼顿了顿:“嗯,你如今并不认识我。”
“大家都在各忙各的,现在能同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如何认识我的吗?”莉言双手撑着腮帮子,饶有兴致道,“我很想知道。”
啼打量周围一****:“佛家之地,极禁杀戮见血,在这里应付刺客们不怕遭天打雷劈么,而且小巷子里设的埋伏,是你注意还是六皇子意思。”
莉言垂下眼睑,“如果你说不是,兴许我心里好受点,等会儿下手不会太狠。”
“是我做的。”莉言已坦荡荡地答道,“宝光寺里和尚并没有太多,让他们去安全点地方避着毕竟容易,还不会惊动到其他老百姓,到时候护卫们过来,也方便,一举两得,很好的点子啊。”
“至于那小巷子的埋伏,确确实实是我亲自设下,你见到那毒药没,我很早以前调配出来,今日头一回用呢,除了我有解药外,其他人怕是连听都没听过。”
莉言并没打算隐瞒什么,毕竟那些恶劣行径和主意的确是她才会想出来,然后去做。
说她狠毒也无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莉言必须亲自护住六皇子和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啼冷哼一声:“真是想遭天谴之人,不过也对,你本来就冷血无情,从来都只相信自己,而非那些虚无之物,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事情,迟早人头落地。”
“需要解药吗?”莉言闻言便随口问了句。
啼皱皱眉头道:“不必,我们都已经把人给解决了,拜你所赐。”
“嗯,节哀节哀。”莉言觉得自己刚才那句客套话真的很没有必要,居然忘了之后七步盲又被行之先生加了点东西,会折磨得人半个时辰都无法解脱,饱受折磨才能死去,虽然听起来很残酷,但毕竟是那日行之先生心情很不好做的,她表示能理解。
啼又问:“你和六皇子关系很好?方才他都没有否认小巷陷阱之事。”
“哦,他只是觉得反正要跟你们头领打架,那多拉点仇恨也无妨。”莉言看了眼正和对手打得不想上下的翁墨规,虽然有些吃力,但他倒是很开心,“好战之人都不拘小节,你应该明白。唔,跟你说那么话,发现你真的很不善言辞呢,想扯开话题的功夫太糟糕了,我和你以前之事让你很难开口吗?”
“……”啼眸子微沉,果然,她还是同从前那般善于察言观色,“从一开始你就发觉了?”
莉言干脆颔首,笑意盛满眼眸,犹如星子般璀璨:“对啊,毕竟在转移话头这方面我勉勉强强可以算是个高手呢,陪你说说话也挺好玩的啊。”毕竟自己很少跟陌生人讲话,半句都没有,翁墨规约束得太厉害了。
啼走近一步问道:“你很少出来?”
从来到东宁城入住客栈后,她都显得很开心,简直开心过头,丝毫不像那些出来很多回的模样。他以为莉言会过的很好,至少会自由,就如同从前她对自己说,想四处游玩那般。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对。”莉言知道他跟着自己许久,没理由看不出来,点点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一口气问吧,待会儿护卫来了,你可能就没机会再问。”
尽管可能留些活口,但翁墨规从来都不给她接近刺客,哪怕他们那时已经没有余力反抗,甚至还会把消息封锁得死死的,半点风声也传不出来。所以之后哪怕啼投降被抓,按翁墨规那倔脾气,也仍会做出不让她得知半点消息。
墨乌龟可真是个小气鬼啊,莉言在心里腹诽一句。
啼难得没有再问废话,只是道:“你像个被锁在笼子里的鸟一样被关在王府里,为何不反抗,为何还心甘情愿乖乖呆着。”
莉言伸手抚平衣裳上的褶皱,莫名其妙说:“鸟?我吗?还好吧,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六殿下只是不许我到处乱跑而已。”
可听他那么一说,再仔细想想,还真有些像呢。
“阿言,你果然还是没变呢。”啼伸手缓缓拔出长剑,剑刃上血红一片,艳丽似火,“只要不威胁到你性命和好处,便什么都不在乎,可只要稍稍越界,就立马翻脸离开。”
莉言仍是笑着,笑意清冷如月:“我没你说的这么狠吧,至少我是这么觉得,你那剑上的血,是同伴之血,还是去找你的护卫之血。”
“护卫。”啼言简意赅答道,“他们太烦人,我就杀了他们。”
莉言悄悄握住袖袋里仅剩的些许七步盲,不由想叹口气,刺客果真还是刺客啊,本以为能和和气气解决事,但没想到仍然要用屋里解决。
