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祭司,不仅德、才、文、武、礼均要兼备之外,也要心胸开阔,但是这只针对男弟子。”
陈少傅摊开桌上的卷宗,指着当中密密麻麻排列下来的字当中寥寥无几的画了红圈的名,道:“铭天宗并不会太管束弟子自身自由,日后想出宗门游玩也是可以,尤其是女弟子,几乎都放出宗门回市井或成全她们嫁人,只有少数,才真正留在铭天宗里成了祭司,你知道为何吗?”
莉言看着那些被朱红笔勾出之名,想了想才答:“因为她们真的格外有天赋?”
“也可以这么说。”陈少傅问,“你可在铭天宗里见过她们?”
莉言颔首:“是的,九蜜师叔在炼药阁炼药,当初我有见过她,她还给过我蒙汗药,歌瑶师叔好几年前去世了,我虽同她不熟,但也去看了当时下葬。”
光是她随口说出来的两个人,都是铭天宗当年赫赫有名的祭司,只是时间有些久远,小字辈弟子大抵没听过她们那时的事迹,毕竟女祭司几乎全是沉迷寡言,不会到处逮住一个人就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厉害。
万物皆平等,所以没必要攀比。
陈少傅将卷轴小心翼翼卷起,再拿起旁边放的黑绳儿系好,没有抬头,只接着道:“虽然这件事不该由我告诉你,而应该是元辰老者教给你,但如今你年岁大了,很多事情应该早些知道,所以元辰老者特意允我给你说说。”
莉言正襟危坐,难得严肃起来。
“女祭司都是百里挑一的好苗子,当中以祈天司人选最为苛刻,除了自身才能外,还要有个格外特殊的本领。”陈少傅将卷轴收入柜中,缓缓道,“这本领是天生就有,五六岁或十三四五岁这两段时侯,便会显现出来,之后,伴随一生。”
树影婆娑,从窗棂蔓延开,渐渐爬满这半边书房,盛夏时日,蝉声响彻天际,带着暖暖日光,极易令人发困。
而莉言却无心睡眠,只是双手不经意间握住,疑惑问道:“那究竟,是什么?”
陈少傅却又问:“你可曾听过巫彩国?”
“那个传说会巫术,严禁外人出入的国家对吧。”莉言点点头,“听说它们那里每个人出生时都自有巫术,长大后还要修炼,跟我们大洐,完全不同。”
“女祭司要的特殊本领跟巫术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但是,女祭司会的乃窥天之眼,或者降压之术,前者百年难得一见,后者倒较常有。”陈少傅见姑娘脸色沉重,煞有介事点头,便晓得她根本就没明白,“所谓窥天之眼,就是在忽然间看到未来之事,而降压之术,亦指用自身气势压迫别人,令敌者不战而败,据说这些,巫彩国的巫女也会,这些我们暂且不提。大洐女祭司的首要要求便是你会两个本领中的一个。”
“……”莉言挠挠脸,沉思许久。
听起来还很厉害的样子,但自己似乎压根就没有那种本领,所以注定只能出宗门嫁人生子,要么开家店养活自己。
“傻孩子。”陈少傅摇摇头,叹了口气。
半晌,莉言抬头,窗外碧空万里,一只雄鹰掠过。
而现在,已是冬日,小雨渐停,但细雪仍洋洋洒洒下着,因愣得厉害,所以迎冬庙会便没有多热闹,大家还都坐在客栈,又或者回家里歇息。
一时之间,城里安静许多。
数十道黑影从屋檐飞快掠过,融入在黑夜里,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些许,但看者大抵都当成自己看错了,并不在意。
黑影最后落在客栈外头的一个小巷里,落地皆无声,唯有地上积雪留下脚印子。
打头的虽然裹得严严实实,但看着便晓得是个粗壮男子,个高肩宽。他先是打量周围几回,接着清冷月光,小巷除了他们黑压压的一片外,便没有其他人。
男子回头瞪了眼身后的人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在这里藏着吗。”
大家相顾无言,就刚才,六皇子和那个铭天宗弟子还在这里,怎么可能眨眼间就跑了。
打头男子一阵焦躁:“在客栈埋伏的啼和薰以及几个小的,他们还没消息吗?”
当中一人垂头:“是,应该出了什么事,他们被缠住,所以才迟迟未有消息。”
“你们派出几个人进客栈找。”男子眸色暗沉下来,看向远处夜空道,“其他人同我去宝光寺看看,这里离宝光寺比较近,若啼、薰真把六皇子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应该会躲进那里面去。”
大家便都颔首,却听得有人突然喊了声:“等一下!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
浮云满月,遮住月光,小巷忽地彻底暗下,但隐约可见接近小巷尽头,高高堆起的杂草旁边,有个红色衣角露出来。
今日铭天宗弟子便是穿了件大红衣裳。
大家不禁露出笑意,纷纷将手握住腰间佩剑,缓步走过去,却没有多少声响,连脚踩在雪上时的声音也轻的不得了。
打头男子抬手,让他们先站住,他自己一人走上前,猫着腰,走近杂草堆,那片红色衣角愈发惹眼。
怎料走过去一看,那里根本没有半个人影,就剩下半小块红色衣角静静地留在地上,刺眼的红,仿佛嘲弄他们愚钝,让本就烦躁的打头男子气得狠狠踩了一脚。
“该死!居然用这招愚弄我们。”
大家面面相觑,也不敢随意开口,就怕惹到正气得发怒的头领然后挨揍。
刚想退出去,不知是谁在漆黑中踢到墙边石子,呼啦一声,置于客栈二楼窗棂的瓷瓶突然摔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碧绿色粉末,铺天盖地袭去。
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头上有什么细碎东西洒下,接着噼里啪啦的声响便响起,瓷瓶摔落地里,摔得粉身碎骨。
刺客本没太在意,以为是雪,但听到瓷瓶碎裂的声音才警觉起,但走过去一看,是瓷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居然有人还丢东西下来。
“别看了,赶紧分头行动,黎明前必须抓住六皇子回去交差。”打头男子摆摆手,示意他们散开。
刺客领命,跃上屋檐,没走几步,便感觉五脏六腑火热滚烫无比,仿佛刚刚拾起的炭火从嘴里丢进去,难受至极,咳了几声,却咳出血来,血是黑色,大家皆是诧异,还未说出什么,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回事?”没有中毒的几个刺客赶紧过去查看他们情况,把脉,发现都是中了剧毒,仔仔细细查看后,大家难免更吃惊,毕竟这毒,他们根本没见过。
但没理由啊,一路上大家好好的,根本没什么问题。
莫非是那个瓷瓶……
其余几人就要去找首领禀报,但那几个中毒之人却痛苦得嘶鸣,挣扎在地,声音太大,容易惊动他人。他们不得已,拿起长剑,一刀锁喉毙命,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拉。
顾全大局,必须如此。
刺客暗自咬咬牙,留下两人收拾尸体就赶紧去寻首领禀报此事。
“七步盲是什么?”翁墨规倚着宝光寺外头柱子,垂眼看坐在石梯上无聊发呆的红衣姑娘问道。
宝光寺里的僧人都被安排到别处,几位收拾好客栈里刺客的护卫也赶过来保护六皇子,只是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那便是绿衣男子在最后用阴招,丢下迷烟散逃了,到处寻不见踪影。
莉言很烦恼,翁墨规很生气,但她素来知道要平定思绪才能冷静面对后面的刺客,便同他说起找小巷布的陷阱。
翁墨规从没见过莉言用过除迷烟散和蒙汗药巴豆以外的东西,便问她七步盲乃何物。
莉言想了想,双手撑着腮帮子,看向远处无星子的夜空答道:“所谓七步盲,顾名思义就是走七步,你就眼瞎了呗。”
“然后呢。”翁墨规才不相信有这么简单,毕竟他曾听陈少傅说过,呆木头调配的毒药,行之先生和陈少傅两人也帮了一点点忙,“老实说。”
“行之先生说我调配得不够好,不够狠,倘若只走七步眼瞎,但那人要是武功了得,恼羞成怒,依旧可以靠察觉我的气息冲过来帮我给砍了。”莉言耸耸肩显得几分无奈,“所以行之先生往里头兑了点毒药,让人会感觉五脏六腑灼伤疼痛,生不如死,然后陈少傅觉得有趣便也往里面又加了点东西。”
莉言看向他:“名字还叫七步盲,就是本质有点变味而已,陈少傅与行之先生说,出门在外,拿这个防防身也无妨,若遇见有人要追杀自己,还能用来埋伏。”
翁墨规走过来拍拍她脑袋:“以后别让行之先生陈少傅陪你炼药。”
莉言问:“为什么?”
“……”翁墨规很想敲开她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这些毒个个要人命,万一她失手毒死别人,俗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到时候他兴许没法保下她。
莉言也没去看他,低头数起地上掩了层薄薄细雪的青石板有几个,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我又遇到刺客呢?”
翁墨规不轻不重拍着她头道:“有我在。”
“若你刚好就出门,没在我身边,那该怎么办?”莉言看见青石板雪上有颗小石子,“凡事都有万一喔,六殿下。”
翁墨规顿了顿:“影卫在府里。”
“兴许他们刚刚好在拦截时,漏了一个刺客逃出来呢。”莉言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十分违心,毕竟影卫很少出错。
“……行,毒药你还是接着配吧,别乱玩伤人就行。”翁墨规也有些无奈,“大不了我给你收拾残局。”
莉言这才露出笑颜:“六殿下果真善解人意。”
“……”呆木头该不会是来套自己话的吧,翁墨规重重一敲她脑袋,“以后同我说话别绕圈子。”
莉言应得痛快:“行,我尽量。”
“给我肯定回答。”翁墨规听到这敷衍便晓得她又没上心了,但也没办法,若她真乖乖听话就不是呆木头,“看你以后出事,我帮不帮你。”
莉言拍掉他手:“壮士你这是在不信任我啊,我可是懂得分寸之人,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那些刺客。”
“城外的刺客估摸着收拾得差不多,城内应该也没什么困难,影卫身上有多少功夫你明白。”翁墨规突然一把按住她脑袋,皱起眉头道,“你怎么知道会有很多刺客来刺杀我?过来东宁城路上你总奇奇怪怪的就是因为事先发现了?”