冬风里弥漫出淡淡血腥味,莉言看见护卫砍下一名刺客的肩膀,那血何其刺眼通红,像熊熊烈火,燃遍整片草原,只剩荒芜。
莉言平静如常:“你想动手前,还是说说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的事情吧,否则我会死不瞑目,上来找你说说人生,到时候你累我也累,大家都挺不容易。”
话音刚落,一阵风忽起,绿衣男子消失在眼前,莉言愣住,抬抬头,直觉脖子有什么尖锐冰凉东西抵住,带着浓浓腥味,回荡在鼻尖,吓得心一个咯噔,她便不敢再动分毫。
“壮士,做事前可要好好想清楚啊,你们要刺杀的并非是我吧,多杀生,日后可会进十八层地狱。”莉言眨眨眼,努力抑制住不安,声音还是平稳。
心慌则乱,愈危险时反而更加应该平静下来。
啼已将面具挪到脸旁边,稍稍俯身,左手按住她腰间,唇角便贴着莉言耳廓,气息温热吐在耳畔,痒痒的,小姑娘素来怕痒,但这会子也只能忍住不动。
若其他人看见难免会大跌眼镜,毕竟这姿势太过暧昧,虽然啼他自己本身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莉言垂眸,绿衣如春日里漫漫草原,她忽然很想念铭天宗后山,尽管自己很少去看过。
啼搂着她腰的手一紧,声音低沉响起:“你记得湮寂吗?”
“湮寂,大洐邻国。”莉言对那国其实并没有太多印象,比起令人遐想连篇的神秘诡异巫彩国,这个已经快覆灭在山雨之间的湮寂,着实很难让人有印象,“它已经是空有虚名的国家,内战不断,百姓贫困潦倒。”
然而听陈少傅说,曾经,湮寂也辉煌无比过,可惜后来却渐渐落寞,以至于天子死后,众臣争朝权,小小太子也死在这才勾心斗角中。
那时行之先生也在,又对她说,湮寂最大的错误,便是取错国号。
莉言很认可行之先生这句话,湮寂,湮寂,湮没于风,消散于寂哀,怎么听都不适合拿来当国号,真不晓得湮寂太上皇究竟怎么想,居然还真用了此名,结果一语成谶,这个国后来差点就真一蹶不振。
她疑惑问道:“你是湮寂百姓?”为何跑来大洐里,还说认识她。
啼的声音,冷得让怀中之人不禁颤了颤:“你记得六年前,你曾到湮寂生活过吗?”
“什么?”莉言突然感觉胸口前的玉佩冰凉冰凉,有些和往日那可有可无的存在不同,今夜却冰凉到似寒冰般,令她很难受,“我是大洐铭天宗弟子,怎么可能去湮寂。”
长剑一闪,便更加靠近红衣小姑娘的脖子,啼眸色暗沉,更似喃喃般道:“阿言,你只是忘了而已,你抛下了我们,所以不愿去记着。”
“哦,不对,差点忘记你没心,冷血无情,根本早就将我们抛在脑后。”
“阿言,我的一家,都埋葬在那场大火中,因为你,就因为你,所以才早早覆灭在那夜里。”
“可你却忘了,阿言。”
莉言蓦地睁大双眸,死死握紧双手,全身上下,顿时冷的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你、你在胡说什么……”
放松下来,这个人只是在胡说,自己之前真的只是误以为他和自己认识而已。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莉言都在铭天宗和长安生活过,何来湮寂一说,若非偶然间陈少傅说了句,她从前根本连听也没听过。
没什么好不安,这个名为啼的男子,是刺客啊,所以才会胡说八道。
莉言在心里反反复复安慰自己,别害怕,莫多虑,勿轻信他人。
可、可是,在来东宁城之前,那双久久在暗处盯着自己的双眸,她感觉到得那无尽幽怨,还有缠绕住自己的噩梦,全都在这时涌出脑海。
烈火,黑夜,刀光剑影,脚步飒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在面前飞扬开的红血,全部无声地紧紧禁锢住莉言。
夹竹桃,绿影,药香浮动,她的茶白小裙,光是斑斑驳驳,年迈的老大夫,令自己厌恶的悲悯怜惜目光,和那些漆黑无边的药,晃动于眼眸里。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生生毁成如此狼狈。”
老大夫的容颜终于消融在日光里,只能感受到他手沉沉拍了拍自己脑袋,语气里仍有些哀怜:“这孩子的一辈子,就夭折在那个地方了。”
“可惜啊……”
“她毁了,无碍,铭天宗还是能养得起她的。”
什么叫毁了?自己明明好好活着啊,能蹦能跳,知晓喜怒哀乐,还日日夜夜盼着有糕点吃。
跟个寻常人家的贪吃孩子一样啊。
明明,自己就什么问题,也没有……
玉佩突然变得滚烫,惊得莉言一个激灵从回忆中醒过来。
莉言勉强动动似乎有些麻木的指尖,垂下头道:“你不要开玩笑了,知道铭天宗是什么地方吗?国宗,它可是大洐国宗,国宗弟子没可能擅自出远门。”