莉言抬头看着他双眸:“我说我逗你,你信吗?”
翁墨规只是更加皱紧眉头。
莉言噗嗤笑出声:“六殿下,世上很多事都没有结果,哪怕有,也非你能知道的。我师傅是曾这么跟我说的。”
翁墨规干脆一掌打她额头上:“所以你想说,那些事都是秘密,不想和我讲对吧。”
“六殿下,您老真聪明。”莉言拍拍手夸赞道,“所以别再打我脑袋行不,打傻你陪得起吗。”
翁墨规轻蔑看她一眼:“嗯,反正你现在吃的穿的,都是我给的。”
“行行行,别跟我胡扯下去啦,有人要过来了。”莉言站起来,拍拍衣裳的灰,退到翁墨规身后,又拽拽他袖子道,“记得要保护我啊。”
翁墨规白她一眼,嫌弃之情显而易见。
夜凉如水,雪下得愈发大,忽然刮来一阵大风,莉言低头赶紧压住兜帽,再抬起头时,眼前便已出现二十多个黑衣人,都带着鬼面具,皆是青面獠牙,好不可怖,她感觉到浓浓的压迫感,也不晓得是因为他们黑压压的打扮,还是他们真的很生气。
事实上,刺客们自然十分恼怒,本来同伴们都好好活着,就进个小巷走走,便没了命,死的不明不白。
领头男子一把拔出刀,气势汹汹问道:“六皇子,我且问你,是你下的埋伏吗?”
翁墨规勾起冷笑:“哦,原来你们还真中招了,真是蠢钝如猪呢,就这样都能栽。”
“谁给你们的勇气让你们来刺杀皇子的,那个人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莉言在他身后补了一句。
翁墨规瞪她一眼,莉言立马便明白,乖乖捂住兜帽转身。要不是待会儿要靠墨乌龟解决,自己肯定瞪回去,算了,打盹去。她摸出面具戴好,走到门槛坐下,朝翁墨规摆摆手,示意他小心。
其实本来不想戴面具,但翁墨规之前沉着脸反反复复叮嘱过她很多回,一定一定要把面具戴好,否则收拾完刺客就回来收拾她。
翁墨规拔出佩剑,脸上冷笑渐渐阴沉,在护卫还没反应回来之时,便已冲过去,左手向旁边几个刺客飞出几把柳叶刃,右手长剑直砍刺客头头,力气之大,居然让这已是及冠好几年的男子生生往后连连退了好几步。
护卫听到剑刃相互碰撞在一起时刺耳声响才回过神,赶紧也拔刀过去。
莉言连打好几个哈欠,但右手却紧紧握住,毕竟敌方人太多,又都是狡猾奸诈的刺客,他们这边就六皇子和几个刺客,谁胜谁败,便要到最后才能知道。
翁墨规招招不留情,每一刀都直击死门,刺客头头难免吃惊,小小少年,居然如此厉害,可见他师傅也非什么无名之辈。
多年来刀剑舔血,自然更有实力些,几招过后,上势渐渐被刺客头头占据,翁墨规堪堪躲过几招,但仍能沉住气。
莉言暗地里为他捏了把冷汗。
如果翁墨规出事该怎么办?莉言难免有些着急,可又不断告诉自己,放心,要放心,他说过会保护自己,所以只需要站在原地等着就好。
莉言呼出一口气,眉头却在面具下紧紧蹙起,她又看向旁边的护卫,虽然护卫就那么几个,但对付起刺客还是勉勉强强能行,而且他们身上都带了一点七步盲,关键时刻,可以洒在刺客身上。
可惜七步盲带的太少了,否则就能直接收拾他们,连事都省了。
如今之际也只能等其他护卫和影卫过来。
莉言很想叹气,但最后还是忍住,这时候就别做那些丧气事。
“刷!”
莉言吓得赶紧抬起头,迎面袭来一把匕首,破空而来,几乎,是直直刺向她!
脑海里片刻空白后她立马侧开脸,却已来不及,匕首刺中面具,噼啪一声,素色面具裂成两半,重重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在专心应付刺客,没有注意到那把匕首,翁墨规被刺客头头牵制得死死地,根本无法分心。
莉言沉默看着地上七零八碎的面具,愣了愣,才抬起头,没有多少表情,仍然是静如止水。
“我能问一句为何要来刺杀我吗?”莉言看着从屋檐上落下来的绿衣男子问道,“我应该没有多重要,你完全可以无视我。”
啼身上的绿长衫已染了些许血渍,在雪中显得尤为明显,可却依旧从容不迫,面具也还好好的戴在脸上。
啼轻轻笑了笑:“阿言,你果然还是一样无所畏惧啊。”
莉言看他良久,细眉微微皱起:“我和你,以前见过对吧,啼?”