“呵,阿言你连这也忘记了?可真不想你睚眦必报的性子。”啼嘴角摩挲着她兜帽下的耳廓,“当初,你同我说,自己姐妹,一把将你推下悬崖,她抛弃了你啊。”
莉言本在摸索袖袋里七步盲的手顿住,半晌,才开口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啼笑得残忍:“你的姐妹抛弃了你,将你推下悬崖,然后你才沦落到湮寂。”
他永远都忘不记,那一日,小小的女孩坐在屋檐上,朝他笑,笑颜渐深,似天边残阳,眼眸里的寒意,如同万丈深渊,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害怕,觉得这个小姑娘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哥哥,背叛我之人,我不会原谅,谁也不行。”
啊,对了,那时她喊他哥哥,软软糯糯的声音,两只手便直直伸着,和她娇小身子,尤为相称,讨人喜欢。
他总会很高兴地抱起小姑娘,彼时,没有隔阂,没有愁怨,兄妹两人,其乐融融。
这么久的事情,啼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没想到自己依然记得。
莉言的手无力垂下,绯色兜帽下,容颜却恐惧得有些狰狞:“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那只是梦而已,梦醒了,就该散了,不可能成真。”
啼感觉到怀中之人极大不安的颤抖起来,仿佛深陷梦魇,拼命挣扎,他几乎想也没多想,将刀子挪开些,却依旧说下去:“阿言,那并非梦,那是真的,不要自欺欺人了。”
“骗子、骗子!你胡说!”莉言突然就要挣扎起来,刀子险些划过她脖子,她却浑然不觉,只想逃离,“没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如果真发生,为什么没人提起过!为什么……”
为什么师傅当初带霓轻回来的几年后,却渐渐疏离霓轻。
二师姐她们,虽然没有特别讨厌霓轻,但不愿意让自己和她离太近。
整个铭天宗的气氛,有时候会变得很奇怪很奇怪,师叔们看着阿霓和自己,都古怪异常。
尤其是看着自己时,像在看件破裂之物,零碎不堪,跌落满地,唯剩残喘。
原来,从一开始,大家都知道,只不过是自己不愿面对,所以才无视掉那些显而易见的表现而已。
原来真相,就是这么简单啊……
噼里啪啦一声响,瓷瓶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碧绿药末,盈盈如水,好看归好看,却是毒药,剧毒。
“骗子!”莉言像是失控般,双手捂住耳朵,放声嘶吼起来,“骗子,全都是谎言,全都是骗子!”
铭天宗的那些笑容,那些温柔,那些疼爱,如果全是假象,全是虚幻,那她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故乡和挂记算什么?
算什么!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莉言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无声裂开。
“不可原谅!”
红衣姑娘的脸愈发狰狞,如同一只牢笼中苦苦挣扎之鸟,满身伤痕,但那目光,血红可怖。
啼根本没想过莉言会如此反常,当下便要抱紧住她,但她却忽然回头,一双眼眸暗沉,空荡荡的,空无一物,想极当年,她对自己说起往事时,眼里万丈深渊。
啼心里一个咯噔,只感觉大事不妙,还未来得及将剑挥下,红衣姑娘猛地抓住他持剑之手,力气之大,让他感觉到骨头似岁乎已阵阵裂开般。岁数
啼终于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喂,阿言……”
“哥哥?”莉言微微歪头,嘴角微微弯起,“哥哥。”
啼怔住,愣愣看着面前这个红衣姑娘,她已经很以前不同,长大了,容颜愈发秀致,但每每见到她望住自己时,想起来的,总是她当年幼小,笑起来甜甜的模样。
咔嚓一声,男子的手腕已被她握断,因失去力气,剑便掉在地上。
那痛意,来得太快,以至于让啼,忘了痛,忘了做出反应,只是沉陷在她眼眸里,不断沉陷。
莉言走近一步,声音冷冷地,轻轻地,响在啼耳边,伴随着浓浓血腥味。
“晚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